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第二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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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九八四年陰曆正月十四何苦何必何雨生何文簡光伢一行五人踏上龍踞這片土地的那天,未來的龍踞首富陳嶺南已經來龍踞兩年了。

要不是出海的時候被尼龍漁網絞斷兩根手指,陳嶺南說不定這輩子都是鳳凰城鄉下的一個漁民。這很有可能,因為祖祖輩輩如此。

陳嶺南絞斷手指前的人生一點不比簡光伢如意。五歲那年趕上三年困難時期,母親生下弟弟陳嶺北后沒多久便死於水腫。十三歲上四年級那年,父親出海遭遇颱風,船覆人亡。父親離世后,留下一個沒有生養的二婚妻子和兩個未成年的兒子。由於家裏失去了頂樑柱,陳嶺南的學歷永遠停留在小學四年級,子承父業做了一名漁夫。十六歲娶妻生子。

生活在海邊的男子成家都早。海上風大浪大,每次出海無異於一場賭博,誰也無法預料是滿載而歸還是葬身漁腹,唯一能做的就是趁活着的時候趕緊娶個老婆把後代繁殖出來,這樣即使死了也不至落個絕戶。父親死的那年剛滿三十歲,留下陳嶺南和陳嶺北兩個未成年的兒子。陳嶺南絞斷手指那年二十七歲,也已是三個孩子的父親,大的十歲,小的三歲。

絞斷手指那次是陳嶺南此生最後一次出海作業。因為趕上惡劣天氣,狂風暴雨,漁民手忙腳亂收網,結果偏偏遇上網獲大豐收,忙亂中出錯,等到把上千斤魚拉上船,陳嶺南才發現自己的右手食指和中指的兩節手指不知去向。上岸后在家休養了兩個月,陳嶺南有心重操舊業,可公社的船老大不要他了。這不難理解,一個手有殘疾的漁民,作業效率肯定趕不上一個手腳健全的漁民,而手腳健全的漁民有的是。

在一個家家戶戶以出海打漁為業的村裡,過早結束漁民生涯的陳嶺南成了一個尷尬的存在。這個時候兩個現實擺在陳嶺南面前,一是終於不必整日提心弔膽過活了,二是怎麼過活。

陳嶺南來龍踞的直接誘因有兩個,一是弟弟陳嶺北吵着分家讓陳嶺南寒了心,二是因為分家的事跟老婆林子芳打了一架也讓陳嶺南心灰意懶了。

先說跟弟弟陳嶺北分家的事。由於父母早逝,陳嶺南一手把弟弟拉扯大。陳嶺北中學畢業后,陳嶺南為了不讓弟弟步自己的後塵,到處求人,把弟弟送進了公社的海產品加工廠做了工人,後來又張羅着給他娶親。作為哥哥,陳嶺南可謂仁至義盡。然而哥哥絞斷兩根手指不到半年,弟弟就在弟媳的慫恿下吵着分家,這着實令陳嶺南心寒。

再說跟老婆吵架這事。正所謂貧賤夫妻百事哀,陳嶺南老婆林子芳因為分家的時候小叔子多分了幾個花膠,就覺得吃了天大的虧。問題是她覺得吃虧了卻又不親自出面跟小叔子理論,只知道在丈夫面前念叨,沒完沒了。林子芳的小家子氣也不是不能理解,因為分家的時候陳嶺南分到的也不過是一間半瓦房幾個破碗十幾斤大米以及十幾個花膠,還有一個沒有血緣關係的繼母。而唯一值錢的就是花膠,少分幾個確實是個不小的損失。另外那幾十個花膠還是夫妻倆多年來背着生產隊一個一個偷偷攢下來的,是給幾個兒子將來成家準備的壓箱底。為了長期保存這幾十個花膠,林子芳用廢報紙里三層外三層包裹得嚴嚴實實。擔心被生產隊發現,都不敢掛出來曬,而是藏在床底最深處的樟木箱子裏。多年來,林子芳幾乎每天都要撅着屁股趴在地上把箱子從床底拖出來數一遍裏面的花膠,數目對上了才能安睡(從沒錯過),可見這幾乎是林子芳的命。這條命一下被小叔子分走大半,林子芳心裏有多糾結可想而知。

