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府衙對談
待過了石牌坊,旗亭,便是常德府衙前的下馬石,孟長樂下馬後自有人照料他的坐騎,不必他多操心。
府衙正門當然早便關閉,不過側門是開着,孟長樂也是經常出入,守門的門子招呼一聲后,便令人帶着孟長樂由六房之側的夾道直接進府衙內院。
不論縣衙還是府衙,規制都是大抵相同,外有旗亭,正門規制最大,進大門后便是門房,穿過門房后是頗大的大院,青石壘成的廣場兩側是兩排房舍對立,收發房負責公文信件往來,禮工刑兵戶吏六房分別在廣場兩側,白日時六房令吏典史書吏和幫閑們來往不絕,常德是大府,公事相當繁忙,就算此時已經天黑,六房中還有不少房間亮着燈,顯然是吏員們在其中加班忙着公務。
過了正院穿過大堂,再過二堂,便是後園。
前面的算公事區,後面的便是府衙后的生活區。
相較略顯破敗的公務區,後院有高大宏偉的正堂屋舍,也有書房,多處住人的偏院也修築的相當精巧細緻,若干幢建築之後,便是引水為池,修築了樓台亭閣的後園,雖然相較王府的後花園規模上小了若干倍,但一樣有池塘山石,足以用於公餘忙碌之後的消遣了。
進了後院後有人一路將孟長樂引入後園,穿過一道垂花門后,便是一座兩層的樓宇。
到此引路的長隨不能上去,孟長樂自己沿着木製樓梯一路向上,到了二樓之後先看一眼右手邊,右側門開着,有床榻和一些洗漱用的器物,此外便是空無一物。
左側房門內則是擺放着桌椅等物,也是普通硬木所制,桌椅之後是擱架,上面擺着大堆的書籍和一些文書稿件之類。
桌上的筆墨紙硯和書架上的書籍都是擺放的一絲不苟,木製地面擦洗的甚是光潔,顯示出主人應該是一位生活頗為自律的人,且性格精細謹慎。
桌后坐着一位年齡在四十五六左右的中年人,頭上一頂唐巾,衣着青布所制道袍,臉形方正,臉上所留鬍鬚不長不短,打理的甚是柔順,兩眼看人頗為嚴肅冷厲,只是起身拱手的時候,眼中還是略微隱現笑意。
“舜卿兄。”
桌后先起身拱手問好的便是知常德府李文進。
其和王文海一樣都是嘉靖十四年進士,進士名次都不太理想。
不過王文海成了王府官,在進士官員算是最末等的出息,很多進士寧願辭官還鄉都不願在王府為官,而李文進卻已經成了四品黃堂,雖然不能和那些當初直接留在京師為部堂或御史,翰林的同年相比,相較王文海之流,李文進也算是仕途頗為順暢了。
“先之兄。”
孟長樂則是長揖還禮,接着便在李文進對面落座。
李文進是四品實權知府,且是進士出身,孟長樂卻只是舉人身份在吏部大挑為官,雖是積勞到五品,但又是沒有實權,地位低下的王府官。
雖然李文進以朋友之道接待,孟長樂性格卻相當謹慎古板,禮節上仍是相當恭謹。
李文進用手指敲了敲桌,樓下立刻傳來腳步聲響,接着便有僕役端上兩碗茶來。
等候之時,兩人俱未說話,只靜靜等候。
待僕役奉茶下去后,李文進端起茶杯,笑道:“上好的吉安白茶,孟靜兄去年底被貶至廣西,路途中卻着人采了茶送來給我,好東西不可私藏,舜卿兄,請。”
孟長樂微微抿了一口,點頭道:“香氣氤氳而內斂,回齒異香叩鼻,果真好茶。要緊的是趙大人從左春坊左諭德兼監察御史,貶至廣西慶元任典史雜職,身受廷杖貶竄邊遠,卻是有此閒情逸緻,為官忠直敢言,遇難榮辱不驚,恬淡從容,真是吾輩楷模。”
“孟靜向來如此,同年之中就屬他最為丈夫般人物!王文海之流,相比較孟靜兄,鼠輩耳!”
李文進的語氣轉冷,神色也變得冷峻起來。
放下茶杯,李文進冷冷的道:“告榮王謀反之事,王文海定以為是我二人是想用告變邀功,是和他一樣的無恥幸進之輩,他錯了!我雖三甲出身,但先為推官,任上竭心儘力行事,以實績見賞,行取吏科給事中,再為禮科給事中,上書言事受皇上嘉賞,這豈是王文海這般鼠輩可比的?赴任常德之前,便有在吏部同年好友透露,原本要行取我去浙江為按察副使巡視海道,但因為生苗之亂,張凈峰老前輩為川湖總督,孟靜兄便勸我來湖廣這邊,為大軍鎮守後方,維持糧道,也是為凈峰前輩做些事,若此我才到常德赴任……湖廣這裏,親藩太多,地方實難供應,榮王府連續多年搜刮兼并田畝,我湖廣,常德能有多少田畝供奉?”
