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2 章
劉邦雖遠不及項羽強勢,但作為一個混混出身的,如今絕對比賣草席的十幾代倒霉玄孫劉備要光鮮得多:佔了先入關的便宜,按偏心肝肺的楚王心之約可為關中王不說,手底下還有扎紮實實的十萬兵馬,身邊更有一幫忠心耿耿的能臣弟兄幫襯。
呂布是想報仇,可不是想尋死的。
他倒也曾想過不如假意拜入漢營,爭功績混到劉邦身邊,再伺機而動。
但他好不容易重活一世,難道就為斬下仇人首級那一瞬間的快活,他得憋屈隱忍地為血仇的祖宗給浴血征戰、出生入死個好幾年?
開甚麼玩笑!
況且,呂布頗有幾分自知之明——他好端端的一個能屈能伸的大丈夫,遠不似大耳劉那奸賊會裝腔作勢、口蜜腹劍、到處拜把子。
要真叫他憋屈上好些年、去裝出忠誠不二的模樣瞞過一干聰明人的眼睛,那不僅是莫大犧牲,更是強人所難。
若叫人瞧出端倪,暗中整治死了,豈不是偷雞不著蝕把米么!
於是,為了確保能夠達成誅殺劉邦這一最終目的,呂布不得不破天荒地仔細謀劃了一番。
這也是無奈之舉——他這倒霉催的孤身一人晃到三百年前,成了不折不扣的光桿司令,身邊那些能給他出謀劃策的人皆無蹤影,可不就得逼他自趕自鴨子上架了?
以前他嫌老在耳邊嗡嗡嗡,嚷嚷着‘這不可’‘那不可’的陳公台煩人,又不樂意搭理平日不知說好聽話、踹一腳也崩不出半個屁來,只知道悶頭幹活的無趣高伏義……
但等他真成了孤零零的一個,不知如何是好,願意聽他們嘮叨時,人卻都不在了。
橫豎他已叫大耳賊一句話給害死了,但願嘮嘮叨叨的那倆人能識時務點,甭瞎鑽啥牛角尖,趕緊降了曹操去。
以曹操愛才的性子,哪怕他們再嘮叨,也決計不會予以為難的。
……可千萬別傻到把命給丟了。
想着想着,哪怕是一貫沒心沒肺的呂布,也不免有些不是滋味。
他心不在焉地抄着一根樹枝,蹲在一片砂土地前鬼划胡圖一陣后,迅速瞄上了名號響徹史書的那西楚霸王的陣營,尤其是那麼一場鴻門宴。
他早年能在丁原手底下混個主簿噹噹,顯然不可能是一些人以為的胸無點墨的莽夫。
然而書籍珍貴稀少:在他年少時還樂意去念念書時,因家貧而得不到幾本,等他功成名就,壓根兒不稀罕念了,洛陽宮中卻有無數送上門來。
不過他歷來更好兵書,念的也是行兵打仗類別的居多,極少碰史書甚麼的,詩經更是從來不沾。
得虧西楚霸王與漢王劉邦爭霸的史料着實響亮,才有幸被他囫圇吞棗,翻了幾回,但具體要他說出什麼細節來,可就只剩雙眼發直了。
——可即便是記性再差的,也絕不可能忘了鴻門宴這茬。
若他所記不岔,劉邦赴宴時可是只帶了一百多名隨從、四名將軍。
於他而言,可不就是天賜良機!
一想到此,呂布不由雙目放光,激動地搓了搓手。
決不可錯失良機!
理清楚這點后,呂布心知自己接下來需解決的難題,便是要如何混……加入楚營,還最好能獲得赴鴻門宴的地位。
不過,他好歹也曾為一勢之主,將心比心自清楚為主公者疑心病多重。
他一來路不明的人,再有高強武藝,卻沒個身家背景、引薦友人,哪怕作為壯士投軍,也只能從普通士卒混起,一步步靠資歷朝上爬。
等他爬到能參加鴻門宴的那級別時,顯然黃花菜都得涼透了。
而重活一世的呂布想報仇歸報仇,還不至於不擇手段到臉也不要的地步——要換做十幾年前的他,保不準要故技重施,大不了再無恥地認個便宜義父,好快些獲取信任。
最好能說服項羽,趁着勢強,趕緊把那姓劉的混蛋給儘早滅了!
絲毫未意識到單是說服項羽這點、便是難於登天的呂布,不知想到什麼,面色微凝。
項羽這會兒多大?二十齣頭?
……哪怕頂着自個兒剛足二十時的嫩殼子,他也不可能有能對個毛才剛長齊的小子喊出‘義父’的厚臉皮。
這也不行那也不行,思來想去,呂布還是決定仿效豪俠悍匪的作風,設法搞個投名狀再去。
——前秦王子嬰的項上人頭,從那刻起就被呂布給惦記上了。
靠着大樹樁子,呂布想舊事歸想舊事,到夜深了該睡覺時,卻一點不含糊。
他提前采來防蟲蛇的草藥,在身邊灑了一圈兒,熄了火后就舒舒服服地睡了一晚。
到晨光熹微,他才睜開了精神奕奕的雙眼。
養足精神,他藉著朦朧晨光,用水囊里剩下的那點水漱漱口,又就着露水,略微打理儀容。
再悠然遙望函谷關的方向一陣,他方繼續騎上馬,朝着楚營繼續出發。
相比起心眼大、懷揣人頭還能美滋滋地睡個好覺的呂布,楚營中因巨鹿之戰而名揚天下、成了諸侯皆俯身嘆服的聯軍統帥的項羽,這些天卻都是臉色陰沉,滿腹火氣,絲毫沒有大戰得勝該有的意氣風發。
自叔父項梁戰死,他便處處受由項氏一手擁立的楚王心的遏制反咬,眼下更是到了他無法容忍的地步。
先是立下一莫名其妙的‘先入定關中者王之’的約定,接着用心險惡地逼他北上救趙,與秦軍主力交鋒,卻將兵力空虛的關中留給劉邦。
他破釜沉舟,歷經九死一生,才將秦軍主力殲滅,諸侯無不臣服,卻也因此硬生生地晚了捏軟柿子的劉邦軍整整兩個月來到秦都,甚至遭對方蠻橫無禮地堵在關外!
