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人如虹
南陽月臉上的笑容僵住了。
江靜潮也側過身,似乎在等一個答案。
靜默半晌,她冷笑,“管你們誰最好看,反正都沒我好看。”
江靜潮似乎對這個答案很滿意,嘴角微翹,聲音帶笑:“年年自然是最好看的。”
薛錦官也附和:“我們當然比不上姐姐。”
幸好他沒有再追究這個問題的答案。
鬼縣丞灰色的眼珠子在他們三個人身上轉來轉去,露出了悟的微笑,突然湊到南陽月耳畔:“仙長,我還有一件寶物想獻給您。”
它從私庫里拿出自己收藏已久的小本子,“我死的時候是個士紳,被群刁民在家裏放一把火,多少金銀財寶文物古玩我都捨不得拿呀,就把這個帶在身上。”
南陽月瞥眼,書封上大寫的四個字“一后雙王”,還有三個赤條條的身影在糾纏翻滾。
她的表情更加古怪。
薛錦官好奇湊過來:“這是什麼?”
南陽月連忙把話本給奪去,收在袖裏:“小孩子不能看。”
薛錦官:“我已經不小了,我……”
他突然頓住,鬼域沒有日月輪轉,他亦不知自己生辰幾何,只是聽娘親說,男子要及冠才算個大人,便說:“我今年已經及冠了!”
南陽月嗤了聲:“就你毛都沒長几根,還及冠?”
“仙長……”
“不許看!”
“奧。”少年垂下腦袋,蔫頭蔫腦,眼神卻還往她袖裏飄。
南陽月想起自己養過的一隻小狼狗。
每次開飯的時候,小狗撲到桌子腳下,黑眼睛又濕又亮,饞到不行偏偏不敢跳上來。它便這樣仰頭看着她,用熱烈的、渴望的、委屈的眼神,饞得厲害,便哼哼唧唧幾聲。
然後南陽月就會把碗裏僅有的肉骨頭扔給它。
她嘆口氣,“行吧,讓你看看。”
江靜潮眸光微變,喊:“年年。”
語氣中有不贊成之意。
南陽月:“怎麼,你有意見?”
江靜潮:“……那我也要看。”
南陽月鳳眼眯起,好笑地瞥了瞥他,只覺得這位重返少年的仙門魁首和記憶里天差地別。
或者,男人的勝負欲就是這麼厲害?
她從袖裏摸摸,拿出本藍皮小本子:“看吧,你們給我看!”
薛家村有個讀書先生,薛錦官從他那裏學到不少字,念道:“《算經十書》?”
薛錦官此時還不知道算數的可怕,拿着小本子饒有興緻地翻來翻去:“這也挺薄的,我一天就能看完。”
南陽月抬抬下巴:“這本是目錄。”
少年身體僵住,臉上笑容消失。
南陽月扔給他一個儲物袋:“書在這裏,不是想看嗎,給我背下來!”說著,她瞥見江靜潮垂着眸,長袖半掩唇,於是道:“你不也要看嗎?”
江靜潮:“……”
看他們兩個的笑容漸漸消失,南陽月心裏順暢了。
臭男人勝負欲這麼強,活該。
薛錦官埋怨地對鬼縣丞說:“你為什麼跑出來還要帶算數書?”
縣丞搓手,乾笑道:“這不是,書中自有黃金屋,書中自有顏如玉嘛,哈哈哈。”
而南陽月摩挲着袖中真正有“顏如玉”的風月話本,但笑不語。
看在縣丞知趣幫他們指名縣令去向,又送上幾件寶貝的份上,南陽月放過它,準備騎驢離開這裏。
不曾想縣丞滾回來,跟在他們身後,不肯離去。
南陽月:“你想跟我們到哪裏?”
縣丞欲哭無淚:“仙長啊,我都把庫房最好的寶貝拿出來,這兩樣東西,鬼王壽誕我們縣令都沒捨得送上去,要是他回來知道我弄丟了,非得把我剝皮抽骨不可。”
與其等死,還不如趁早逃跑,投奔另外一座靠山。
它看向新靠山,表情誠摯:“仙長仁義,收留下我這隻孤魂野鬼吧。”
南陽月不理會它,繼續往前走。
縣丞跟在後面好話說盡,見沒人理他,又開始賣慘,一把鬼淚一把鼻涕,說自己生前凄慘,只是喜歡撰寫風花雪月的話本,就惹得鄉鄰發怒,說他敗壞風俗,一把火燒盡他的家產,還把他逼得跳進滄江里。
死後更是凄涼,被貶入鬼域,幾次從厲鬼口中逃出,好不容易才混到縣丞的位置,沒想到現在是竹籃打水,又成一場空。
薛錦官到底年幼,不明白鬼話連篇,聽完表情微動,回頭看縣丞一眼。
老鬼自然看出他心軟,立馬纏上去,從家中八十歲老母三歲幼兒,說到如今凄凄慘慘戚戚。
薛錦官:“姐姐,它聽上去是個好鬼。”
南陽月不為所動:“我聽不見。”
江靜潮面無表情:“我看不見。”
作為三人中地位只和老驢小蜃相等的人,少年一攤手,對縣丞說:“抱歉,我也幫不了你。”
縣丞靈光一閃,突然大聲說:“仙長,剛才那本風……”
南陽月銳利的目光掃過來。
縣丞打個寒顫,訕訕道:“那本算經,我還有別的!”