孟長樂大有同感,接口道:“河南,湖廣,親藩最多,負擔太重!”
李文進點點頭,神色嚴峻的道:“近年來我和趙孟靜兄和張太岳等人私下裏書信往來。彼此都感覺現在宗室親藩負擔過重,長此以往,國家恐怕無法承受。現在俺答雖然封貢,犯邊仍是常事,仇鸞等邊將無能,地方為北虜屢次攻陷,我九邊軍人和百姓流離失所,損失慘重……”“……南方之地,又有倭寇肆虐,數十倭兵從浙江海面上岸,直趨南京,一路衛所軍人數十萬卻被數十人如入無人之境。湖廣西南又有勛陽流民,生苗造反,東西南北,俱不平靜。我皇上雖是嚴剛堅毅之主,且聰明天授,但為嚴嵩,仇鸞,趙文華,杜泰等輩蒙蔽,皇上又用大量錢糧供奉僧道,修葺殿閣廟宇,中樞財力不足,官員俸祿都發不起了,用胡椒香料等物來抵……”
“……地方上北虜南倭生苗生事,年年災害不停,百姓流離失所,饑寒交迫。若再這般下去,如何得了?那榮王也是貪婪無能的親藩,且我皇上對榮王一脈多有忌憚提防,既然他有擅**勞護衛官兵之舉,說不得要拿此事做過一場,若成了,除榮王一脈,我常德百姓也能鬆一口氣,順道還剪除了王文海這樣的嚴氏黨羽,這是一舉雙得的好事,縱有風險,我輩也要憑一口正氣做下來,何況此事是由舜卿兄首發?學生再次以茶代酒,謝過舜卿兄的高義。”
李文進的這一番話,顯然不是純粹的有感而發,而是隱隱要將孟長樂和他身後的一些人,拉到自己這一邊來。
李文進是嘉靖十四年進士,本朝官員仕途順暢和科甲名次有關,但有時候也並是絕對。
象李文進這種三甲進士,能行取為給事中,沒有異常堅實的背景是不可能之事。其父只是戶部員外郎致仕,並非高官,其祖父不過是驛丞,加上科名只是三甲,按理來說李文進的官場之路會相當艱難,但事實卻並非如此。
李文進說的“孟靜”兄就是前國子監司業,左春坊,左諭德,監察御史趙貞吉。
趙貞吉之貶,是因為他在前往大同監軍時,同時得罪了主和的嚴嵩和畏懼不敢戰的大將軍咸寧侯仇鸞,一文一武兩個大人物一起彈劾趙貞吉,嘉靖也護不住他,只能廷杖后將趙貞吉貶至廣西。
當時趙貞吉雖然被貶官,但人人均知道他起複是遲早的事情。出身名門,科名在前列,又有黨援相助,在嘉靖帝心裏這也是個可用的人才。
貶官在大明官員中其實是常態,被廷杖貶官大半情形下會成就清名,反而對日後的仕途相當有利。
李文進用一杯清茶,說明了他和趙貞吉的關係相當親密,趙貞吉在貶竄途中都派人送茶來,兩人是十四年進士同年,都是四川人,交誼之深厚也就不必多說了。
還有所言張太岳,便是湖廣江陵人張居正。
張居正在此時的青年官員中頗具盛名,其本人氣宇恢弘言談不俗,科名在二甲前列,任翰林庶吉士,起步就超過了九成的大明官員。要緊的是,其恩師座主是現任的禮部尚書徐階,張居正是其得意弟子,師徒二人的關係相當親密,而徐階是現在入閣呼聲最強的一位,不出意外的話,一兩年內必會入閣。
此時張居正因病返鄉,正在家鄉江陵和湖廣一帶休養,遊山玩水考察民情。此人與李文進也是書信不斷,足見李文進身後的背景極為深厚,這也是這一番談話的真正用意。
張居正,李文進,趙貞吉,這些人是嘉靖十四年到嘉靖二十六年的進士。他們憂心國事,感覺外患內憂不止,草澤之間潛藏危機,他們年齡在二十多歲到四十多之間,年齡相差不大,都可算銳意進取的官場新人和中生代,而共同的政治立場便是掃清現在頹廢的官風士風,減輕朝廷和民間的負擔,重振大明國勢。
告榮王謀反,看來就是一場小小的預演行動,對嘉靖皇帝來說,榮王一脈不為其所喜,當然也不會因此事憤怒,而張居正等人的政治立場來說,打擊親藩,削除某一支親王減輕地方壓力是件好事,至於榮王是不是真要謀反,是否冤枉,那不值得認真考慮,政治家行事,大抵是如此。
至於順帶把王文海這嚴黨的小嘍羅帶上,只是順手施為,王文海若知內情,必定會無比羞惱憤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