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伴讀與鳳華宴
過了申時,青榕才進殿來稟報。
“陛下,娘娘,東荊國那邊,鳳衛的消息還要兩日才到,單隻東荊使節團,綰衣身份再三探查,確是東荊世子內侍無疑。也確是經過內務司滕錄了姓名,是祭祀大典隨行出宮的內侍之一。”
“可查出來是誰批示的?”
“內務司副掌司,秋吉。”
“人呢?”
“刑司。”青榕扶着午覺初醒的鳳後到了銅鏡前,穿衣潔面,“問出來了,是走的正規流程,雖有受賄,但也並未出格。”
“賄賂?”她蘸水揉了揉眼睛,問道,“收得什麼?”
青蓉恭聲回道,“一尊玉佛,產自東荊白玉礦上的,東西倒是好,可也不是什麼稀奇玩意兒,也只有秋吉那般眼皮子淺的才動了心思,敢欺上瞞下,婢子已令內務司落了他副掌司的職位,現在人還關在刑司。”
“嗯,無異常便好。”
鳳后坐在軟椅上揉着眼窩,面色略顯疲倦。
她推了推身旁聽完青榕的話之後,端着天青盞默默飲茶的鳳帝,“待了這大半日了,晚膳可要在這裏食?”
鳳帝笑笑,將茶盞擱在桌上,略含無奈道,“等會兒還得接見閣老,晚膳便不來吃了,就留在鳳乾宮中批奏摺,你先睡罷,不必等我了。”
“嗯,你去罷。”
鳳後點頭,轉頭囑咐青榕道,“着人去文妃宮裏,晚膳讓她給陛下多準備一碗清神湯送去,免得陛下晚間批奏摺精神不足,睡不好覺。”
“遵。”
青榕含笑退下。
鳳帝下坐,揉揉媳婦的秀致鼻尖,“這便去了,晚間朕未回來,看書別太晚,傷眼。”
“知道的,啰嗦。”
鳳后笑着拿帕子趕人。
屋外風聲漸盛,瀧瀧漫漫間,莫說是鳳宮,就是整個鳳陵城也被包裹在一片春色之中,天地同色,好不盛景一片。
如此清靜乾淨,卻是個難得的初春時節。
-
清華殿。
暖閣。
千字織錦佛文天青蓮黑漆五折屏風后,鳳還朝一襲天青宮裝,裹得人兒糯糯軟軟的,蜷在漆金軟椅上,笑嘻嘻的把白大寶圈在懷裏,額頭抵着額頭,互翻着白眼兒玩。
笑鬧作一團。
底下跪着綰衣,身形挺直的猶如一顆昂揚向上的小白楊。
脖頸處的紅印淡化,唇紅齒白的低眉淺笑,裹着新換的青衫,來交付謄抄好的《爾雅急注》了。
哪怕跪了近半個時辰也不見形態狼狽,只是額頭略有虛汗。
但他好像感覺不到,垂首跪於小小少女跟前,只聽着那悅耳歡樂的笑聲,一身疲憊,滿目歡喜。
鳳還朝好似看不見一般,只顧與白大寶玩鬧。
青桐跪坐在一邊,擺開了架勢,正攀着茶几烹茶。
對面前跪着的青衣小少年更是視而不見,眼不見心不煩。
其餘侍婢都在殿外頭,沒有命令,誰都不會進來。
茶香盈室,伴隨着不知名的草木香氣,清新好聞。
漆金案幾小爐上,炭火燒足,還未鼎沸,只泛着白花的水面傳出魚目清響的妙音,葉是菩提,水為桃露,葉與水與人,缺一不可。
青桐雖才十四歲,但烹茶的手法漂亮,極為老道。
普洱雲英,青松糰子,茶水交融如涌珠連泉,舀出一瓢沸水待用,杓出茶花,待騰波滾浪,三沸之後,一隻青玉小盞就被端到了軟椅前的大方桌面上。