項羽強壓怒火,第一時間沖楚王報告劉邦這小人行徑,卻不想懷王非但不訓斥劉邦,反倒輕飄飄地回了“如約”二字。
如約?可笑,他熊心也好,劉邦也好,不出工亦不出力,倒是想摘走最大的那顆桃!
究竟憑得甚麼!
項羽憑一身無雙武藝,於疆場殺伐素無敵手,現居高功,卻三番四次受不公對待,哪裏能咽得下這口氣。
當他從劉邦手下左司馬曹無傷處得到密報,道“沛公欲王關中,使子嬰為相,珍寶盡有之”時,更是怒不可遏,當場乘怒做出了“旦日饗士卒,為擊破沛公軍”的重大決定!
項伯一聽此事,倏然大驚。
在委婉勸說項羽不成的情況下,他只有冒險,連夜私見摯友張良……
呂布為繞出把守函谷關的重重漢兵範圍,不得不多耗了幾天在行程中,等他終於抵達楚營時,正卡在一個不知幸還是不幸的尷尬時間點上。
——說不幸,是因項伯剛在前夜見過張良。他不僅把項羽的計劃供得一乾二淨,還叫劉邦花言巧語哄得服服帖帖,甚至口頭定下了兒女親家之約。等回營后,他便將劉邦那套‘解釋’的鬼話給加油添醋地轉述給了項羽。
自項梁故去,項伯便為項氏族長,平日更是深受項羽尊敬信重。他輕鬆地憑‘今人有大功而擊之,不義也’這一句,博取了從不曾懷疑過他的項羽的信任,平息了對方的怒火,讓一場本將給劉邦帶來滅頂之災的大戰化為無形。
——說幸,則是呂布耽誤這幾天後,終歸趕在了鴻門宴發生的兩個時辰前。
還好,對史書只是囫圇吞棗的呂布,對自己繞路期間所發生的諸多事情不得而知,自還輪不到他暗恨得捶胸頓足。
等他一路跋涉,終到了楚營營門前,那匹跟隨他穿梭在山路之間數日的劣馬終於支撐不住,口吐白沫地癱軟在地。
“來者何人!即刻止步!”
呂佈下了馬,只背着裹着投名狀的包袱,懶散一站,泰然自若地對警惕地質詢他的楚兵回道:“現有壯士慕項王之威,不遠千里來投,卻受如此呵斥,難道便是楚營的納人之道么?”
他身形頎長,足有八尺余,一身肌肉線條利落,哪怕身着布衣,也無損他的傲氣與強勢。
哪怕在身形雄偉的楚兵面前,他也這身長也顯得鶴立雞群,一下脫穎而出,所自稱的那聲‘壯士’,決計是當得起的。
守兵們一時被他氣勢所鎮,半晌才回過神來,再開口時,氣勢不免就弱了幾分,口吻也客氣起來:“壯士若真有意相投,還請報上名姓。”
呂布自得勢後放縱自我,大多時候都愛粗暴地直來直去,但早年過得坎坷時,不免教出他幾分圓滑來。
方才的先發制人,是未免被小覷了,但他說到底是上門來送投名狀、又非是來踢館找茬的,見楚兵語氣軟了,他便見好就收,從善如流地報上名姓:“某姓呂名布,字奉先,現攜一投名狀來投,請項王召見。”
此話一出,楚兵面上神色復又微妙。
連年戰亂,百姓顛沛流離,能念得起書,出口文縐縐的不多,能擁有表字的,便更少了。
然而投名狀這玩意兒,大多都是鮮廉寡恥,淺薄不肖的豪俠狂匪間好通行的……未免與前者予人的印象自相矛盾。
更不可思議的是,這無名浪客,竟是一開口就要求見項將軍?
哪怕真有幾分本事,未免也太輕狂了。
況且只能騎一匹劣馬的無名浪客,還能有什麼稀罕寶物獻上不成!
若換做旁人,他們只怕當場就要嗤之以鼻,將這不知天高地厚的人攆出去。
——他們並不知曉,若真這麼做了,便要被只是勉強按捺着暴躁脾氣的呂布給當場毆打一頓。
只觀此人身量膽略氣勢皆瞧着不凡,總不好尋常待之。
就在他們左右為難,不知該上報於誰時,眼角餘光瞥見一人經過,不由心下一喜,趕緊將人攔住。
這人姓韓,官居郎中,雖生得人高馬大,相貌不凡,卻是個半天蹦不出話來的悶葫蘆,孤僻寡言得很。
之所以能叫他們記住,是因為他現任執戟、是份隨侍項王身邊的差事。
那韓姓執戟不過路過,卻莫名叫他們攔住,不由蹙起眉頭。
聽他們講完后,他抬起眼來,就與毫不遮掩、直勾勾盯着他們看的呂布對上了目光。
二人對視片刻,呂布挑眉一笑,韓郎中微愣了愣。
他也不知為何,就已點了頭,讓呂布跟在自己後頭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