不過陳嶺南從另外一個角度解讀,即使分家的時候多分幾個花膠,這個家也一樣窮,所以少分幾個也不會更窮。夫妻二人境界不在一個層面,而又無法達成共識,陳嶺南心裏堵得慌,無處宣洩,幾次三番拌嘴后,終於忍無可忍揍了妻子一頓。這是陳嶺南平生第一次動手打老婆,手腳沒輕重,可以說把林子芳揍得鼻青臉腫。林子芳發現丈夫瘋了,抱着最小的兒子陳小湖連夜跑回了鎮上的娘家,臨走的時候撂下狠話,叫陳嶺南在家等着。林子芳是小鎮姑娘,娘家父親是鎮上的種豬配種站站長,在當地江湖上是個狠人,同時娘家還有三個如狼似虎的弟弟。陳嶺南好漢不吃眼前虧,連夜從家裏逃出來,顛了。

陳嶺南出逃的時候順走了家裏最值錢的兩樣財產——結婚那年妻子娘家送的一輛“永久”和跟弟弟分家后剩下的那十幾個花膠。陳嶺南揣着花膠,蹬着“永久”,奔波了兩天兩夜,飢腸轆轆抵達了四百公裡外的龍踞。這輛“永久”在龍踞即是陳嶺南的代步座駕,也是陳嶺南謀生的工具,從七一年買下它,到八七年被淘汰,足足追隨了陳嶺南十六年。

至於為什麼要帶走那十幾個花膠,絕對不是跟林子芳鬥氣,實屬情非得已。陳嶺南最初的打算是拿那十幾個花膠到鳳凰城市區的海產乾貨供銷社賣了換錢,因為出門需要盤纏。可臨了還是捨不得出手,因為太珍貴,是老婆冒着巨大的政治風險花了近十年才好不容易攢下來的,賣了將來回去沒辦法跟老婆交待。因此,十幾個花膠最後也跟着陳嶺南一路來到了龍踞。即使到了龍踞,即使身無分文,陳嶺南也沒有把花膠賣了。直至八六年春天,陳嶺南聞到床底下一股海鮮惡臭,拿出來一看,由於保存不當,又趕上連日陰雨,報紙包着的花膠受潮腐爛了,生蛆了,即賣不出去,也吃不了。陳嶺南看着地上蛆蟲涌動的花膠,回首往事,抱頭痛哭,一邊哭一邊考慮是扔了還是洗乾淨煲來吃了。陳嶺南心裏鬥爭了足足一天,最後還是把它們扔了。

由於離家的時候走得倉促,沒有辦理相應出行手續,雖然成功流竄到了龍踞,卻沒能進到工廠。初到龍踞的那兩個月,陳嶺南的遭遇可以用一個“慘”字形容,日晒雨淋,饑寒交迫,戚戚然如喪家之犬。更凄慘的是連着騎了兩天兩夜自行車,多年的痔瘡又犯了,奇癢無比,疼痛鑽心,大便還帶着血。就因為沒錢醫治,只能自己簡單處理,被折磨得死去活來。多年後,輝煌騰達的陳嶺南在朋友面前也願意調侃一下自己曾經落魄的過往,即使這個時候,陳嶺南也盡量不去追憶最初的那兩個月,更諱於被人知道那段不堪回首的經歷。怎麼說呢,除了他媽的沒有伸手跟人乞討,當時的陳嶺南跟叫花子毫無二異。不過那段日子並沒有一直持續,兩個月後陳嶺南便找到了謀生手段。

簡光伢第一次遇見陳嶺南是在抵達龍踞的當天傍晚,地點是伏龍塘鎮崗豐村一片香蕉地中間一口魚塘邊上的一堆廢品旁。此時的陳嶺南已經混得相當不錯了,有了固定的職業,收入頗豐,儼然隱形富豪一枚。其實,在龍踞這個遍地是機會的新興城市,只要有心,並且肯干,發財並不是一件多困難的事,拾荒也能發財。陳嶺南從事的就是這個職業,雖然不體面,但能致富。尤其讓陳嶺南對現狀滿意的是,自己即不用像工廠里的打工仔那樣被資本家壓榨,也不必像過去在老家那樣為出海而擔驚受怕。而且,事實已經證明,只要自己夠勤奮,生活確實能發生改變。

