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容
鄭王府去年是端午前幾日回到金陵,今年過了端午,某□□會時,仁宗當眾宣佈將在廣南路設“轉運使”一職,只是尚未說是由誰擔任這第一任的廣南路轉運使。
旁的,仁宗雖未明說,但大家都知道,轉運使一設,廣南路,曾經鄭王府的封地便徹底成為過去。
這天,整個鄭王府都略顯沉悶。
當初以為金陵擁有更廣闊天空的王妃早已變得十分沉寂,宗謐來拜見母親,母子兩個在房中的昏暗地方說著話,王妃問:“宗語又不在府里?”
“說是太子又派了個什麼差事給他。”
王妃輕聲笑。
宗謐低聲道:“母妃,您放心,我們的好日子都在後頭。”
王妃看他一眼,眼神變得柔和:“母妃從來都相信你。”
吏部有官員帶着太子殿下的親筆信去往桂州,也是這次的朝會,太子殿下終於再次出現在百官面前,陛下也宣佈,太子殿下自此會參與大小朝會,並將六部的不少事宜直接交到太子手上。
這兩年下來,文余兩家兩敗俱傷,其餘的人家不成器,也是這時大家才發現,原本緊緊攥在那幾位宰相手中的權力,不知不覺又都回到陛下與太子手中,再看看現在朝上站着的官員,竟有半數是與文、余兩家沒有半點關係的。
再仔細回想,誰也不記得這些改變到底是從什麼時候開始的。
宗禎愈發忙碌,姬昭這些天沒有忙他的“旅行社”大業,他在努力修復福宸公主的心情。
許是覺得陛下與太子殿下近來心情很不錯,前陣子才被訓斥過的張一緋,心思又活絡了,他也不敢直接去找太子與陛下,他來平陽侯府找福宸公主。
到底是舅舅,福宸公主不能不見他,問他是什麼事。
他說,想把小女兒嫁給姬重錦,他還道:“您表妹就看上姬家大郎君了!三郎君是公主您的駙馬,大郎君再娶了您的妹妹,兩對都是天作之合,多好呢!只可惜那姬重錦不識抬舉,公主殿下,那可是您的表妹啊!您非得給他點顏色瞧瞧!”
福宸公主差點沒氣暈過去,就算她與姬重錦沒有可能,她也不可能同意姬重錦跟那個土公主的表妹議親!況且張一緋又是這種語氣!什麼叫給點顏色瞧瞧!
福宸公主近來心情尤其煩悶,態度甚至比宗禎還要不好。
她直接拒絕張一緋,更是說出表妹根本配不上姬重錦的話來。
張一緋又臊又氣,臉也白了,當著公主的面一忍再忍,回頭離開侯府,就罵出了聲。
是國舅又如何?自打妹妹去世后,陛下也好,外甥、外甥女也好,哪個把他看在眼裏?!
不過是想要當個太子妃,他都說了,太子妃不成,側妃也行,再給他們表妹找個如意郎君,一聲吩咐的事,太子與公主都不答應!一點忙也不願幫!這可還是嫡嫡親的親戚呢!
張一緋氣急,想到那日府中幕僚與他私底下說的話,他真的心動了。
這樣涼薄的妹夫、外甥、外甥女,他寧可不認!!
陳克業這些天親自暗中盯着姬重錦,暫時沒有發現不對勁。
福宸公主卻偷偷派自己的侍衛長去找宗謐,與他約在某家茶樓見面。
約定好后,福宸公主才把這件事告訴姬昭,姬昭很擔心,福宸公主笑道:“你也別覺得我一無是處,我也是特地準備過的!那家茶樓我常去,有間雅間是專門留給我的,裏頭有個小暗間,誰也不知道,你到時候與哥哥就躲在裏面!我就不信宗謐來了,他不來!中途,我借故憤怒離去,到時候他們若是跟着我走也就罷,若是留下來,說不得會商議些什麼?”
