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 章
大方赫亮,富麗堂皇的秦宮中,不論是昔日尊貴的嬴子嬰,還是宮婢侍從,都是心中惶惶,並無着落。
哪怕殿門虛掩,嬴子嬰也能清晰嗅到一股極為濃郁的,混雜着腥臭與灰燼的氣息。
自他那日開城,率軍屈從於那劉季以來,這股難聞的氣味便不曾真正散去。可想而知,那嘴稱秋毫無犯的劉季,並未少對宮中秦臣進行清理。
隱約聽着遠處傳來宮侍痛苦的啼哭聲,子嬰不由閉上眼,揉了揉緊鎖的眉心,無奈充耳不聞。
——他眼下是自身難保,哪裏顧得上別人呢。
從投降那日起,他被人表面客客氣氣地引入華陽宮中暫住、實則軟禁起來后,原秦的宮婢侍從也被征走。
唯一被留下,還肯為他冒死打探些許漢軍那頭的消息的,就只有這位忠心耿耿的李姓內侍了。
子嬰於是清楚,儘管他那日降得乾脆,叫劉季肯口頭允諾任命他作那傀儡相國,但漢軍中仍不乏要將他殺死的喊聲。
也因此,他的處境始終困窘,尷尬地不上不下,卻也不知何時能等來最終宣判。
子嬰深深地嘆了口氣。
在這時刻苟且偷生,無疑萬分煎熬,但……他終歸是不甘心就此死去的。
見尊貴的主子如此痛苦,李姓內侍亦是心中難受。
“還請公子稍安勿躁,臣下這便出門去,看能否探得幾分進展。”
面對他的主動請纓,子嬰疲憊地點了點頭,低聲叮囑道:“務必小心行事。”
“喏。”
內侍謹慎應下,輕車熟路地溜了出去。
他一走,殿內倏然重歸沉寂,子嬰的面色也越發黯淡了。
別看殿外看守他這前秦王子的衛兵並不算多——大多集中到劉季身邊去了,但宮門外的駐守卻極為森嚴。
他哪怕能趁着空隙,逃出此殿,卻是無論如何都不可能逃得出宮外的重重守軍的。而一旦被捉,便是必死無疑。
一是必死結局,一是或有一線生機,子嬰自會選擇後者。
等待的時間顯得極為漫長,子嬰渾身一動不動,除卻胸口細微起伏,就如一樽冰冷雕像。
不知過了多久,殿門外忽傳來一陣喧嘩,接着是紛亂腳步漸漸遠去的聲響。
——怎麼回事?
子嬰不禁一詫,潛意識地感到有詐,整個人瞬間清醒過來。
就在他猶豫着、不知是親自出殿門探看、還是在殿內繼續等待時,殿門被人猛力推開。
竟有一道身着輕甲、昂藏非凡的身影闊步而入,在隨着驟然開啟的殿門所撞入刺目日光的映襯下,更顯威風凜凜、氣勢驚人。
此人目標明確,大步流星地走到殿中發愣的子嬰面前,微低了線條利落的下頜,惜字如金詢道:“秦王?”
他近到跟前時,僵在座上的子嬰怔怔地抬起頭來,終於看清了來人相貌。
這人面部輪廓極深刻,膚色略偏白皙,劍眉斜飛入鬢,烏眸深邃,鼻樑高挺,薄唇緊抿,哪怕身着粗陋薄甲,也難掩肩闊腰窄的健軀。
此時他一眨不眨地注視着自己,眉眼間分明顯得年歲極輕,一身凜凜氣勢卻強烈到近乎撲面而來,居然震得子嬰半晌說不出話。
對方被盯着看也泰然自若,只等了片刻后不耐煩了,冷冷地重問一次:“足下可是秦王?”
