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三章 我的家史

第七十三章 我的家史

我的太公叫道觀(為避清宣宗“道光”皇帝的諱,改名大觀),清末進士出身,參加過《文山縣誌》的編修工作,他一生從事教育工作,並以此為業(《張道觀傳記》:“一生從儒,以儒為業”)。道觀太公原配夫人生有四子(生槐、生桂、生樾、生橋),庶配夫人生有二子(生彬、生夏)。

張生樾就是我的祖父。他生有二子、一女。祖父生樾繼承父志,以教私塾為業,養家餬口。祖父愛好抽大煙,家產耗盡,到我父親輩時,家道衰落。父親本來兄弟姊妹三人,長兄張集新,英年早世,生有一女,名叫張門楣,後來她母親也去世,成為孤兒,由我父親撫養長大,嫁葛水鄉大垇村舍背小隊肖作培為妻。我父親排名老二,學名張集成,又名張培坤,號務義。姑母老三,張國民,嫁黃橋鄉楊家莊(后改為雲家莊)肖某某為妻。

父親集成讀書不多,起初在鄉村當私熟,賺點穀子養家餬口,他寫得一手極好的毛筆小楷字,通曉四書五經,是有名的教書先生。他性格直爽,脾氣急躁,說話做事風風火火,勤儉治家,崇尚儒學,嚴於教子,克已為人。1943年因種菜被鋤頭刺破腳趾,染上破傷風,醫治無效去世,享年僅58歲。病逝后沒有得到一點撫恤金,相反因病耽誤了上班,還倒扣了薪俸。父親住院不僅把家裏原有的一點積蓄用光了,還賣了幾畝田,欠下沉重的債務,父親去世時,家裏窮得無錢安葬,厝置在龍華寺後山一年多,後由姐夫們出錢才草草入土。解放后,龍華寺山岡一帶種果樹,七十年代末父親的墳地被私人建房子毀掉了,從此父親墳墓不存。

父親家教甚嚴,對兒子從不放任。我幼年時體弱多病,讀書常精力不足,但父親佈置的作業任務不減。父親佈置的作業主要是背書、習字。書是長篇古文,背不出常挨打,每天頭上總少不了幾個肉佗子,有時還揪耳朵、罰跪神台、不給飯吃,母親也不敢勸阻。在我幾個兄弟中,我還算是幸運兒。大哥、三哥(二哥因得天花夭折)挨揍最多。

大哥是第一個男孩子(他前面有三個姐姐),由於過於頑皮,從小挨打的次數最多,那時父親年輕氣盛,動不動就用棍、棒、竹片打,打得我母親都心疼,我婆婆更是心如刀絞(第一個孫子嘛,自視金貴得很喲),免不了與兒子爭吵,最後是父親讓步,息事寧人。老父遵奉“棍棒底下出秀才”,“養不教父之過”的古訓。大哥少年就是在“棍棒”下度過的。

大哥天資聰慧,有“過目不忘”的本事,好學自勵,學習優異,他在中學時,能把一本《英漢字典》背之如流,加上“業精於勤”,日後成為翹楚之才。這也許是“棍棒底下逼出來的秀才”吧。幾個弟弟,在他的影響下都能自強自勵,省去了那“棍棒”的滋味。

母親出生於縣城北郊文山村塘頭小組一個農民家庭,名叫三英,母親一生生育了五女、六男,受盡了苦難。老大,嫁醪橋鄉槎灘劉家;老二,嫁邱陂鄉金城大隊楓樹排婁家;老三,嫁醪橋鄉西坑村劉家。她們三人都不識字,小小三寸金蓮,在農村苦了一輩子。大姐、二姐都未能善終,惟三姐子孫滿堂,年高壽長,於2014年99歲去世。

三個姐姐之後就連生三個男孩子,老四(大哥)張學有,老五(二哥)學優(長到18歲得天花夭折),老六(三哥)學熙,老七貞姐,她是唯一讀了中師的女性。老八是我——學遜,老九宗弟,老十九生(他長得非常英俊機敏,可惜長到八歲時得天花夭折。他的早逝,給我父親心靈上造成很大的打擊),老十一,送人托養,一歲時也夭折了。

母親一身就像一台生育的機器,一連生了十一個孩子,扶養子女、操持家務耗盡了她全部的心血,父親早逝,一個大家庭的衣食住行,讀書、出嫁、當門抵戶都靠母親來把持,千斤重擔壓在她那瘦弱的肩上,這是多麼的痛苦啊!家庭的重擔摧垮了她挺直的脊樑,她過早地衰老了。母親十六歲多嫁到我家,帶來了幾畝薄田作為嫁妝,以後父親生病又賣掉了一些,只乘下二畝多左右,靠收點租谷養活一家人。

