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夜半
“親藩俸祿已經佔國賦一半,張孚敬在任內閣首輔時,其縱有千般不是,清理王莊和勛貴莊田,這件事做的極是。”孟長樂看着眼前這位銳氣十足的知府,沉聲道:“事隔不過二十多年,王府擴充莊田,侵佔民田之事又捲土重來。對大明百姓來說,少一親藩,等於是脖子上少一絞索。不瞞先之兄,在下願為王府官,也就是等今日之事。其實榮王一脈作惡還算是少,遼王一脈在我湖廣真是無惡不作,其惡罄竹難書。若非進不去遼王府,在下原本是打算去遼王府的。”
李文進微微點頭,示意自己明白。
湖廣前後共封十幾家親王,幾十家郡王,此時尚有岷王楚王荊王襄王榮王壽王遼王等七家親王和諸多郡王,這些諸王和宗室的俸祿都由湖廣布政使司負擔,加上諸王府侵佔的大量民田,設立的店鋪,稅卡,這使得湖廣地方已經不堪重負,革除幾家親藩,減輕湖廣負擔,這已經成為有抱負的政治人物的一種共識。
“告變之事,對榮王其實不太公平,其並無造反之心,也無實跡。但王府魚肉地方,對百姓又何談公平?”孟長樂面露堅毅之色,說道:“此事在下不敢居功,但事若不成,朝廷有什麼責罰,由在下一人承擔。”
李文進這一次約孟長樂前來,一則是通報消息,點明自己深厚的背景,警告此人莫拉自己下水。二來便是要拉攏眼前這人,畢竟孟長樂雖然只是舉人出身的王府長史,但其身後的背景也一樣雄厚,雖略遜於李文進,但仍是不可小覷。
不過孟長樂性格堅毅,顯然沒有投附的打算,從眼前的回答來看,最多就是短暫的合作,而不是長期為盟,甚至是依附,投靠。
李文進也不失望,畢竟事前抱的希望也並不大。
“在下還有一語要和先之兄說。”孟長樂道:“以一人勞天下,豈為天下奉一人?親藩,宗室,勛貴,太監,俱為表,內里還是皇上信奉僧道,居深宮不出,任用奸臣為首輔施政,倒行逆施,多行不法。今日國事如此,皇上也是難辭其咎!今日眾人彈劾,要麼嚴嵩,要麼趙文華,要麼仇鸞之流,卻未有人敢明言,根子還是在皇上身上,皇上不幡然醒悟,知錯能改,就算去掉一個嚴嵩,怕是還會有李嵩,趙嵩。”
“這種話請舜卿兄下一次不要在我面前提起。”李文進沉着臉,端起茶杯,說道:“舜卿兄,請了。”
孟長樂點了點頭,也不多語,起身一揖,轉身便是下樓,背影沉穩有力,且帶着一絲瀟洒決絕。
李文進沉着臉站在樓梯口,輕聲道:“得寫信給張太岳,這人和他身後的人,還是最好不沾惹。”
招攬一個王府長史肯定毫無意義,但孟長樂出身的學派現在越來越有影響力,成為高官的也不在少數,不過看來孟長樂這個支派,思想和行事都相當激進,最好還是有限合作,保持些距離更好。
至於榮王之事,今晚所談真的不多,對李文進和他身後的大人們物來說,一個表面上地位極高的親王,在他們眼中也不過如此,能謀算掉算不錯的結果,若是不成,將來再尋機會便是。剷除一些湖廣的親藩和附屬的宗室,這件事在各個派系都算一種共識,遲早會有機會的。
事實也是如此,歷史上楚王一脈被嚴厲敲打,景王國除,遼王被廢,這些事都是嘉靖末期到萬曆初期的事,很多官員可能也是希望用整治湖廣來減輕宗室對財政過於沉重的壓力,但顯然是收穫甚微。
……
朱載墐做了個惡夢,夢到一個禮部官員帶着旨意到王府,那官員相當傲慢,根本不理會自己的恭維,官員身後是一批錦衣旗校跟隨,看向自己的眼光也是相當的冰冷和傲慢。
聖旨開讀之後宣佈拿捕自己到鳳陽高牆,罷為庶人,然後永遠圈禁,榮王一脈自此國除。
朱載墐苦苦哀求卻是毫無用處,自己被取下翼善冠,剝下王袍,只留月白色中單在身上,接着錦衣衛將鐵索掛在他的脖子上,象牽羊牽豬一樣拉拽着離開王府。
四周全是看熱鬧的官員太監們,所有人面色都相當詭異,沒有一個人替自己求情,或是仗義直言。
朱載墐感覺鐵索有千斤重,自己披頭散髮,赤足而行,狼狽不堪,哭叫求饒卻根本無人理會……
在極度的驚慌之中,朱載墐驚醒了。
醒來之後他楞了好一會兒,半響才回過神來。
殿門外傳來窸窸窣窣的聲響,有人小聲問道:“殿下,要喝茶嗎?”