姬昭很無奈,卻也不得不贊同,福宸公主這個主意挺好,況且已經與宗謐約好。
無論如何,他與宗禎也會在的,不會令福宸公主受到傷害。
到約定好的那天,前一天夜裏,姬昭與宗禎便到了茶樓里。
次日,宗謐甚至提前一刻鐘到來,在雅間裏徘徊許久,許是在檢查這處是否安全,福宸公主那間暗房本就設得很隱秘。她身份高,也是怕她在外面玩時遇到危險,才悄悄設了這麼個地方,宗謐也不能鬧出多大動靜,看了一圈,他並未發現這個暗間。
福宸公主倒是姍姍來遲,她高傲道:“王爺等很久了吧?”
宗謐早已習慣這個堂妹的高高在上,溫潤笑道:“哪裏,再說,等公主,不是應該的?”
“哼!”福宸公主卻不給他好臉色,板著臉坐下就道,“那我也就開門見山了,你同駙馬的二妹妹,到底是怎麼一回事?!”
宗謐笑道:“公主是從哪裏聽說此事?”
“我還怎麼聽說?閨秀圈子裏,私下都傳遍了!你的正妃,是由父皇欽定,父皇這些天也正幫你看着呢,你又去招惹駙馬的妹妹作什麼?”
“公主您彆氣,您聽我說,我是真的挺喜歡駙馬的這位妹妹——”
“喜歡?喜歡就要納人家做妾?!”
“公主,側妃是要上玉碟的。”
福宸公主拍桌子:“此處就我與你,你哄誰呢?側妃也是妾!人家姬家好好的姑娘,憑什麼給你做妾?王爺,我勸你,別再誘騙人家無知小娘子!”
“公主——”
福宸公主不耐煩地起身:“話已至此,王爺好自為之!若是被我發現你再勾搭人家小娘子,我可不客氣了!告辭!”
福宸公主憤怒離去,姬昭與宗禎站在暗房內,隱隱聽到宗謐的輕笑聲。
姬昭拽了拽宗禎的手:怎麼好像就宗謐一個人?他是不是要走?
宗禎反握住他的手:再等等。
姬昭越等越急,漸漸就聽不到動靜,宗謐不會走了吧?!他正要再拽宗禎的手,門外響起宗謐驚訝的聲音:“你怎會過來?”
姬昭用力抓緊宗禎的手。
宗謐再道:“不是說好,夜裏來我府上,我們再說此事,你這麼過來,可是安全?”
“公主人呢?”
是裴容的聲音!他果然來了!
姬昭激動地掐宗禎的手,宗禎暗自好笑,怕笑出聲,他將臉埋在姬昭的肩膀里。
姬昭既緊張又興奮地聽他們倆說話,宗謐說公主已經離開,裴容有些急躁,問他為何不多留公主待片刻,聽說公主是氣走的,更是抱怨宗謐,宗謐好奇:“你這麼在意福宸公主作何?”
裴容沉默片刻,並未說話。
宗謐也並未繼續問,說道:“反正人也來了,此處是福宸公主的地盤,倒是絕對安全。說罷,有什麼事?”
“張一緋那處快了,不過我還想再添一把火,好叫他燒得快些再旺些。”
“怎麼添?”
裴容一一說來,宗謐沉默片刻,反問:“此時就這般,是否有些過於急躁?”
“王爺,事不宜遲,兵貴在神速。”
宗謐似乎在猶豫,不過還是應下。
他們倆並沒有久待,最多也就一刻鐘,他們便分別離去。
待到陳克業過來幫他們開門,姬昭才回過神,他道:“裴容太損,太惡毒了。”
宗禎彎腰將他拉起來,姬昭愁道:“怎麼辦,公主知道後會更傷心吧?”
“她比你想像中要堅韌許多,她還比你大兩歲呢。”
話雖如此,姬昭還是很擔心,這樣的事誰能接受得了?更何況是曾經深深喜歡過的人。
回去之後,他們把這件事告訴福宸公主,福宸公主沉默,姬昭以為她是嚇到了,正要安慰她,福宸公主涼涼苦笑道:“這才是他的真面目嗎。”說完,她又道,“哥哥,他們說,三天後,是嗎?”
“是。”
“那天我想去,我想親眼看着,我要看他是否真的要用這麼惡毒的方法去害姬重錦!我要當面問他!問他曾經的那些到底算什麼!我一定要去,那天,哥哥你趁機抓住他,再也別讓他出來害人了!”
