第2章 楔子(2)
本朝有青龍白虎朱雀玄武四把節杖,由皇帝賜予有功的大臣,即使是品佚最低的玄武節杖也有“面聖不跪”等一系列非常優厚的特權。至於品秩最高的青龍節杖,立朝幾百年來僅賜予寥寥數人,此刻賜予王天傑自是莫大的榮耀。畢竟,全天下的王爺有十多個,但持青龍節杖的可只有一人。有了這東西在手,便算是最有權勢的王爺,見到洹侯之後也得禮讓三分。
參加這次宴飲的文武大臣,都是洹侯的心腹。侯爺被賜了青龍節杖,大家自然與有榮焉。他們再次恭喜了洹侯,把剩下的酒喝完,便三三兩兩地去了,大廳很快變得空蕩蕩的。
燈火漸暗,奇的是洹侯屏退了試圖收拾殘局和添加燈油的下人,兀自坐在原本的位置上自斟自飲起來。他的神情與剛才的喜樂不同,臉上只剩無盡的落寞和孤獨。
“你還不走?”洹侯突然開口道。
“侯爺沒趕,老臣怎麼敢走?”回答的聲音從大廳的一個偏僻角落裏傳來,答話之人正是之前被稱作“軍師”的老者。他彷彿本就不是剛才歡宴的一部分,因此,宴會散場,似也沒人注意到他並未離開。現下燈火明滅,昏暗之中,他的身形更是若隱若現。
“事情都辦好了嗎?”洹侯突然說了這句沒頭沒尾的話。
那“軍師”道:“侯府眷屬一百三十二人,官帖上刻‘洹’字的官員四十四人,其眷屬六百二十七人此刻均已集結在城中,船隻業已備好,明晨就可出海。老臣已算得往後十五日天象,無風無雨,當可出航。”
洹侯微微點了點頭:“嗯,辛苦。看來今夜就是最後的宴飲了,讓這些老的小的們最後再高興一晚吧。捨不得啊,捨不得,活了五十幾年,果然還是沒有活夠。”
那“軍師”道:“王爺不再考慮考慮老臣的提議?”
洹侯笑了笑:“本朝立朝以來,持玄武節杖者,九十七人,得善終者八十三人;持白虎節杖者,五十九人,得善終者四十人;持朱雀節杖者,二十一人,得善終者七人;持青龍節杖者五人,無人得以善終。”
那“軍師”嘆了口氣,道:“天下熙熙皆為利來,天下攘攘皆為利往。青龍節杖縱然能帶來通天的手眼,但亦不過是張華麗的催命符罷了。只可惜庸人眼裏只看得見一時的權勢,看不到之後的悲慘下場。卻不多想一想功高震主之人豈能得以善終?只可惜,侯爺一世英名,卻也落得鳥盡弓藏,兔死狗烹的下場。”
洹侯道:“那依你之見,他們什麼時候會動手?”
那“軍師”道:“恐怕就在侯爺回京領青龍杖的路上,他們就要行不軌之事。近來正是侯爺聲望鼎盛之時,若皇上果真下旨處死侯爺,必激起民憤。所以‘死於意外’就是再好不過的借口了。”
洹侯冷笑道:“呵,激起民憤嗎?哪有老百姓會真的惋惜我這個雙手沾滿鮮血的屠夫呢?”
那“軍師”似是欲言又止,最後只淡淡道:“侯爺……”
洹侯:“我倆相交多年,你有話直說吧。”
那“軍師”嘆了口氣:“侯爺,您明知道讓下屬和家眷渡海避難,而您自己隻身赴死是下下之策。”
洹侯道:“那依你之見,什麼才是上上策呢?”
二人都清楚,所謂的中策,軍師之前便提過,即所謂的“養寇自重”。只要叛亂還未平息,對朝廷來說,洹侯就還有利用價值。不過這個建議之前已經被洹侯一口回絕,讓百姓多受幾年戰亂之苦,王天傑是萬萬不願的。
聽了這話,那“軍師”原本顯出老態的眼神里突然爆射出一道精光,他只說了四個字:“發兵勤王。”
洹侯笑道:“老管吶,你還是老一套說辭。老夫鬥了一輩子,天下百姓也跟着鬥了一輩子,手中的權柄是越握越大,但這天下卻是越戡越亂,大家都累了。”
“可是,侯爺,以您現在的聲望只要振臂一呼,天下半數州縣便會立時來投。以您手中的將才和兵馬,只要直取天關,必定勢如破竹。”
那洹侯道:“嘿,可不是么,所以皇上才要賜我青龍節杖,才要想方設法賜我一死啊。”
那管姓軍師道:“侯爺,恕老臣直言,您戎馬半生,除掉了無數姦邪之輩,一次又一次地挽狂瀾於既倒,扶大廈之將傾。卻離理想中的太平盛世越來越遠。事到如今,您還覺得這皇室,這朝廷扶得起嗎?值得扶嗎?”
洹侯道:“不扶又能怎樣呢?都是‘老王家’的人,還能忍心看着他們越混越次嗎?”
那軍師道:“依老臣之見,既然都是‘老王家’的人,那何不……何不取而代之呢?”