一年前,身上略有積蓄,陳嶺南擴大了生意規模,除了撿廢品,也收購廢品。陳嶺南扶着他那輛愛車,背着一個作業用的鐵鉤,遊走在伏龍塘的街頭巷尾和工廠學校附近以及公路旁,半收半撿,風雨無阻。那個年代國人對廢品概念淡薄,家裏的無用之物往往一扔了之,即使賣,也基本沒有議價權。陳嶺南最喜歡的廢品是廢紙,尤其是廢紙箱。紙箱整齊,便於捆綁,便於裝載。在龍踞這個發展熱火朝天的輕工業城市,廢紙箱也從來不愁銷路。如果缺德一點,往廢紙箱裏塞點其他廢紙,再往裏面灑點水,或者摻點沙子,利潤就更可觀了。但不能摻水泥,往廢紙箱裏摻水泥最缺德,因為水泥遇到水會結板硬化,二次加工的時候會損壞機器,干這種缺德事的傢伙在行內往往混不長久。

兩年來,那輛“永久”為陳嶺南發家致富立下了汗馬功勞。那個年代很多在伏龍塘的人都看到過這樣一幕——一個無論春夏秋冬都穿着破爛背心的瘦得脫了相的傢伙、用一輛六成新的自行車載着二三百斤甚至更重的堆得像座小山一樣的廢品、身體與地面呈四十五度角前行。厲害的是這個傢伙竟然還能騎上去,還能蹬得動,看上去就跟雜耍一樣。更厲害的是那輛“永久”,很多路人都等着看它在半路上散架,或者看它在半路上車輪扭曲變形。然而所有人都失望了,它無比忠誠,替主人鞠躬盡瘁站好了每一班崗。

由於生意規模的擴大,一年前陳嶺南以月租五元的價格從伏龍塘鎮鎮長林炳輝的夫人羅嫂手裏租下了水塘邊的兩分荒地,用撿來的廢木料和牛毛氈以及鐵皮搭起了一個簡易窩棚。從此這裏即是他的安身之地,也是他事業的起點。兩年來,陳嶺南會按時匯錢回家,但一次也沒有回去過。倒不是怕妻子報復,床頭打架床尾和,林子芳早已饒恕他了。不回家純粹是想多賺點錢,然後衣錦還鄉。

兩年來陳嶺南經常做同一個夢,夢見自己被堆積如山的廢品埋了。埋在廢品山下的陳嶺南喘不過氣來,渾身無法動彈,呼救也無濟於事,只能靜靜地等死。夢裏的陳嶺南感覺到無比幸福,因為他看到了堆積如山的廢紙、廢鐵、廢銅、廢鋁、廢塑料、甚至還有廢金子,等等等等,這些東西都是財富。陳嶺南被財富埋了,感覺幸福死了。

簡光伢那天在水塘邊見到陳嶺南的時候,陳嶺南頂着一頭濕噠噠的長發光着膀子穿着一條白夏布褲衩蹲在窩棚外面一棵往下滴着水的香蕉樹下做飯。早春二月,氣候依舊寒冷,天上還飄着霧一樣的毛毛細雨。由幾塊磚頭隨便壘起來的灶里“噼里啪啦”燒着木柴,灶上炒菜的鍋是一個熏得烏七八黑的鋁製長方形飯盒,兩支筷子代替鍋鏟,鍋里“咕咚咕咚”煮着一條四指寬的鯽魚,空氣中飄蕩着一股醬油和小蔥的誘人香味。

