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0章 將以有為(二)
玉瓚絮絮叨叨地說著,安歌的眉不禁一蹙。玉瓚不禁在她耳邊輕聲問:“告訴我,你是聽見我說話的?”他希望此時此刻,安歌的眼睛馬上就能睜開。不過,他失望了。不管他怎樣深情告白,安歌還是無動於衷地躺着。春苓又過來了,她對着玉瓚跪下道:“皇上,李公公在外面呢!李公公說太皇太后請即刻皇上過去!”
玉瓚只得站了起身,命春苓細心伺候,自己隨步而出。自熙寧復國以後,太皇太后就得了腸胃不調之症,幾日下來,臉上又黃又瘦,模樣和從前相比,只是更老了十餘歲。熹樂宮,鳳尾森吟,芭蕉綠簇,一副大好的初夏風光。宮裏這個已經呆了五十年的老人,卻卧在榻上,睜着一雙空洞而又深邃的眼睛,和墨菊吃力地說話。
“我想我大概是不會好了!”太皇太后蒼老的聲音幽幽傳來。墨菊寬慰:“您多想了,不過就是一個吃壞了肚子的小毛病。待身子好了,您就又是談笑風生的了。想那一日那算卦的和尚不是說過么,說您會活到一百歲呢!”“那不過是和尚道士編了來,取我開心的哄話而已!”
“到底只是小毛病,您不必往深處想就是。”墨菊說著,又將一碗葯給她端了來。太皇太后就嘆:“真正在這宮裏,知我者,還數墨菊你呀!”墨菊就笑:“墨菊能一世陪在您的身邊伺候,也是前世修來的福分,與墨菊的心裏,自是心滿意足。”太皇太后還是歉疚道:“可是,到底耽誤了你的姻緣了。”
墨菊就搖頭道:“太皇太后,何必這樣說。這些是墨菊心甘情願的。”墨菊就移了話題詢問,“您將皇上叫過來,可是要告訴他當年的真相?”“是呀!如今我雖病着,但這些事,始終懸在心裏,半刻也未忘記。”“太皇太后說的是,如今皇上究竟還不知鄭王爺還活着,未免以後又有什麼紛爭,還是說出來的好。”二人說著,一個老內侍就在外頭道:“皇上駕到!”墨菊就道:“皇上過來了,我要迴避么?”
太皇太后就道:“不用,你在一旁獃著就是。”想想,她又嘆息,“我遺憾的,還有靈雨,這孩子不似她父親,心眼窄小。我對她的告誡,她統統丟在腦後了……”墨菊就也嘆:“只怕事情還不那麼簡單,想皇后肚裏的那個孩子,也不知她有沒有參與……”二人正說著,玉瓚也就大步進來了。“皇帝來了,坐吧。”
看着太皇太后枯黃的臉色,玉瓚的心,也是一陣低沉。“祖母這幾日,身子竟還未好。”“我是上了年紀的人了,總是有些病呀痛的,你不必放在心上……皇后怎樣了?”玉瓚就蹙眉道:“皇后仍舊未醒。不過,到底能喝點水了。”“既這樣,想有一日終能醒來。”
玉瓚就嘆:“孫兒心裏所系者,無非就是這個。孫兒本以為能和皇后從此安穩在一起了,不想又橫生了這許多的枝節。”“你們之間,總是要有些磨難。唯有這樣,才能處得久長。”她又嘆,“今日叫你來,無非就是與你說一些私事。”“不知祖母要與孫兒說些什麼?”
太皇太后遂鄭重道:“這裏也無外人,有幾句話,我壓在心裏幾十年了。”“皇祖母,若有何事,但儘管說。”“好。叫你來,只想告訴你真正的身世……”她說到這裏,着意看着玉瓚的眼色。玉瓚果然吃驚:“難道孫兒還有另外的身世?”
墨菊在旁,就緩緩與玉他解釋道:“皇上,這些話,太皇太后藏在心裏許多年了,今日是不吐不快!”玉瓚只得靜靜等着太皇太后的下文。“瓚兒,你的生母,其實不是雲妃,而是許后!”