“你住口!”說到‘取而代之’這四個字時,洹侯突然起了雷霆之怒。
“老臣失言。”軍師知道自己多說無益,侯爺對朝廷的那點“愚忠”是不可退讓的底線。
洹侯嘆了口氣:“老管啊,我不怪你,我知道你也是為了我好,我這年紀越大,能說體己話的人卻越來越少。在我來的那個地方,有個名人說過這麼一句話,我至今記得。”
管軍師知道侯爺實際上來自一個很遙遠的地方,那地方有不少奇人異事,但以他見聞之廣博卻也一直琢磨不透“侯爺真正的家鄉”究竟在哪。此刻驟然聽他提起,便道:“請侯爺賜教。”
洹侯一字一頓道:“那名人說這話的時候處境與我有些類似,那句話叫‘倚天照海花無數,流水山高心自知’你可明白是什麼意思?”
管軍師亦是絕頂聰明之人,雖是第一次聽到,卻又如何能夠不明白其中的含義?他只得道:“既然侯爺心意已決,那老臣自也不再多言。”他說這話時,眼裏竟似有淚光閃爍。
管軍師抖了抖身上的長袍,向洹侯下拜,他佝僂着已經龍鐘的身軀,將額頭貼至地面。因為他很清楚,這,應該就是最後一次了。
而後,他緩緩站起身來,轉身離開。
在他即將跨出門檻時,洹侯叫住了他:“老管,我這一家老小還有這麼多好部下的生死,就都拜託給你了。”
管軍師微微點頭,便頭也不回地離開了。
管軍師行遠之後,洹侯一個人面對着空曠的大廳道:“你都聽到了?”
暗影之中,一個人的身形從無到有,顯然這人身懷驚人的藝業。那人年紀約莫與洹侯相仿,此刻單膝跪在洹侯身前。聽到洹侯的發問,那人點了點頭。
洹侯道:“我叫你來的事情,沒有第三個人知道吧。”
那人再次點了點頭。
洹侯笑道:“呵,你還是這麼不喜歡說話啊,今天算是最後一天了,陪老夫多聊幾句又有何不可?”
那人只道:“侯爺既有吩咐,卑職自然照做。”
雖然來人口稱“卑職”,但洹侯卻拉着那人到自己的案前坐下,還親自給他斟滿了酒。
洹侯舉起酒杯和對方碰了一下,然後道:“老白啊,最後那道菜,是你做的吧。”
那“老白”點頭道:“是,侯爺可還滿意?”
洹侯苦笑道:“滿意,當然滿意,你做的菜我什麼時候不滿意了?”
那“老白”道:“卑職當年只是一個伙頭兵,承蒙王爺不棄,用為侯府典事。知遇之恩,永生難忘。”
洹侯道:“要不是你無心仕途,以你的本事,區區一個典事根本是大材小用。我今天約你來,其實是有重要的事情要託付給你,但咱們也有好多年沒空好好聊聊了,今夜已是最後一夜,你就陪老夫痛飲一番吧。”
那老白道:“喏。”
洹侯道:“老白啊,你對禁河之戰怎麼看?”
按說一個軍功卓著,譽滿天下的王侯,問一個掌管雜物的典事對軍國大事怎麼看應該是一件非常奇怪的事。但那“老白”卻似乎受之泰然,顯然二人不是第一次探討這方面的問題了。
“段長史能說動敵將來降自是妙計,但依卑職之見,彼時我軍勝勢已成,若能斬敵將首級以立威,那麼降者理應更眾。”
洹侯點了點頭,神色之間似乎比起“段長史”,他對這“老白”的觀點更加認同。
“那,歌山崩塌一事,你又怎麼看?”
“休參軍能想到以禁河之水順流運糧的確不簡單,但依卑職之見,禁河太過靠近前線,若對方置軍劫糧,則恐我軍要受斷糧之苦。以當時的情狀,繞遠從冽河運糧似是更穩妥之策。”
洹侯又道:“那你對田將軍和宇文將軍這次的表現怎麼看?”
老白道:“田將軍萬夫不擋,宇文將軍勇冠三軍,這次戡亂他們都居功至偉。”
洹侯:“那他們和你比起來如何?”
那老白道:“田將軍若使出家傳刀法的最後一式禁招,當可接卑職一十四招。宇文將軍若將新悟得的槍法練至純熟,接卑職一十二招應無問題。”
洹侯道:“哦,分別能接你十四招和十二招嘛,這倆小子進步了啊。確實當得起‘萬夫不擋’和‘勇冠三軍’了。”
老白道:“侯爺召卑職前來,究竟所謂何事。若是要保侯爺一家老小在亂世中活命,卑職自付也還做得到。”
洹侯搖了搖頭:“不,比這重要得多。”言畢,他從懷中掏出一物,遞給“老白”。
那“老白”藉著星光,仔細端詳手裏的物件,卻見洹侯遞過來的是一個造型有些詭異的青銅人偶。人偶上還刻着一個更奇怪的圖案:在一個方框中嵌入了另一個方框,中間還有一隻眼睛。老白活了大半輩子,從未見過如此特殊的造型和工藝。
此時,洹侯的聲音幽幽傳來:“這個人偶有着不可思議的力量,我交給你的最後一個任務就是在我死之後保護好這個人偶,絕不可為心懷叵測之輩所得。”
老白鄭重地點了點頭,將青銅人偶揣進懷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