看到這幅景象,簡光伢不知道眼前這個濕漉漉的傢伙究竟是叫花子還是精神病人。打量蹲在地上的這個怪物,簡光伢更是驚詫。在這之前,簡光伢見過最瘦的人是自己,身高一米六的自己體重只有八十斤出頭,胸前的十幾條肋骨觸目驚心。然而,眼前的人跟自己比起來有過之而無不及,一米七左右的個頭,天庭無比飽滿、眼窩深陷,顴骨凸起,渾身上下皮包骨頭,屁股尖得跟錐子一樣,加上披着一頭至少有半年沒有剪過的長發,蹲在地上看起來就像是一個民國年間絞了辮子丟了鐵杆莊稼衣食無着精神恍惚的前清遺老。

簡光伢會在來到龍踞的第一天跟陳嶺南相遇,緣於沒能順利進到表姐夫鄭家駒的紡織廠。

這要怪何苦。

果不其然,在老家的時候何苦又他媽吹牛皮了。最初何苦寫信跟姐姐何齊說要來龍踞,何齊確實也同意了。只是何齊以為弟弟是一個人來,殊不知一下來了五個。何齊的丈夫鄭家駒的確是香港人,如假包換。夫妻二人在龍踞的確開了一家紡織廠,這也是事實。問題是鄭家駒並不是有錢的香港人,紡織廠也沒有何苦想像的那麼輝煌。

紡織廠只是一個二百來平米的簡陋鐵皮屋違章建築,車間裏擺着十幾台大工廠更新換代淘汰下來的油跡斑斑的二手紡織機,加工出來的產品也只是半成品。說白一點,紡織廠其實只是一個三無作坊。老闆鄭家駒年紀也不大,六零年生人,比妻子何齊小兩歲,跟小舅子何苦同年,身材矮小,獐頭鼠目,在香港估計都找不到老婆。

鄭家駒負責在外面聯繫業務,所謂的聯繫業務,就是陪大老闆吃喝玩樂,把大老闆哄高興了,業務就有了。何齊負責管理,其實也沒什麼可管的,工廠就那麼十來個人。工人吃飯管飽,每個月還有五十塊錢工資,比在老家強千萬倍,所以工作起來自然是爭先恐後,根本不用管理。老闆娘何齊多數時候也在機器前幹活,兼職給十來個工人做飯,說起來其實比工人還辛苦。

何齊七七年就來龍踞了。那年何繼梅病重,他在龍踞的老班長去瓜洲探望他,見到出落得亭亭玉立的侄女何齊,有心招為兒媳,就把人帶回了龍踞。老班長是龍踞軍分區醫院的領導,在軍分區醫院給何齊安排了一份護士工作。可兩個年輕人有緣無分,老班長的兒子直到七九年戰死在前線,也沒能見上未來妻子一面,結果便宜了鄭家駒。

夫妻倆小小的事業剛剛起步,這已經傾盡了兩人的所有。如今一下來了五個,確實難倒了他們。全部安排工作?多出一筆不小的開支,何況也用不上——首先紡織機就不夠。安排一兩個,那麼其他人怎麼辦?讓他們回老家?那麼誰留下誰回老家?夫妻倆經過商議,最後決定,自己的工廠頂多安置兩個。至於剩下的三個,夫妻倆分頭去附近的工廠打聽,看看有沒有工廠招工。打聽到了,當然最好。沒打聽到,愛莫能助,只能讓他們原路返回。

結果還是鄭家駒路子廣,當天就打聽到了,而且三個都要,是鄭家駒認識的一個香港朋友新開的油漆廠,就坐落在伏龍塘鎮崗豐村外的水塘邊上。鄭家駒的朋友叫郭宏生。郭宏生一開始看中了何苦何雨生以及何文。油漆廠屬於高強度體力勞動,這三個人已經成年,而且身強體壯,正好適合。何必身材單薄,簡光伢身材矮小,郭宏生沒看上。可鄭家駒也沒看上何必和簡光伢。何必來到龍踞的第一時間就用身上僅剩的錢給自己買了一罐“健力寶”,舉在手裏從火車站一路喝到工廠,這給前來接站的鄭家駒留下了極不好的印象。而簡光伢身材瘦小,面色菜青,嚴重地營養不良,看起來也不像是能幹活的料。鄭家駒和郭宏生爭執了半天,鄭家駒能說會道,留下了小舅子何苦和何雨生,郭宏生收留了其他三個。就是在跟着郭宏生回油漆廠的路上,簡光伢見到了陳嶺南。