姬昭剛想說“危險”,宗禎點頭:“好。”
福宸公主深吸一口氣,起身,說道:“我想回去休息片刻。”
說完,她便走了,姬昭急道:“怎能讓她去!”
“那就是她心底的一根刺,只有她自己能拔乾淨。”
三天後,到裴容與宗謐約定好的那天,早被迷了心竅的姬家二娘子說要去城郊某個小姐妹的莊子上做客,林夫人不許,她來求姬重錦。
姬重錦知道她跟宗謐根本就沒斷。
他懷疑,二娘子又是去私會宗謐的。上次的事全靠姬昭,哪能次次要人家姬昭來管?鄭郡王也太不知分寸!姬重錦決定索性親自送二娘子過去,若不是也罷,若的確是去私會宗謐,他也同宗謐好好說道說道。
他只是不愛管閑事,卻不代表他怕事。
到了地方,姬重錦很戒備地護送二娘子進去。
見到出來招待二娘子的,的確是姑娘家,姬重錦也不認識,左不過是金陵城裏的那些大家閨秀,聽說還有鄭王府的姑娘在。姬重錦好歹放下心,不過他也不打算回去,他就在此處等二娘子,他怕萬一他一走,宗謐就要過來,畢竟有鄭王府的姑娘在。
莊子裏的侍女帶他去客房休息,因為此處幾乎都是姑娘家,他的長隨們都在另一個地方休息,沒有跟着他。姬重錦閑閑地喝着茶,翻看着桌上的幾本書,不過是打發時間。喝了半盞茶,姬重錦覺得有些不對勁。
這時兩名侍女走來,彎腰問他:“大郎君,您是哪處不適,可要到裏頭歇歇?”
侍女們身上的胭脂香氣,陣陣往姬重錦的鼻中鑽,姬重錦搖了搖頭,極力保持清醒,他此時尚未往是有人在害他這件事上想。
那兩名侍女卻伸手堅決將他拉起來,又是香氣襲來,姬重錦只覺得腳莫名有些軟。
他被兩名侍女半拖半拽地給拉到裏屋,姬重錦腦子裏還是有些清醒的,他伸手將兩名侍女甩開,清晰道:“離我遠些。”
“哎喲,郎君,您站都站不穩,我們扶您啊……”
她們倆說著還要湊上來,姬重錦往後連退兩步,卻又聞到室內有更多的妖嬈香氣,他迷迷糊糊地回頭看去,看到角落裏的一個香爐,裊裊輕煙正從裏頭出來。
姬重錦終於反應過來,他着套了!
他趁着還有清明,轉身就朝香爐大步走去,他要把這燃燒的香給滅了!然而他方才喝的茶里也已經被下了葯,他走得跌跌撞撞,好不容易靠近香爐,腳下一個趔趄,他往前撲去,半個身子掛在香爐上。
姬重錦極力保持清醒,那兩個渾身是香氣的侍女又來了,還要再扶他。
“滾!”姬重錦用力將她們倆甩開,實際他現在的力氣已經很小。
兩名侍女嬌笑着又貼來:“郎君,您到床上歇着吧——”
“滾開!”姬重錦再甩,卻再也甩不開哪怕是兩名弱女子。
姬重錦用僅剩的理智在想,他要如何才能脫困。
正在此時,門外傳來輕輕的腳步聲,“你們先出去。”,陌生的男子聲音傳入耳中,姬重錦努力辨別這是誰,卻辨別不出,他不認識此人。
那兩名侍女依言退下,屋中只剩他們倆。
姬重錦努力很久,回頭看向身後的陌生男子,他嘴唇張啟:“你,是誰。”
來人冷笑,並不回答他的問題,只是道:“真該讓所有人都瞧瞧名滿金陵的所謂玉蘭公子,也不過如此。”
姬重錦蹙眉,努力看他的相貌,再次確定,的確不認識。
那人見姬重錦中了春|葯,已是這副樣子,眼神中依舊滿是矜貴,心中那團火更要燒,他伸手拉住姬重錦,直接將姬重錦拉到屋中的穿衣鏡前,諷刺道:“你看看,就你這副樣子,你也配肖想公主?!”
公主……
姬重錦腦中的清明多了幾許,他看着鏡中的自己,與陌生男子,他艱難開口:“你是為了公主?”
