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人如虹
薛錦官見後面位置終於空出來,扒着馬背就想坐上去,還沒爬上,手腕就被人一把捏住。
江靜潮面無表情地說:“和我同騎,我載你。”
薛錦官:“可以拒絕嗎?”
江靜潮:“……”
這一身冰冷的氣場明顯在說不能。
最後薛錦官垂頭喪氣地和江靜潮一騎,不敢靠他太近,兩隻手乖乖背在身後。紅色嫁衣垂在馬背,金絲綉流蘇熠熠搖擺,越發明麗。
他探出個腦袋,心道,不怪姐姐和前輩是死敵。
在人間,姐姐肯定是行俠仗義人人敬仰的仙長,至於前輩……大抵是個為非作歹的大魔頭!
他還不知道自己把兩人完全猜反,小心翼翼往骨馬後面靠,想離“大魔頭”遠一點。
南陽月回頭看眼迎親隊伍。
前面一列穿黑甲騎骨馬的陰兵護送,後面敲鑼打鼓吹拉彈唱的鬼卒,最後是三台血紅血紅的小轎,凄慘哭聲正是從小轎中傳來。
誅子儀:“縣令在看什麼?”
南陽月一笑:“看看轎子裏的美人有我家美人好看嗎?”
誅子儀戴上鬼面具,聲音聽不出起伏:“轎子裏都美人,都比不上大人。”
南陽月笑了聲,縱身躍馬而去,紅裙在風中曳開,在晦暗天幕撕扯出一抹亮色。
江靜潮策馬跟上她。
縣丞在後面邊跑邊喊:“仙仙……縣令!等等我啊!”
南陽月:“你自己跑過來吧!”
於是他們雙騎並肩跑過,長袖迎風,雪袍紅衣如雲霞翻滾。
誅子儀看着他們的背影,做個手勢,陰兵繼續行軍,越過空闊死寂的荒野。
東海郡在鬼域最東邊,臨腐木海,與人間碧波粼粼浩瀚無際的東海不同,腐木海是片無邊無際的沼澤,裏面白骨遍地、陰魂哀嚎、無論是人還是鬼,都會在此處死去。
而腐木海中生產的一種木頭,也就是鎮住鎖情環用的烏木,在人間和鬼域都是至寶。
烏木作用頗多,最重要的是,這種鬼域至陰之地生出的木頭,能夠隔絕天道與神識的窺探。
趕路好幾個時辰,薛錦官開始吃不消,小臉蒼白,眼皮不停往下掉。
正好南陽月這時望過來,他立馬抬起頭,眼睛亮得出奇,眉眼彎彎,興奮地招手,像是條看見主人的小狗。
江靜潮不着痕迹擋住他的臉。
南陽月見他乖乖坐着,雙手背在身後,努力用這個吃力的姿勢維持平衡,臉上已露出疲色。她眉頭擰了擰,速度放緩,朝後喊:“喂,那個將軍,東海郡什麼時候到?”
誅子儀沉着臉騎馬趕上來。
他給南陽月騎的是煞氣最重的骨馬,本想直接給這鬼一個下馬威,未曾想他們倒樂顛顛騎得開心,雙騎絕塵,把陰兵遠遠甩在後面。
“快到了。”誅子儀長劍指向前方蒙蒙黑霧:“再往前走走。”
南陽月望過去,心想,果然是鬼氣衝天。
又一段路后,薛錦官的腦袋像小雞啄米似的,一上一下的,睏倦至極時腦袋往下掉,碰到江靜潮的後背后,又猛地驚醒。
江靜潮壓低聲音,說道:“靠着我睡一會。”
薛錦官咬唇,糾結片刻,很誠實地靠過來。他實在太累,沒多久就睡得昏昏沉沉。
誅子儀看後面這兩隻鬼摟摟抱抱,南陽月不知情似的一馬當先在最前,心裏冷笑了聲:呵,居然當著這麼多鬼的面,和進貢給鬼王的美鬼摟在一起。
南陽月找到一處開闊之地,勒緊韁繩,翻身下馬,就地生起火來。
誅子儀:“停下來?”