陳嶺南注意到簡光伢卻是在一年多后。那天傍晚陳嶺南光顧着埋頭燒菜了,一行人打跟前經過的時候根本沒抬頭。之後很長一段時間,陳嶺南也沒有注意到簡光伢。坐落在水塘對面的油漆廠儘管近在咫尺,陳嶺南卻一次也沒有進去過,因為沒有業務往來。直至次年夏天的一個上午,一身臭烘烘油漆味的簡光伢來到陳嶺南臭烘烘的廢品站,問陳嶺南收不收原料桶。

陳嶺南當然收,不過還是感到詫異,因為油漆廠的原料桶一直以來都有原料廠家回收,怎麼這次會當廢品賣呢。

簡光伢說原料廠收走的是好桶,可以循環使用,而叫陳嶺南收的是廢桶,只能當廢品。

聽到這裏,陳嶺南心裏頓時涼了半截。報廢的化工原料桶在廢品當中也屬雞肋,先不說賣不起價錢,處理起來還有危險。化工殘餘在桶里發生化學反應形成可燃氣體,處理不當會爆炸。同在伏龍塘鎮上的“水仙花”油漆廠去年就發生過一起原料桶爆炸事故,把廠里的一個傻帽工人整條手臂切了下來,送醫路上陳嶺南親眼目睹,自然不敢大意。

陳嶺南原本不想接這單生意,因為確實賺不了兩個錢,沒必要冒風險。不過轉念一想,人家第一次上門,還是接了罷,或許以後還有生意,於是就跟簡光伢去了廠里。但這次簡光伢依舊沒有給陳嶺南留下什麼印象。幾年下來,陳嶺南已是閱人無數的老江湖,一個工廠打工仔能給他留下什麼印象呢!

不過很快陳嶺南就發現自己小看了簡光伢。

那天簡光伢帶着陳嶺南進到油漆廠,讓陳嶺南看了一下碼在院子裏的報廢鐵皮桶,讓陳嶺南報了收購價格,卻沒有讓陳嶺南把鐵皮桶收走,而是找了個借口把陳嶺南打發走了。生意沒談成,陳嶺南也不遺憾,甚至巴不得如此。因為確實是雞肋,幾十個二百升的鐵皮桶,倒騰一回賺不了幾個錢不說,還得專門租輛車搬運,基本上等於是搬運工。可過了三天,簡光伢又找上門來,叫陳嶺南去廠里收桶。

陳嶺南說你找別人罷,我不收了。

簡光伢說為什麼。

陳嶺南說我沒車啊。

簡光伢說你租車啊。

陳嶺南說本來就沒錢賺,租個車還不虧死。

簡光伢說你放狗屁。

陳嶺南說不信你去問問其他收廢品的,看看他們願不願收。

簡光伢說那麼好桶你收不收。

陳嶺南說好桶我當然收。

簡光伢說好桶你收什麼價。

陳嶺南說十二塊錢一個。

簡光伢說你放狗屁,都是十四。

陳嶺南說十四就十四,你有多少。

簡光伢說有八個,不過你要連報廢的桶一起收走。

陳嶺南說這完全可以,我租個車就去廠里拉。

簡光伢說八個好桶一百一十二,三十一個報廢桶九十三,總共兩百零五——你先把錢給我。

陳嶺南說為什麼。

簡光伢說我把好桶跟廢桶混在一起,你去到廠里什麼都不要說,全部搬上車就是。

陳嶺南也是老江湖,一聽就明白是怎麼回事。奧妙是,簡光伢把好桶當廢品賣,中間存在十一塊錢差價,八個桶的差價是八十八塊。如果老闆沒發現,這八十八就進了他簡光伢個人的腰包。