“好小子,你還敢私藏。”南陽月嘴角微翹:“拿出來看看。”
縣丞巴巴跑到她面前,拿出一個儲物袋,偷偷讓她看:“我還能寫,仙長想看什麼,我便寫什麼。”
南陽月掂掂重量:“你逃命還帶這麼多套書,是真的讓人逼得跳進滄江,還是不小心落水捨不得丟掉書,結果把自己給淹死?”
縣丞:“嘿嘿,書中自有黃金屋,書中自有顏如玉嘛。”
薛錦官感慨:“姐姐真是好學。”
江靜潮沉默半晌,才道:“你不必學。”
男人的好勝心讓薛錦官立馬否決:“不,我一定要學!”
“隨便。”
有了縣丞帶路,他們的鬼域之行更加順暢。念及薛錦官是個還沒長大的少年,南陽月在心裏暗暗算着時辰,沒走三四個時辰,便會停下來歇息。
鬼域陰冷昏暗。
她生起團火,一行人圍在火前坐下。
薛錦官怔怔看了騰起的火焰,許久,眼神不捨得挪開。火焰深紅燦爛,像朵靡艷的花。不知不覺間,他抬起手,想要去摸一摸。
南陽月冷眼旁觀,沒有說話。
江靜潮擋住薛錦官,搖頭道:“會傷手。”
南陽月:“摸了就知道燙,以後不會這麼犯傻了,反正我這裏有葯。”
江靜潮不贊同地蹙眉:“身體髮膚受之父母,不可損傷。”
以前南陽月剛學成劍法,少年意氣,看到不平的事就要去問一問,打起架來也格外不要命,總弄得一身是傷。每次江靜潮替她抹葯時,面帶無奈,總會像老媽子般叮囑,什麼身體髮膚受之父母,什麼知止不殆可以長久。
多半是那時的經歷,讓這位本該冷情寡慾的真仙,內心深處隱藏一顆愛管閑事的老媽子心。
薛錦官依舊去摸了摸火焰,燙得一縮手,然後笑起來:“原來燙是這樣的感覺。”
他望向江靜潮,“前輩,娘親跟我說過人間的火會燙手,可我沒有見到過,總好奇那是什麼滋味,今朝終於得見……就算是燙,我也想試一試的。”
南陽月扔給他一個藥瓶:“自己抹。”
江靜潮不動聲色地偏頭,感受到藥瓶並非青花小瓷瓶后,緊繃的身子鬆弛下來。
薛錦官咬唇,有點想讓南陽月幫他抹,可氣場冰冷的前輩就坐在他旁邊。
想想,他縮縮腦袋,麻溜地自己給自己上了葯。
南陽月:“不必還回來,自己留着吧,以後能用的地方多着呢。”
天書上的男主,彷彿經歷不少挫折苦難,才能最後悟道飛升。留着靈藥,以後受傷,總不必那樣疼。
她微撐着下巴,眼裏倒映綻開的火焰。
融融火光,她的面容明滅在光影里,透出幾分溫柔暖意。
薛錦官搓搓手,偏頭,怔了一瞬。
現在的仙長,和那個一劍斬滅槐花鎮惡鬼的少女,彷彿是兩個人。
現在的她,長發微散在兩側,小臉因火焰飛起淡紅,柔軟得不像話。
南陽月問:“你平時沒有火,不會覺得冷嗎?”
薛錦官這才回神,搖頭:“習慣了。”
他從小生長在鬼域陰冷的天氣中,沒有溫暖、沒有火光,便以為世間都是如此,自然就習慣了。想到這裏,他攥了攥手,忍不住又想:如果見到火光以後,再又看不見了,感受溫暖以後,重新又失去,到那時是否會更加難熬?
南陽月:“也對。”
薛錦官眨眨眼:“仙長怕冷嗎?”