南陽月拿出青銅爵,放在最東邊,照例翻出一個油紙包着的燒雞,還有幾個燒餅夾饃,一瓶高粱酒,熱情招呼:“來吃東西。”
沒有一個鬼怪能夠抗拒人間煙火。
誅子儀口中說要趕路,身體卻很誠實地走過來,接過一隻金黃滋油的大雞腿,放在鼻尖貪婪地吸着香氣。
薛錦官睡得迷迷瞪瞪,揉着眼睛,下馬時馬鐙猜個空,不小心往下跌去。
江靜潮眼疾手快扶住他。
“嘶——”少年倒吸一口涼氣。
江靜潮皺眉:“怎麼?”
薛錦官捂住手,看向江靜潮腕上的鎖情環——剛才他不小心碰了下,登時感到一股寒氣從手躥到頭頂,渾身血液都快凍起來了。
鎖情環上煞氣之重,遠不是他能承受。
他心想,前輩是否知道如此,所以才提前戴上鎖情環?
薛錦官穠麗纖長的眼睫眨了眨,“謝謝前輩……我不該和你搶那個環的,對不起!”
前輩待他一片赤誠之心,他卻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實在是可惡!
江靜潮聲音如常:“不必客氣。”
薛錦官又擔憂地問:“那個環摸着就好冷,前輩要不你來穿我的這件血衣,或者撕成兩半,我們一人一半,就可以遮住生人氣息了。”
還可以把繁複嫁衣改成男人穿的短款。
江靜潮:“不必。”
這兩人在那喃喃低語,看上去就跟耳鬢廝磨似的。
南陽月繼續生火烤雞,表現得毫不在意,一邊燒火,一邊拿出話本,準備開始看書。
誅子儀坐到她身邊,“縣令真是好氣量。”
南陽月:“嗯?什麼好氣量。”
誅子儀:“我生前本是一個將軍,被惡婦聯合姦夫害死,最恨那些不守婦道……”他看向江靜潮,改了個字:“不守夫道之人。”
南陽月:“奧。”
誅子儀恨鐵不成鋼:“你看他們兩個,一定有鬼。”
說著,他覺得這句話不太對勁,又道:“一定有人!”
那兩個少年並肩走了過來,紅衣明麗,雪袍出塵,般配不已。
誅子儀瞪大鬼眼,越看越覺得這兩個之間不簡單,他恨鐵不成鋼地捶地,很想晃醒這個綠帽縣令——都什麼時候了,居然還有心情看話本?
薛錦官坐在火旁,搓搓凍僵的手指,用袖子遮住臉,困得連打好幾個哈欠。
江靜潮坐在他旁邊,低聲道:“歇息一會吧。”
雖說厲鬼不知疲倦,但像薛家村那等日常要進貢陰栗的小鬼,魂力虛弱,也需要休息來恢復魂力。故而江靜潮的話並未引起厲鬼們的懷疑。
只是誅子儀聽到后,冷笑一聲。
江靜潮望過去。
誅子儀冷聲道:“不守夫道。”
江靜潮:“……”
薛錦官小聲問:“前輩,他在說什麼啊?”