4

通過表姐夫鄭家駒的介紹進了廠,簡光伢首先遭遇的一個困境就是皮膚過敏。這是多數人第一次接觸油漆要經歷的一關,何必和何文也未能倖免,只是過敏程度比簡光伢輕一點而已。最開始是皮膚變得無比乾燥,渾身奇癢難耐,越撓越癢,越癢越撓。撓出一身疹子,然後渾身腫得跟個剛出籠的饅頭一樣,灼熱、疼痛、無法睡覺、咽喉腫痛、食欲不振、睜不開眼睛。這樣的痛苦持續數天或者十數天甚至更長,直至腫脹漸漸消退,死皮脫落,最後成功脫敏,鳳凰涅槃。

油漆廠的工作堪比苦力,環境也無比惡劣,三個人對這份工作依舊無比珍惜。剛到龍踞就順利進到了廠,這就夠幸運了,何況每個月六十塊錢的工資也大大超出了他們的預期。三人遇到了一個好老闆,除了第一個月的工資作為押金沒有發下來,之後每個月的工資老闆郭宏生都不會惡意拖欠剋扣,能做到這一點的老闆已經非常難得。不跟遠的比較,就跟鄭家駒比,鄭家駒本質也不壞,積極向上,勤奮肯干,可一旦涉及到錢的問題,也沒有半點人情味,包括對小舅子何苦。何苦在老家的時候天真地認為來到龍踞會得到姐夫的特殊關照,然而卻沒有。鄭家駒給他的工資跟其他工人差不多,僅僅多十塊而已,每個月六十,吃住也一樣。

“你是來學東西的,不能一上來就想拿高薪。我要一開始就給你高薪,那是害你。”鄭家駒吝嗇還振振有辭。

在大家的想像里,好像從香港過來的人都是霍英東包玉剛那樣的大富豪。其實不然,這個時期來大陸投資的香港人里,除了極少數愛國者,大都是投機者,實力真正雄厚的不多。這不難理解,因為國家剛剛開放,政策不明朗,加上產業鏈不完整,真正有實力的老闆用不着冒險。敢冒險的往往是低端製造業里的中小企業老闆,吸引他們的是內地廉價勞動力和土地租金。而最多的是鄭家駒郭宏生這類純粹的冒險家,年輕,一文不名。他們在香港其實也是社會底層,出身卑微,沒有文化,沒有生路,有的是出人頭地的野心和比大陸人更開闊的視野。最初他們跟着從香港過來的老闆干幾年,手頭積攢了一點點資本,也有了一點經驗和技術,便自立門戶。租個簡陋車間,買點二手設備,招幾個廉價勞動力,搖身一變就成了老闆。在這個以賣方為市場主導的時代,你只要有做老闆的勇氣,你就能發財。他們衣着光鮮,肩上背着人造革公文包,似乎都是腰纏萬貫的大富豪,其實囊中羞澀,虛張聲勢。有經驗的人從來不信他們嘴上說的,因為他們滿嘴跑火車。有經驗的人看一眼他們走路的神態就能清楚知道他們幾斤幾兩。如果他們走路的時候弓着背縮着肩,像憋着尿找廁所一樣東張西望,同時又步履匆匆,那肯定是還在尋找機遇,肯定是還沒混好。混的好的,往往是下巴走在前面,眼睛四十五度角仰望藍天,走路也一定走馬路中間,即使擋了後面的車,也要等對方按了半天喇叭才會慢條斯理讓路,讓路前還不忘回過頭來罵一句:丟你老母,趕去投胎咩。

郭宏生屬於後者。郭宏生二十八歲,未婚,家在九龍深水埗,曾有過短暫的黑社會經歷,因為貪生怕死被黑社會開除后才輾轉來到大陸。去年他還是“水仙花”油漆廠的一名油漆配料員,在初步掌握了油漆生產工藝后,從親戚朋友手裏借了點錢,搖身一變自己做了老闆。簡光伢何文何必是他招的第一批工人。工廠條件簡陋,一個一百平米的鐵皮屋車間,一台經常罷工的人力叉車,幾個鐵皮攪拌桶,以及十數種原料,就構成了工廠的全部。郭宏生慷慨大方講義氣,加上第一次做老闆,沒有成本概念,除了不會惡意拖欠剋扣工人工資,平日裏心情好的時候還會給工人小恩小惠,美其名曰“特殊工種津貼”。何文何必和簡光伢應該是龍踞最早拿到“特殊工種津貼”的內地打工仔,在這之前以及之後很多年,所有津貼都只針對外籍員工,內地打工仔腦子裏想一下都會被炒魷魚。