此言一出,玉瓚驚得當場站起來,雲妃竟不是他的生身母親?他的生母,竟然是他從前恨之入骨的許后?“這是真的么?”“這當然是真的……”太皇太后看着墨菊,墨菊便將當年那段往事,一五一十地告訴了玉瓚。末了,墨菊方又補上一句:“皇上,鄭王才是雲妃的親生兒子。這些,太上皇和許后一直都不知情。”
玉瓚已然坐立不住,霎時,他的腦海靈光乍現,許后與他說的那些話,又在他心裏響起。難怪……她要見皇祖母,那是因為她的心裏,也貯滿了疑惑。“為什麼……為什麼您不早告訴我?”玉瓚無力而又悲哀地看着太皇太后,若他能早些知道,或許許后不會那樣死去。
太皇太后便哀嘆道:“當日我若告訴你,情勢只是更亂。但我也沒想到,皇后竟會那樣死去……不過,如此一來,這永夜的皇位方才歸了真正的大統。”玉瓚心裏痛苦難言。“皇祖母瞞了我這麼久……”“你是在怪我嗎?”
“在我看來,祖母還是告訴的晚了。”玉瓚的心裏略過沉沉的苦痛。想着許后待他的種種,無論是好的,還是壞的,此刻都在他心上打下沉沉的烙印,永生都無法忘記。“瓚兒!”太皇太后看着玉瓚,欲言又止。
“皇祖母,你令孫兒差點殺了自己的親生母親,都這樣了,孫兒還能說什麼呢?”玉瓚既無奈又傷感。“我的初心並非這樣。不過,你既然責怪我,不原諒我,我也認了。”“這不是原諒的問題。你對孫兒說了這些,可知孫兒的心,此刻有多亂?我所痛苦的,所憤恨的,不想到了後來,竟然只是一個似有若無的泡影,這叫孫兒情何以堪?”玉瓚大步往外走去。
看着玉瓚的背影,太皇太后就在他身後哀哀叫喚:“我所作所為不過是為了永夜的江山社稷着想!我的心裏,對你和玉瑾,都是一樣看待的!”
玉瓚身子動了一動,不過,仍未回頭。
黃昏時分的陽光,其實很好,花香氤氳四處,空氣也格外甜潤。不過,玉瓚的心,只如墜入深谷般陰冷。一時之間,似乎有許多話,他想去許后和雲妃的墓前去傾訴。可……若決定要去了,他的步子,卻又躑躅起來。他只覺得,上天這是和他開了一個大大的玩笑。若安歌醒了,玉瓚想將這些苦痛告訴他。他覺得自己非常孤獨。就在徘徊沉吟間,地牢看押的一個侍衛過了來,對玉瓚行禮道:“皇上,靈妃說要求見皇上!”“不見。”那侍衛就為難道:“可是……”
玉瓚見他面有難色:“有話說就是。”那侍衛就大膽道:“姚大人此刻也在地牢。”玉瓚心裏一頓,沉思道:“姚大人怎麼在那裏?”“姚大人確實在地牢,姚大人手裏有自由進地牢的令牌。”
玉瓚沉吟了一下,轉了心思,往地牢方向走去。姚璟果然在地牢,就着昏暗的幽光,對女兒道:“為父已走至薊州了,不想竟聽到這樣的事,因此只得返回。告訴我……你這樣都是為了什麼?”他邊說邊嘆息。
靈雨就道:“爹爹,女兒敢作敢當,心裏並不後悔!”人在地牢,每日吃着粗鄙的飯菜,睡在稻草鋪上,姚靈雨也並不覺得有多難過。她心裏唯一遺憾的,就是雲安歌沒有死掉。
姚璟見女兒這般,就又嘆:“痴兒,你真正是走火入魔了!本以為讓你進宮,不過就是如常平靜地過日子。早知如此,我還不如讓你繼續呆在家裏!”靈雨就道:“爹爹不必為女兒難過,皇上也並未將我處死!想有朝一日,我還是能回宮的!”靈雨說著,眼眸中還閃出几絲光彩。姚璟更是嘆息,而後篤定道:“不行,為父不能讓你這樣下去,好歹我去求一求皇上,將你放出地牢。此生此世,你都不能再踏進皇宮半步。”
就在他站起的當口,玉瓚也就下了幽暗的石階,緩緩地過來了。他的心裏,也十分複雜。若當初執意不答應姚璟的請求,或許事情也不會到這樣的地步。玉瓚立在地牢外,對着姚璟道:“姚大人!”姚璟一聽這聲音,即刻回頭,見是玉瓚,當下就行禮:“皇上,都是臣女的罪過,微臣教導無方……”
玉瓚就一嘆,並叫姚璟起來。那靈雨見是玉瓚來了,心裏頓生激動,當下就喚:“皇上……臣妾所為,只因心裏太愛皇上了。”姚璟聽了女兒這樣一說,更是下定了主意,因對玉瓚道:“微臣有個不情之請……”玉瓚就道:“大人儘管說就是。”姚璟就嘆:“微臣知道臣女對皇后犯下了十惡不赦的罪過,但請皇上念在臣一心為國的份上,還是饒恕了臣女吧!”