那人並不說話。
姬重錦又道:“你既欽慕公主,更不該行這般齷齪之舉……”
那人笑道:“我可不行齷齪之舉,倒是您啊,今日之後,您的齷齪行徑可就要名滿天下了!我倒要瞧瞧,你往後,還有什麼面目再出現在公主面前!”
屋中香氣太過馥郁,姬重錦的腦袋越來越沉重,還未說話,便被那人給直接拖着往內屋裏的拔步床而去。
拔步床的帳子拉得嚴嚴實實的,那人笑道:“張家姑娘也欽慕您已久,今日,就在這裏,你們倆便做了那夫妻吧!”
說完,他便要伸手去扯開帳子。
豈料帳子先從裏面被人用力扯開,那人怔在原地,福宸公主仰頭看他,滿臉眼淚。
“公主……”姬重錦輕呼出聲,福宸公主卻沒聽到,她透過眼淚看着面前男子,視線不能更清晰,是裴容!
她就在這裏,親眼聞到那些噁心的香味,聽到那些噁心的話!
裴容顯然是怔愣住,久久沒有回過神,是福宸公主用力,用袖子將眼淚擦乾淨,深吸一口氣,看着就在面前的裴容,平靜道:“我原只想問你一個問題,你到底有沒有喜歡過我。”
“現在,我知道了,你喜歡過我,或者說是依舊喜歡我。”
“公主……”裴容喃喃。
“曾經,我以為這是世上最重要、最要緊的問題,直到此時——”福宸公主笑了笑。
“我,我可以解釋……”裴容面上難得現出焦急。
“是嗎?”福宸公主將臉上所有的眼淚都擦掉,“我已經什麼也不想知道。”福宸公主從床上下來,站在床榻邊,忽地從袖中抽出一把匕首,她平靜道,“我反覆做那個夢,那日晴空萬里無雲,陽光落滿草地,你從樹上跳下來,救下我,你笑着教我如何去摸摸小鹿的腦袋。那個夢,滿是青草香,實在太美好,美好到我總是不願醒來。”
福宸公主手上用力,匕首出鞘,福宸公主看着裴容的雙眼:“夢該醒了。”
反倒是裴容臉上是一片迷茫,直到福宸公主的匕首戳進他的身體。
他低頭看去,那麼多的鮮血汩汩往外流,他從未流過這麼多的血,他是要死了嗎?不,他還不能死,他還沒有正大光明地站在陽光下與福宸公主在一起,他還沒有向福宸公主解釋這一切。
他有錯嗎?
福宸公主說那些鹿,是,他也總做那個夢,美好到不願醒來的夢,哪怕是他故意為之。
若他永遠都是那個養鹿的少年,那該多好。
可他不是,從一開始就不是。
福宸公主說得對,那一切真的只是夢。
裴容伸手將那把刀□□,又抬頭看了眼福宸公主,他轉身跌跌撞撞地走了。
福宸公主並沒有去追,他逃不掉的,他已經傷成這樣,必死無疑。
福宸公主的心與臉都木木的,她的腳有些軟,索性往後倒去,坐在床上,看着地面發獃。
直到地面上滾動的姬重錦發出喘|息聲驚醒她,她立即往下看去。
她忘記了!姬重錦還在這裏!
她立即到袖袋中翻葯,那是解藥,吃下就好!
她撲到地上,正要給姬重錦喂葯,姬重錦卻用儘力氣往一旁滾去,艱難道:“別,別靠近我……”
福宸公主知道他中的是什麼葯,此時也顧不得不好意思,她掰過姬重錦砣紅的臉,打算往他嘴裏喂葯,卻是忽然聞到血腥味。
是新出現的血腥味,她怔愣片刻,低頭看去,姬重錦的腹上插了一把匕首,是她剛剛落在地上的那把匕首,鮮血正從傷口流出來。
她趕緊再看向姬重錦,姬重錦雙眼迷茫地眨了眨,找到她的視線,與她對視之後,緩緩閉上眼。
福宸公主頓了片刻,才明白,姬重錦是害怕中了春|葯的他傷害到她,寧可捅自己一刀,把自己弄暈過去!
福宸公主趴到姬重錦身上,抱住他的脖頸,眼淚簌簌無聲往下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