油漆生產全部是手工操作。工人的崗位也沒有分工,都是通才。每天的工作就是郭宏生在一旁手把手指導,三個工人把各種化工原料按比例兌入攪拌桶,然後用一根一米來長的鋼管在桶里持續不斷的攪拌,直至攪勻。如果說搬運原料是苦力活,攪拌原料就是苦力中的苦力。由於各種原料的密度和粘度不同,把它們攪拌均勻絕對是一件即檢驗體力又考驗耐心的事,同時還要忍受各種刺鼻的氣味,而且中間不能停頓,不然會影響油漆品質。即使三個人輪流攪拌,一桶原料變成合格的油漆,人也基本上已經汗流浹背頭暈眼花了。

郭宏生的油漆廠一開業便生意興隆。工人的工作時長不定,以前一天的訂單數為準。有時候一天工作一上午,有時候工作到深夜,訂單完成即下班。第二天一大早,起床后第一件事就是把分裝好的油漆裝上人力三輪平板車。郭宏生把油漆拉到貨運公司,分發到各地的客戶手裏。

郭宏生做老闆沒兩個月,一天早晨拉着一車油漆出門發貨,出去不到一個小時,渾身泥漿回到廠里,說油漆被人搶了。

郭宏生說丟,你們大陸窮鬼真多,我在香港只聽說過搶金搶銀搶鈔票,沒想到在你們大陸連油漆也有人搶。

大家每天過得都很充實,因為再也餓不着了,而且每天還能吃到葷腥,另外每個人的願望在從郭宏生手裏領到工資那天都能得到實現。

拿到工資后,簡光伢給自己留下二十塊,剩下的通過郵局匯回家,用於弟弟妹妹的學雜費和日用開銷。何文也一樣。何必身為家中幼子,負擔輕,工資可以全部自己留下。但即使如此,何必也總是三個人里最缺錢的一個,因為他有三大愛好,吃零食、喝“健力寶”、穿衣打扮。

來到龍踞后,零食和“健力寶”是何必每天必不可少的。“北冰洋”汽水沒有打入南方市場,何必迷上了“健力寶”。何必對其他什麼都不會上癮,唯獨“健力寶”例外。如果有詳細統計,何必很可能是全中國喝“健力寶”最多的人。從八四年來到龍踞至零一年移民美國,差不多每天都要喝,發展到後來基本上就不怎麼喝水了。

穿衣打扮更是何必的最愛。為了買一雙“鱷魚牌”皮鞋,何必省吃儉用攢了半年的錢,結果皮鞋買回來穿上腳沒兩個月,鞋尖就開了鱷魚口。從小到大,即使缺衣少食,何必也從來沒有忘記對美的追求。出門前渾身上下沒有捯飭漂亮,他會變得拘謹自卑。也因為愛打扮,何必在哪都是一道風景。被人關注的另一個原因是何必對衣裳顏色的偏好別具一格,獨愛紅色和白色。試想一下,在藍黑灰為主流色彩的八十年代早中期,一個留着鬢角,戴着蛤蟆鏡,身着紅襯衫、喇叭褲、白皮鞋的瘦高俊俏男孩走在人群中,那得是多亮眼。為此,來到龍踞第一年,何必便在江湖上擁有了一個如雷貫耳的綽號——“嫖客佬”。

愛打扮並不是何必一個人的愛好,何苦也一樣。何苦不像弟弟這麼講究衣裳的顏色,只講究時尚。何苦崇拜日本演員高倉健,為了模仿自己的偶像,硬是纏着姐姐何齊從香港給他買了一件“皮爾卡丹”風衣,穿在身上風光一時(買的時候是夏季,打完折九百九十八港幣)。