“無事。”
誅子儀繼續諷刺:“姦夫□□。”
江靜潮:“你睡吧,不用管它。”
誅子儀被這兩個明目張胆的姦夫□□給氣到臉黑如鐵,可惜這兩人一個是進貢給鬼王的美鬼,一個則是這位心大的江城縣令的家眷,輪不到它來處置。
它只好陰惻惻地說:“要是我在人間,遇到你們這種苟合之人,知道我會用什麼刑罰嗎?先把你們的指甲一塊塊拔下來,然後……”
說了半天,面前兩鬼沒有露出任何害怕之意。
白衣少年垂眸撥弄木柴,火焰把他蒼白的臉照得多了幾分血色。他拿起地上的高粱酒,倒在旁邊青銅酒爵里。
誅子儀本以為這姦夫要斟酒來討好自己,沒想到少年只是把青銅爵放在地上。
他等了又等,幾分鐘后被酒香勾起肚裏饞蟲,伸手就要去拿。
江靜潮擋住他,聲音沒有起伏:“不是給你的。”
誅子儀的手僵在半空,臉色又黑又青,不明白為什麼姦夫會這麼囂張!他咳嗦兩聲,試圖讓心大的江城縣令來管教下內人,一回頭,卻看見南陽月倚坐樹下,看話本看得津津有味。
南陽月拿起天書,往下翻時,發現新的字已經浮現。
少年站在一地瓦礫前,抬起頭,對上惡鬼兇狠的眼睛。
隆隆陰雲凝成的面容遮住天空,他身上嫁衣在風中搖擺,面對這漫天的陰兵厲鬼,弱小得像凋殘的柳絮。
“我娘呢?”他輕輕問。
後來玉佩中的真仙出現,將少年從惡鬼手中救出。只是這一次,救完人後的江靜潮魂魄虛弱,沒多久便重新回到玉佩中。
少年懷揣着玉佩,被鬼官追殺,一路奔逃。經過江城時,他聽見郡守四處搜羅鬼丹,準備煉成一味丹藥,進貢給鬼王。於是他使計從江城偷來怨女涕和鎖情環,跑到廣陵郡,沒有找到父母的身影,又聽說郡守移駕東海郡,於是繼續往東尋找,偶然被當成新娘抓起,進貢給鬼王。
鬼王壽誕,百鬼夜行。
披上嫁衣的少年坐在搖搖擺擺的轎子中,眉眼低垂,紅袖微斂。
他聽到一陣絲弦奏樂之聲,轎簾被慢慢揭開,穿蟒袍的鬼王站在他面前。
在宴會上,他被當成得寵的美人,可他只想找到父母的蹤跡。尋到機會,便問鬼王薛家村眾人的去向。
鬼王哈哈一笑,捻起烏木盒裏一枚湛湛的鬼丹,說:“他們,不就是在這嗎?”
…………
南陽月放下書卷,忍不住再看薛錦官幾眼。
少年安靜地坐在火堆旁,雙手抱膝,眉眼輕輕合著,身上嫁衣精緻,金線綉成鳳凰于飛,被火光照得熠熠生輝。他睡起來的樣子很柔軟香甜,像一隻香噴噴的豆沙包,總讓人覺得美好。
她心裏無端湧出這個比喻,覺得實在可愛,忍不住笑了。
薛錦官在夢中聞到香氣,鼻子像小狗一樣聳了聳,冷不丁睜開眼睛,正好對上南陽月的微笑。他晃神一瞬,然後咧嘴笑開,湊過去坐在南陽月旁邊:“姐姐,我餓了。”
南陽月把烤好的雞腿雞翅給他。
薛錦官狼吞虎咽吃下來,吃相一點都不美好。
旁邊的誅子儀看到這幕,驚訝地說:“為什麼他能夠吃下去……你這是用陰栗做出來的?”
南陽月沒有解釋,自顧自吃起來。
誅子儀便以為她默認。在鬼域,鬼官們是有機會保持人間習性,享用人間美味的,不過這種美味是用陰栗和魂獸的肉做成,最大程度還原陽間美食的味道。
他拿起南陽月遞過來的雞腿,用力咬口,結果被蹦到牙疼,“這是生人的食物,你們怎麼能吃生人的食物!你們——”
南陽月一劍丟到他身上:“別急嘛大人,我們只是剛死不久的新鬼,當然能夠吃點生人的東西了,是不是啊?”
薛錦官邊啃雞腿,邊連連點頭:“是是是!”
南陽月笑着問:“大人你說是不是。”
誅子儀:“是……你能把劍放下來再說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