“殿下,茶好了。”
鳳還朝偏頭聞了聞,皺起小眉頭,有些嫌棄的樣子。
“青桐桐,薄荷,你忘了放。”
青桐伏地而拜,很無奈,“不是忘了,殿下提醒了三回,是婢子有意不放的。”
“啊,青桐桐,你壞。”
鳳還朝一邊沒心沒肺的說著,一邊還一個勁的揉搓着白大寶的貓腦袋,翻白眼比賽輸了,總得讓她報復回來。
她還抽空可憐兮兮看了眼自家婢子,很有點你殘酷你無情你不愛我了的小委屈。
白大寶則是一雙貓爪子死命護着肚皮,瞪大了貓瞳鄙視她。
還不敢太露骨的表達出來,生怕繼腦袋被蹂躪的悲劇之後,肚皮也遭摧殘。
“殿下,楚老言明,薄荷性寒,無益於殿下身體,娘娘也三令五申過,殿下就忍着些,待太子殿下過來,自然就會給殿下帶好吃的來了。”
“那是之後,孤現在渴了。”
“殿下可以喝茶。”
“不想喝,沒有薄荷的茶水,不是好茶水,怎麼辦吶青桐桐,孤渴了要喝茶,薄荷口味的。”
青桐捂住胸口,額頭青筋直跳。
又來了又來了,自家殿下又要開始興風“作”浪了。
正搖搖欲墜間。
只見鳳還朝一個轉眼,像是才看見了綰衣一樣,也不作也不喝茶了,歡喜的一揚手,就把白大寶丟到了不知哪個角落裏。
“喵嗚~”
你這個始亂終棄的死女人!戲精!本君要跟你決鬥!
鳳還朝拍拍手,完全不為所動。
她跳下軟椅,在東荊國進貢的地毯上來回走了幾圈,最後停在了綰衣跟前。
“抬頭。”
綰衣聽話仰頭,七歲的小少年,身子單薄的可憐,雖然跪着,但依然可以與她平視。
“殿下。”
綰衣輕輕喚了一聲,含笑望着她。
神情是處變不驚的安然,以及感激,唯獨沒有半點是對於她刁難他的埋怨與憤恨。
鳳還朝先是看了看桌几上滕摘好的《爾雅註釋》,沒翻開看,再瞅了瞅綰衣攏在衣袖裏也隱隱發顫的手,笑了。
還挺拼,看來這次出宮對他,確實重要。
她輕輕一擺手,端起桌上微涼的普洱青茶,手腕一轉,倒在了一邊的瓷盅里,示意青桐重新倒一杯。
玉盞清麗,茶水滾燙,冒着裊裊白霧。
“書抄的好,孤很歡喜,賞你一杯熱茶。”
她就這麼笑得燦爛的,將茶盞遞給了他,好像手捧蜜糖,而非煮的滾沸的茶水。
青桐錯愕。
綰衣也只是愣神一瞬就接了過來,一仰脖子,毫不猶豫的倒進了嘴裏。
刺啦。
舌頭喉管都被架在火上烤了起來。
燎泡頓生。
身體禁不住顫抖,恨不得把喉嚨抓破了以解燙灼燒潰。
咬牙忍住,再抬起頭,望着小小少女的眼睛依然乾淨純澈,雲淡風輕。
好似哪怕此時她令他身死,他也不會有半分猶豫,的錯覺。
鳳還朝懶懶望着,打了個哈欠,“這個茶盞,髒了。”
綰衣從善如流,啞着嗓子道,“既然髒了,怎麼好再入殿下的眼,小人替殿下毀了罷。”
明明知道她在戲弄,依然甘之如飴的卑微模樣。
“哦,怎麼個毀法?”
她像是來了興緻,晃着一雙金絲明珠繡鞋,坐回了軟榻上。
“古書上說,世間有三音為極致,玉碎、裂帛,美人泣淚,當先的便是玉碎之音,殿下可願聽上一聽?”