祖父在時家裏有幾畝田,據說是婆婆帶來的嫁妝,後來都被祖父吸大煙賣光了,到父親這一輩時只留下三間破房子、一間伙房及母親帶來的幾畝田了。

……

大哥青年時代在洪都二中求學,1940年考入巴郡大學外文系,那時正值抗日戰爭時期,日寇還沒佔領西南,大哥要經湘省、普陽省,北上進入天府,再至巴郡。為了讓大哥去上學,家裏想盡辦法,都難湊足旅費,幸好大垇姐夫借了十幾擔穀子,邱陂二姐夫也支持了一點,加上大哥的好友慶雲、謀猷各助銀元若干,才順利啟程。

母親和幾個姐姐幫忙打點行李,把春夏秋冬穿的衣物和蚊帳一股腦兒地往小皮箱裏塞,脹鼓鼓的還是裝不下,於是又精簡,母親擔心在那遙遠的地方,舉目無親,沒錢沒穿、受凍挨餓,總想多帶點,父親看了,凶了母親一頓,母親難過得到一邊拭淚。

這是她第一個兒子出遠門,兒行千里母擔憂啊!父親對大哥叮囑又叮囑,勉勵又勉勵。

出發前的最後一個晚上,一家人坐在破舊的半邊小廳里,說不盡的離愁別緒,絮絮叨叨,等我們睡了一覺,還看到父母在同大哥切切私語,這時雞已叫了三遍。

1941年春,大哥出發了。母親想著兒子遠走千里,不知何時才能相見,眼淚像掉了線的珠子往下掉,幾個姐姐也陪着母親流淚。我那時還小,沒有親人送別的傷感,對大哥能遠走高飛非常羨慕,跑前跑后,總想點燃那掛象徵吉祥如意的長爆竹助熱鬧。天府巴郡,對於我們文山人來說,那是一個天遠地荒,但又十分神秘的地方。

天微明,在熱鬧的爆竹聲中,一輛古老的獨輪車,一邊裝行李,一邊可以坐人,推出了張家的大門。大哥要先去金灘坐汽輪船(我們叫洋船),到天原后搭汽車經湘省、普陽省去巴郡。

大家送了一程又一程,直送到觀音閣,母親和我們還要送,被父親大聲呵斥才止步。大哥臨上獨輪車時,轉身向父母跪下,拜了一拜,站起后抱着母親大哭起來,我們都被感染了,流下了難過的淚水。

母親聲音嘶啞地說:“崽啊,多注意身體,崽啊,有時間回來過年,崽啊……”

一聲聲崽啊、崽啊的呼喚,寄託了慈母多少恩愛。怕誤了上船,父親催促趕快上路,隨着獨輪車發出“咿呀、咿呀”的聲音,大哥漸行漸遠,父親忍不住大聲說:“到了那邊就來信啊!”我和姐妹們揮動着小手,哭作一團,直到車子消失在視線里,我們才返回。

大哥每過一周左右,就把到達的地點以及路上所見所聞,用明信片寄回來,每當收到來信,父親趕快戴上眼鏡,一遍又一遍地念,我們也聚精會神地聽,分享大哥旅途的快樂,當聽到大哥平安到達巴郡、身體很好時,父母懸着的心終於放了下來,口裏念念有詞:“托祖宗的福,保佑兒子。”

這一去大哥再沒有回來過。大哥五年大學,孤身苦讀,家裏沒有一文錢寄去,後來他自己說:“有時連買一小包花生米的錢都沒有,只能寫文章,換點稿費。”

後來日本的鐵蹄踐踏了大半個國土,南方許多省先後淪陷,從此我們與大哥失去了聯繫。老父老母牽腸掛肚、朝思暮想之累,可想而知。

1943年,父親去世,大哥也沒能回來見上一面。1945年8月,抗戰勝利了,大哥仍無音訊,真把家裏人想壞了……。

一晃十多年過去了,發生了翻天覆地的變化,50年代末,母親突然收到了大兒子從香城寄來的信,於是有了聯繫,1957年母親要求去島省,大哥得知后很快發來了信函,我從南詔省回來探望母親並幫母親辦好了去香城的手續,就急着趕回南詔省。1957年8月由宗弟護送母親到香城出境,大哥在邊境橋南岸迎接,完成了歷史性母子團聚。可愛可憐的母親終於能想想清福了!

誰知我們親愛的母親,從此再沒有回到故鄉,1977年病逝於島北,享年82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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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這七十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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