聽起來是李簡的聲音,朱載墐有些口渴,說道:“進來罷。”
李簡推着殿門進來,身後還有兩個宮女相隨,宮女提着便桶,毛巾,先走了過來。
兩個宮女都是十四五歲左右年齡,眉眼尚未完未長開,但看的出來容顏妍麗,湖廣這邊水澤眾多,氣候溫潤,女子多半體態不及北方女子高大,但勝在體態嬌小窈窕膚色白潤,自有水澤帶來的鐘靈秀氣,眼前這兩個宮女便是代表人物。
看到便桶,綢布,毛巾,朱載墐搖了搖頭,他還是不太適應被妙齡少女服侍如廁,只是令這兩個宮女將東西放下便好。
“是,殿下。”
兩個宮女已經習慣,答應一聲便是照朱載墐的吩咐做事。
……
朱載墐半倚在床邊,他的枕頭太硬,不好倚靠,只得直接靠在床上。
半夜這麼一折騰,睡意已經全無,怕是一時不得入睡。
好在枕邊有書,多半是實錄和一些文人筆記,對朱載墐熟悉大明歷史,更深入的了解大明,適應這個時代極有幫助。
兩個宮女看到朱載墐的取書,趕緊上前替他將床邊的燭枱燈火挑亮。
輕柔的腳步聲帶來一股幽香,此時的女孩喜歡戴花,身上會攜帶荷包,內里裝着乾花等散發香氣的事物,兩個少女近得前來,香氣自是撲鼻而來。
朱載墐記得這兩個宮女俱是姓趙,一個叫趙么兒,一個叫趙桑秀,此時他才記起,這兩宮女都是當初王妃入前便進宮,準備在王妃進宮后服侍王妃的自家人。
可惜王妃尚未見面便一病不起,倒是將這兩個同姓的族中女孩兒害苦了。
王妃的同族女子,多半在將來也是要服侍朱載墐,這樣彼此扶持,在宮中逐漸形成王妃為核心的勢力。
世家大族結親時,正妻也會帶着從小服侍的丫鬟陪嫁,一起服侍所嫁夫君,這便是通房丫鬟,將來可以扶為妾侍,與大婦利益相同,彼此知心,可以在夫家彼此照應,扶持。
王妃薨逝之後,禮部還得為朱載墐再次挑選新的正妃,新的正妃也會帶自己的宗族女子或丫鬟陪嫁,眼前這兩個女孩,此後的處境便尷尬了。
朱載墐心中略有明悟,這兩個女子依靠全無,在王宮中處境和地位相當尷尬,各種勢力不會想着拉攏和利用這兩個浮萍般的無助女孩,她二人此前也絲毫不被朱載墐記得和看重,寢殿這裏是妙齡宮人們輪流排班服侍,這兩個少女在朱載墐眼中沒有特殊之處,自然也就沒有被拉攏和利用的可能。
想到這裏,朱載墐隱隱興奮,因其想到,不光是眼前這兩個女子,還有其背後的家族,如果利用好了,也是可以栽培成可以信任的部下。
其家族女子被選為王妃,雖然已經離世,家族和朱載墐也是有脫不得的干係……
想到這裏,朱載墐苦笑起來。
自己身為親王,從左右長史到典儀護衛加宦官近兩千人,還有郡王和諸多將軍,中尉這些宗人,但現在敢於信任的,十步之內可以控制的,居然是兩個未成年的少女?在外的勢力,則是自己未過門亡妻的家族,堂堂親王,居然淪落到如此地步,想來也是可悲,亦復可曬,可笑。
不過,好歹是有門路脈落了,就算是在半夜,朱載墐也是精神一振!
……
李簡這時提出暖壺,倒出溫茶,至朱載墐床前跪下,膝行向前,雙手奉上。
那杯酒的事朱載墐可還記得清楚,心中打了個突,狀似隨意的道:“且放在床邊,一會我自家會喝。”
李簡頓了頓,似是一滯,接着便是將手中蓋碗,輕輕放到床邊的小几之上。
朱載墐暗自冷冷一笑,看了看這個近侍。
李簡和周勝都年在二十左右,在王宮中是屬於沒有官職的小火者,且並非是京師派來,而是在湖廣當地閹割后入宮,因為大宦官俱是京師派來,其中定然有東廠的耳目,替皇帝監視親藩,是以榮王府和其餘的親藩府邸一樣,對本地出身的宦官更加信任一些。
承奉正李富寧,承奉副張耀祖,都有對京師司禮監直接奏事之權。
這個權力,比起很多高品文官,都要有底氣的多。
朱載墐目光幽幽,打量着眼前的李簡。
這忘八蛋,打量爺姓朱就是真的是頭豬,一而再,再而三?
李簡和周勝這二人最得朱載墐歡心,兩人身量都是不高不矮,體形勻稱,相貌也頗為出眾,都是清秀白皙,看着最少不礙眼。
兩個小火者言談舉止也很伶俐得體,到朱載墐身邊后,漸漸成了心腹。
李簡和周勝雖然只是小火者,沒有品級,但榮王府中很多人都知道這兩人未來前途不可限量,朱載墐對這二人也相對信任。
此時朱載墐突然醒悟過來,自己盤算掌控十步之內的時候,居然沒有把身邊這兩個小宦官算在其中?
隱隱間,可能是自己對這兩人都有所懷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