鳳還朝單手撐着小下巴,拭目以待。
綰衣握着茶盞,一下子磕在了桌角尖銳的刃面。
鑔。
很輕的一聲。
像是白梅凌霜枝頭,傲意眾生,卻有不知何處滴落而來的一抹硃砂,半朵殘血,輕輕地,墜在了白瓣之上。
觸碰。浸透。撕裂。新生。
落了泥潭污了色,不為凡仙願入魔。多詭譎奧妙令人迷戀的聲音,連皮膚之下的血液都忍不住想要叫囂,咆哮,為之所惑。
鳳還朝一時之間有些失神。
綰衣看着小少女,滿意了,哪怕碎裂在掌心的玉片割裂皮膚,沁出血珠,伴隨着喉管無盡的燒痛,亦甘之如飴。
許久。
鳳還朝去看綰衣,又看了看他手裏一團血污。
案几上茶還在煮着,噗呲作響。
“青桐,帶掌醫嬤嬤來。”
“遵。”
青桐看看鳳還朝,又看看自虐的綰衣,也不知道是該疑惑還是該佩服,皺着眉撩開帘子出去了。
綰衣猶在微笑着,“小人不妨事的。”
鳳還朝嗤笑一聲,“妨不妨事,你說了不算,綰衣你該知道,你是孤,親看上眼的人,與一般人不同。”
“小人知道。”
“那你說,你於孤,是什麼。”
“綰衣是殿下的奴,完完全全獨屬於殿下的奴。”
綰衣信誓旦旦,嘶啞的聲音更添幾分悲愴的赤膽忠心。
“小人感念殿下知遇之恩,至此以後為殿下遞鞭,供殿下驅策,就是平日裏,殿下心有不痛快,亦或痛快,只要殿下想,小人願以血肉之身,為殿下玉碎,裂帛,此生不悔。”
呦呵,這位置擺的挺端正的嘛。
牆角,抱着線團皮偶翻滾的白大寶更是一下子扭了小蠻腰:卧了個大靠,這貨怕不是被這個死女人嚇的得了失心瘋吧,把自己後半生安排的這麼明明白白的,抖m的屬性是蹭蹭蹭衝天躥吶。
少年,既然病了,那就回去吃藥可好,別隨隨便便跑出來嚇貓。
何棄療呼!
它偷偷摸摸去覷鳳還朝臉色。
小小少女依然是那副軟軟糯糯的小糰子模樣,乖乖窩在軟椅里,眼睛眨巴眨巴的瞅着綰衣看,鼓着臉頰像在思索他的話,梨窩淺淺,笑起來如同神明座下的雪娃娃。
天真稚嫩,溫和善良。
白大寶舉起貓爪子擦眼睛,自開濾鏡。
這個死女人肯定又在憋什麼壞主意呢,能把她笑成這副德行,不上當,堅決不上當。
“你說的,可是真的?鳳宮誰人不知,孤脾性不太好,最愛拿宮人玩樂,出氣,上一個孤看上的人,到後來的境遇,可不怎麼好。”
鳳還朝笑着掰指頭數,指節飽滿圓潤,泛着愛憐的奶白色。
“你可知那個宮人,後來如何了?”
“刑司蛇窟,萬蛇噬心。”綰衣言辭清晰,並沒有露出懼怕的神情,“可也是咎由自取,竟妄想盜取白大人出賣,殿下如此懲罰,不重。”
鳳還朝輕輕瞥他一眼,“所以你,是心甘情願,為孤執鞭,為孤驅策,供孤玩樂,供孤暖床……”
空氣突然安靜。
額,為毛暖床這麼羞恥的字眼可以這麼臉不紅心不跳的順口就說了出來,現在收回來還能挽回她的小惡女而非小色女的形象不,嗯……暖床?
鳳還朝想着就下意識偏頭去看。
只見有着娃娃臉的小少年愣愣出神,兩眼放空的模樣更顯人畜無害,楚楚可憐。
她上上下下打量了幾眼,想起夜裏夢遊時曾抱過的手感,還下意識點了點頭作了評判,嗯確實身嬌體軟易推倒……誒誒不對,腦洞你在想什麼,腦洞你別跑,腦洞你回來!!
什麼玩意兒?
暖床?!