南陽月:“不怕,我從小便不怕冷。”
她一直活得很糙,不怕冷、不怕疼,油鍋冰山裏滾一滾,也能笑哈哈當作無事發生。可是和她在一起走過一程路的人,卻十分的金貴,又怕冷又怕熱,還對疼痛十分敏感。
就像易碎的琉璃,得讓人好好捧着。
所以每到天氣轉涼,她便最踴躍地去收拾柴禾,練成一手絕佳生火技巧。
現在她身上法寶無數,取暖之物亦不算少。隨便拿出一個火精爐,便能抵禦鬼域寒冷。不必親自燒柴取火。
她輕聲說:“我也只是習慣了。”
薛錦官在兩個前輩的督促下,拿起算經開始翻閱。
火光照亮他的眼睛,他是個好學之人,沒看幾頁,就提出一筐疑問。
南陽月博覽群……話本,自然是不能回答他的,便把目光投向寡默無言的江靜潮。這位真仙在天道一學到很多東西,寥寥幾句,便解開薛錦官心中疑惑,還十分友善地拿出本算經題集,讓少年一面自學一面做題。
薛錦官咬住筆桿,眉頭緊皺,做題做得腦袋都大了。
他再一抬起頭,問:“前輩……”
聲音戛然而止,前輩並沒有坐在他身邊,而是不知何時和南陽月靠在一起。
“傷口還疼嗎?”江靜潮低聲問。
南陽月搖頭,這時的她格外柔和,低垂羽睫,眼下淡淡陰影,顯得有些脆弱。
自從醒來后,傷口便已好了大半,現在這點輕微的傷,對她來說幾乎是不疼不癢,只是鬼氣侵蝕,加上幾次強行動用真氣,有些難受。
江靜潮:“年年,你本不必如此。”
本不必強行救下薛家村人,不必帶着薛錦官這個小拖油瓶,更不必,為了替薛家村除去後患,一個人孤身去東海郡與鬼王對峙。
他偏頭看向少女,表情十分溫柔。
南陽月有氣無力地瞥他,“你也不必如此。”
江靜潮微微帶笑,“年年,你現在變得好厲害。”
“那可不!”南陽月瞬間驕傲起來,隨即又惆悵道:“哎,我要是死了該多好。”
江靜潮臉上笑意冷卻,蹙眉,想說什麼,又聽她嘟囔:“要是我也變成鬼,現在不是可以在這裏稱王稱霸!”
鬼域裏沒有靈氣,只是噴涌的鬼氣。
如果變成鬼,她憑藉這裏的鬼氣,豈不是能成為天下第一的鬼修?
江靜潮聽她躍躍欲試的語氣,本想勸阻,忽然想到什麼,微笑着說:“是啊,如今我已經是鬼,若年年也變成鬼,那我豈不是可以——”
南陽月打斷他,不自在地攏攏袖子:“那我還是不修鬼道。”聲音微頓,她又說:“你也不是鬼。”
看江靜潮這個樣子,死了以後只是沒有飛升,修為退了些,但依舊保持在地仙境界。
她認真地說:“等回到人間,我便把你送到天道一,他們肯定有辦法讓你魂魄離體的。”
少年攥緊掌,指節發白,澀聲道:“那年年呢?”
南陽月:“我嘛,肯定是回到我該去的地方。”
她一個魔宗的人,估計連天道一的山門進不了,就會被沈鳳仙一劍轟出來。
江靜潮垂眸,薄唇毫無血色:“年年……不要我了嗎?”
南陽月覺得頭大。
她該怎麼和這個人解釋,已經過了這麼多年,現在的她是整個仙門都畏懼的魔女。
江靜潮又道:“年年不是說,想和我永遠在一起嗎?”
南陽月:“你胡說,我什麼時候說過!”
江靜潮受氣小媳婦的模樣,低垂腦袋,淡色的唇抿了抿,小聲說:“年年又忘了嗎?”
被他一口一個年年喊的,南陽月當真有些心虛,想到,難道她真忘記了?年少的事太久遠了,那時她纏江靜潮纏得緊,說不定許下什麼承諾。
反正許了又不要負責。
南陽月就是頭大,十分頭大。
怎麼她感覺自己是個負心人呢?
好在江靜潮沒有繼續再說這件事,而是問她如何跌落鬼域。
說起這個,南陽月就一肚子氣,揪住他的衣領:“那條蛇是不是你變的?”
江靜潮表情無辜,微低下頭:“什麼?”
南陽月抬頭看着他,氣得眼睛發紅,惡狠狠地說:“你故意的吧,斷魂崖上怎麼會有蛇,肯定是你變的,故意害我被沈鳳仙刺中!”
靜默半晌,江靜潮突然抬起頭,揉了揉她的腦袋。
南陽月僵住了。
“不氣了好不好?”
“江靜潮你大爺的!我已經長大了!”
怎麼他還是把她當從前那個小屁孩啊?
南陽月無奈鬆開手,便見縣丞和薛錦官目瞪口呆看着他們,這才意識到自己和江靜潮剛才糾纏在一起,姿勢不妥。
縣丞忍不住鼓掌讚歎:“仙長這便要實戰嗎,太、太刺激了。”
薛錦官一臉疑惑:“實戰?什麼是實戰。”
縣丞說:“我們離開此處吧,兩位仙長馬上就要學習了。”
薛錦官看看自己手中的算經,再看看從江靜潮身上爬下來的少女,不解地問:“可是我也在學習啊。”
縣丞:“這不一樣,你這個……仙長那個,要兩個人才能學習,三個人也行。那滋味,”它搖頭晃腦,捻了捻鯰魚須:“可真是銷魂蝕骨,無限快活。”
薛錦官眼睛閃閃發亮,把筆一拋,“姐姐,前輩,讓我來加入你們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