——既肯喚自己為秦王,而非直呼名姓,顯然不是漢軍那邊的人。
回神后的子嬰心念電轉間有了如此猜測,頓覺絕處逢生。
不難猜想,方才那些守衛傳來的騷動、八成是出自此人手筆。
如此英武不凡的壯士,肯孤身深入這遍佈漢軍的秦宮中來,又喚他為王……只能是先王深謀遠慮,為血脈所留的保命符!
終於被生路眷顧,子嬰雙目發亮,鼓起精神,傲然起身回道:“正是——”
話剛起頭,子嬰卻做夢也不會想到,下一刻迎來的不是忠心下屬的跪禮,而是一道帶着極快破空聲的雪亮劍光。
哪怕腰間所配的只是剛從門口衛兵那‘取’來的小破劍,由天生巨力、又具精湛劍法的呂布使來,對付一個毫無戒心、武力粗淺的前秦王,簡直易如反掌。
呂布經過精心謀算,又是一番仔細談聽,瞅准了縫隙混入秦宮,就是要衝着子嬰來的。
為防止驚動子嬰所住華陽殿前的守兵,打草驚蛇,暴露了他的目的,他還故意先在劉邦用於臨時儲放部分由始皇帝寶庫搜刮來的珍寶的平陽宮那放了把火,果真就順利引走了距其最近的華陽宮的衛兵。
被留下的那區區兩名守衛,連他一擊都吃不住,自然不可能防得住他的長驅直入了。
——畢竟在漢軍看來,這僅在位四十六天的前秦王是生是死,也只是他們劉邦將軍一句話的事,宮中遍佈漢軍,只需防着前秦軍的餘孽惹事,哪裏會有人閑着無事去行刺一無足輕重之人呢?自然不可能分出重兵保護。
呂布順利鑽了這空子,就一眼看到了殿中的華服男子。
哪怕殿中就這麼個符合前秦王身份裝扮的人在,出於謹慎考慮,呂布還是決定親口問清楚身份再動手。
子嬰此話一出,他是徹底確認此人的確為前秦王了,於是再不猶豫,眼也不眨地揮出腰間短劍,便將還帶着一臉欣喜的子嬰的腦袋,給乾脆利落地削了下來。
“滋——”
幾乎是劍刃削斷血肉骨骼、鮮血迸出的那一瞬,呂布即眼疾手快地揪住了子嬰頭上的髮飾,右腿朝前一蹬,身體往後左側退了兩步,便從從容容地把失去頭顱、激迸出血柱的身軀給踹了開來,沒讓身上衣裳被濺壞一星半點。
可憐子嬰為苟活而煎熬多時、卻連慘叫都未來得及發出,就悄無聲息地斃命在了這本該在數百年後才出現的大煞星手裏。
然而在之前那十數年的沙場馳騁中殺敵無數的呂布,又哪會在意一個死不瞑目的子嬰的心情?
——這作為他的投名狀,該夠分量了罷?
他將還淌着血的子嬰的腦袋順手掂了掂,順手扯了邊上的桌布一裹,又半蹲着在子嬰身上翻找了下,找着個姑且能證明其身份的小金令牌。
這麼一來,哪怕到時候對方認不得其相貌,靠這金牌,也足夠證明腦袋主人的身份了。
順利達成目標,呂布遂不再逗留,瀟洒地沿着潛入的來路,從這在他眼裏簡直是疏漏百出的秦宮撤走了。
他走了近一刻鐘后,滅了那來歷不明的火的漢兵們才姍姍歸來。
他們先是見着兩具同袍屍身,嚇得一身冷汗,趕緊一邊派人通知將軍,一邊匆匆查看殿內。
殿門一開,他們徹底傻了眼。
原想着或許前秦王是被內應救出,卻不料對方身軀仍在,唯獨,少了顆頭顱……
秦宮之中被鬧得人仰馬翻,作為始作俑者的呂布卻已悠然地換上了提前偷來的一身漢卒衣服。
他這身形高大,面孔也與身邊人大有不同,是以並未指望能混入軍中,卻是反其道而行,大搖大擺地敲開了一戶惶懼閉門的普通百姓家,‘強征’了一匹布和一身衣裳。
他尋了一巷道,把血液乾涸的投名狀給包得嚴嚴實實,再往肩上一甩。
哪會有人想到,那看似尋常的鼓囊包袱,竟是一顆還熱乎着的人腦袋?