玉瓚看着姚璟佝僂的背,就問:“不知大人要朕怎麼個饒恕法?”姚璟就道:“微臣想將臣女,接回家中,這一生一世,再不回皇宮。”一旁靈雨已然在凄厲地高叫:“不,我不回家,我姚靈雨死也要死在宮裏!”
姚璟看着女兒發狂的模樣,心裏更是哀嘆。這世上若有後悔葯,他會即刻給女兒吞下去。“皇上……小女是失心瘋了,所以才會這樣!”見靈雨還在哭叫,姚璟只是跪下不停給玉瓚解釋。
玉瓚哪會為難姚璟,見了他這副可憐的模樣,嘆了又嘆,就叫他起來。“我答應你,你即刻就帶她回去。”靈雨一聽,就蜷縮在角落,搖頭道:“我不出去……皇上,總有一天,你會知道靈雨的好!”姚璟見女兒着實不像話,忍不住喝道:“你太不知好歹了。”
又隔幾日,安歌終於從昏厥中醒來。玉瓚見了,自是欣慰萬分。“那一日,你坐着的馬車,卻是被人動了手腳……”玉瓚的目光中,充滿了憐惜。安歌就道:“那麼到底是何人所為?”“聰明如你,想應該知道害你的人是誰!”
安歌目光流轉:“那麼,我就猜上一猜。”此時的安歌,還不知玉珺已被趕至邊界,靈雨被逐回家一事。“不管我說什麼,皇上都不許生氣。”玉瓚聽她聲音如鶯啼婉轉,心裏柔和無比,面上就笑:“你想說什麼,就說什麼,我不會怪罪的。”
安歌就點頭道:“我以為,想要陷害的我的人,無非兩人。一為韓王玉珺,一為……靈妃靈雨。”玉瓚一聽,心裏就驚異。怔了一怔,他方沉重道:“不錯,都被你猜中了,的確是那兩人所為。”
安歌本是猜測,不想聽玉瓚所說,自己竟然說中,倒也是愣了一愣。“看來,皇上是去查了。”“此事已經平息,總之……以後再無人敢害你了。”玉瓚這樣說,安歌卻更要問了。“那……韓王與靈妃現在何處?”
“韓王在邊界戴罪立功。靈雨被她父親接回家裏了,我擬了一道將她處死的詔書,暗中叫姚璟將她接出宮去。除了太皇太后等人,其餘人都當靈妃死了。安歌,以後你方可高枕無憂了。”不想事情是這樣。也好……靈雨出宮了也好!“她如能在家一心悔過,以後也可另外嫁人!”“我只不過看在姚璟的面子上。”安歌就嘆:“人有向善之心,也不好往絕路上逼她。皇上這樣做,也無可厚非。”
玉瓚就將她攬在懷中,深深一嘆,方道:“不想你竟是這樣善良。你既醒了,我的心方真正地安逸了。從此,你再不會離開我了。”徜徉在玉瓚的懷中,安歌只得閉上眼睛。似乎……烏雲已盡散,月色已再現光華。只是,縱然如此,為何她的心,依舊還是不甘?經歷了這番生死,她的心裏,對失去那個孩子的恨,依舊不能釋懷!“想從此以後,果然再無憂慮了。”安歌看着玉瓚,假意地滿足嘆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