白大寶眼珠子差點沒瞪出來。
他是不是聽到了什麼未成年不該聽的限制級詞彙,現在是暖床,下一句就是男寵了吧。
再一看鳳還朝變幻莫測的臉色,心涼了半截。
嗚嗚嗚,他只是個寶寶,一路過的,求別殺貓滅口。
“咳咳。”
鳳還朝咳嗽兩聲,眼神也釘在了繡鞋的青色明珠上,臉色依舊蒼白里透着奶色,只右耳耳尖,慢慢的,燒了起來。
緋紅一片。
綰衣思緒回攏,就看見知曉說錯了孟浪話后,假裝鎮定實際心慌意亂的小小少女,連望他一眼都不肯了。
為著這中正禮教給予她的羞怯感。
實在有趣至極。
綰衣覷着鳳還朝的臉色,意味莫名地緩緩道,“鳳神在上,綰衣在此起誓,不論執鞭驅策,或是出氣暖床,都只為殿下一人,若違此言,小人將遭受萬蟻噬心之苦,不得善終。”
到最後他還舉起左手,撫着右肩,鄭重發下了毒誓。
“你住口!”
小小少女這次不止耳尖,就是麵皮都燒了起來。
“有前面的就好了,方才孤說的,最後一句是口誤,你怎麼還,以此向鳳神,許下誓了?”
“那可怎麼辦殿下,誓已經發出去了,鳳神聽見了,收不回來了。”
“啊,這個……”
小小少女有些慌亂了。
發誓在青鳳大陸,是古流傳至今的一種表態,無論內容是什麼,只要左手撫右肩,行了這個儀式,就等同於與鳳神簽訂契約,終其一生都不得違背。
白大寶紫色豎瞳眨了眨,簡直想吐她一臉貓血:你演,你演,你繼續演。
真是,死女人,你的嬌縱任性呢?刁蠻無理呢?還有你讓所有鳳宮宮人只聽名字就瑟瑟發抖的惡毒小黑蓮人設呢?突然這麼一下子這麼小白花的騙人小屁孩,良心不會痛嗎?
神識接收到來自某隻的鄙視,小小少女抓住衣袖,懵懂無辜的表情都差點破了功。
閉嘴!
白大寶貓爪子捂臉:嚶嚶嚶,死女人,你果然是個見色忘友的混蛋,不就是暖床嗎,本君也可以啊,就他那個風一吹就倒的小身板……
再不閉嘴,小心孤把你藏在貓屋軟墊下面的小魚乾通通沒收。
某隻一下子沒了聲音。
拿小魚乾威脅什麼的,太不可愛了。
鳳還朝滿意了,果然還是這一招最直接有效。
而完全無法探知這一人一貓之間互動的綰衣,好好欣賞了一下小小少女耳尖愈紅的手足無措。
見青桐還未回來,他這才慢條斯理的,道出並不怎麼遵循禮制的輕佻言語。
“殿下,小人發的誓是全是出自心甘情願,無論是前面,或是最後一個,前日夜裏是殿下無心,可小人卻是榮幸之至,這是大不韙,也是小人真心話,只希望殿下肯垂青,能多看一眼小人,讓小人近身服侍左右,小人此生此世也就再無缺憾了。”
明明說著低賤卑微的話,語調嘶啞着,卻如誘人跌入冥府的靡靡之音。
真厲害。
不愧是玩特務潛伏上癮的小哥哥啊,話說的太漂亮了,方方面面都替她考慮到了,更把自己貶入沉泥,還發什麼破毒誓,貌似決策都在她,單看她想不想。
呵,要不是能一眼看透那張人畜無害麵皮的微表情,以及他眼眸深處,略過的一絲請君入甕的狩獵冷色。
她還就真信了他了……才怪。
一個從不信奉神明的人卻向神明發誓?
騙鬼么。
居然還仗着一副七歲的小身板,來調戲這麼個五歲大的女娃娃,誰給他的膽氣,大明湖畔的夏雨荷么。
鳳還朝言笑晏晏,眉眼彎彎,頰邊酒窩像是盛了兩捧碎光,溫暖如潮水覆蓋此間天地。
她望向綰衣的眼。
“孤信你。”
“誓成。”
以她天真卻惡劣的懵懂祈盼。
換他看似無害的、卑微的、前程似錦的心悅臣服。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