呂布耐心觀察一陣,最後趁騷亂剛剛傳出而導致的守備疏漏,偷偷順了匹馬,才混入商隊,順着稀疏人潮,朝城門走去。
此時都城是進城管得嚴,出城則因劉邦為彰顯仁義之師,管得頗松,他斂了一身鋒芒氣勢、畏畏縮縮地混入商隊,倒也沒多引來矚目,順當地出了城。
他不走大路,轉闖山路、小道,目標亦很明確——此時被劉邦軍拒之函谷關外的項羽軍。
呂布雖為一勢之主過,過了一陣稱得上奢靡的好日子,但風餐露宿的軍旅生活卻過得更多。打獵取食、覓水汲壺,他只不過是重溫舊夢,絕不生疏。
竄了幾日後,眼看着再有一日功夫,便可迂迴出關……
呂布斜躺在一樹樁子邊,翹着二郎腿,啃着剩下的一條烤兔腿,望着天上明亮星子,眼前浮現的,卻是白門樓下讓他刻骨銘心的一幕幕場景。
先是侯成、宋憲和魏續反叛,累陳宮受縛……再是他見大勢已去,叫部下將他的首級斬下交予曹操換取活路,部下卻是忠心耿耿不願聽從,於是他下城投降……
呂布將最後兩口兔肉咽下,緊咬牙關。
他向來是個能屈能伸的,既以頭顱贈手下不成,再被當畜牲捆綁至曹操跟前,他也就抱存了留得青山在不愁沒柴燒的心思。
誰知他主動請纓為曹將,眼看曹操已然動心,卻被那他過去還相待不薄的大耳劉賊給橫差一眼,故意害死……
他娘的!!!
呂布雙眼冒火,無意識地將光禿禿的兔腿骨咬得咯吱咯吱響。
原本這世間成王敗寇,他是技不如人,兵敗死在曹操手裏,他對其着實也無甚怨恨。
偏偏斷了他舍下臉面、求得的最後一條生路的人,竟是他深瞧不起的大耳劉!!!
他懷着對大耳劉的無限怨恨而死,卻不知這賊老天究竟是為戲弄於他,還是憐英雄壯志未酬,把他來了個返老還‘童’不說,還丟到這三百多年前的破地兒。
咋不知少倒退些,只退個幾年,好叫他先下手為強,把當年落在他手裏的大耳劉給活烹了?!
呂布將兔腿骨泄憤般地用力一丟,油膩膩的手往身上衣裳隨意擦了擦。
他只要想着自己好不容易練出的一身腱子肉和指頭間的那些好用老繭不翼而飛,全成了剛及冠時的‘孱弱’狀態……
“娘希匹的。”
呂布憤憤地嘟囔了句,身邊沒有可以撒氣的玩意兒,只好壓下滿身戾氣,只往包裹里的人頭上用力一拍。
罷了,具體緣由,他既捉摸不透,也懶得琢磨了。
既然被這重活一回的大好事兒砸中,功名利祿他曾有過,也無心追求。
最大執念,莫過於親手斬殺仇人——既大耳劉還要幾百年才出來,那這份劉家的孫債,就索性由他祖宗十八代往上數着,輪着哪代哪代還。
沒了劉邦這罪魁禍首,還能有大耳劉那不知哪代玄孫么?
可惜劉邦身邊守備森嚴,他不好輕舉妄動。
呂布不甘心地想:否則他方才就直接將那仇人的根給絕了,哪裏還需去項羽帳下送投名狀,走那既麻煩又迂迴的路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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