何苦來到龍踞不久就跟一群江西人打成了一片。那群江西人來自江西贛州,在龍踞蹬三輪車。此時在龍踞蹬三輪的清一色是贛州人。發生這種奇怪現象唯一解釋得通的就是,當初某一個沒有進廠的贛州人偶然涉足這一行,意外發現這一行可以謀生,於是就在老鄉中間一傳二、二傳三,最後形成了壟斷。同鄉抱團在改革開放早期的龍踞屬於普遍現象,比如香港人都是老闆,街上賣菜的一律是江西北部人和湖北南部人,鳳凰城人做五金建材和包工頭,四川人開飯館和理髮廳。如果一個行業里出現了一個非同鄉,那麼這個非同鄉要麼就是絕對的厲害角色,要麼就是個二百五,但不管他是什麼,他都會很慘。

正所謂物以類聚,在老家一直是孩子王的何苦來到龍踞不久就跟贛州人的首領“熊老師”打得火熱,並很快擁有了一個“湖南騾子”的江湖綽號。“熊老師”比何苦大兩三歲,兩人以兄弟相稱,有空就聚在一起。“熊老師”有一個屌爆了的名字——熊威廉。不知情的人聽到這個名字會下意識地對他肅然起敬,因為歷史課本告訴大家,凡是叫“查理”、“威廉”、“亨利”、“路易”、“愛德華”的人,都他媽不是一般人。

“熊老師”就不是一般人。“熊老師”早先是贛州地區一個鄉鎮小學的數學老師,七九年偶然從報紙上看到龍踞開放的新聞,當即砸掉鐵飯碗就跑來了,而且一來就站到了食物鏈頂端。“熊老師”五官清秀,中等個頭,身材精瘦,打架愛用改錐,在龍踞這些年扎傷多人,令人談之色變,三年前還追上了伏龍塘鎮長林炳輝的侄女林樂怡,可以說是個絕對的厲害角色。

“熊老師”壟斷的三輪車行業是個一本萬利的生意。在私家車還是稀罕物、出租車還沒有普及、公交車也時有時無的八十年代早期,坐三輪車通常是香港老闆彰顯身份的奢侈消費。穿着時髦的香港老闆仰躺在絨布後座上,穿着背心或者光着膀子的三輪車夫在前面揮汗如雨,三輪車在塵土飛揚的馬路上飛馳,三輪車夫心裏歡快,資本家臉上有光,各得其所。

“熊老師”手下蹬三輪車最厲害的是一個叫文東生的贛州佬。這傢伙載着兩個標準體重的成年男子從伏龍塘到龍踞市人民醫院二十公里路程只花了二十八分鐘,跟飛一樣,而且沒有發生交通事故。這個傢伙當時之所以那麼拼,是因為客人得了闌尾炎,趕着去醫院切闌尾。那一趟下來的收穫自然也不菲,掙了一張紅彤彤的百元港鈔,轟動一時。

不過蹬三輪車這個行業門檻也不低,並不是什麼人都能參一腳。首先你得是贛州人,其次你得有副好體力,最後你起碼還得有輛三輪車。人力三輪車價格一點也不便宜,一輛動輒好幾百。也因為如此,這個時期出現了一個有趣的現象,那就是通常兩個甚至三個贛州人合夥經營一輛三輪車,每個人輪流蹬一天。即使如此,大家也不少掙。好的時候一天收入甚至上百,不好的時候也有二三十,比進廠務工強百倍。車夫每天掙的錢上交一半給“熊老師”,另一半歸自己。不過車夫也都情願,因為“熊老師”負責保護他們的人身和財產安全,比如遇到糾紛他要出面協調、被人打了他要負責打回來、受傷生病沒有收入期間的衣食住行和醫藥費他要承擔,等等此類。沒有“熊老師”罩着,你干不長。

“熊老師”手下此時有將近三十個車夫,一天的抽成五六百,即使刨除一切開支,也至少有四五百,一個月進賬輕鬆過萬。八四年,月入上萬無異於今天的月入百萬,可謂驚人。不過這錢也並非全部進了“熊老師”腰包,其中一部分孝敬給了伯父林炳輝。沒有林炳輝罩着,“熊老師”干不長。

此時的龍踞已有四股嶄露頭角的流氓勢力。一夥是以“熊老師”熊威廉為首的贛州幫。一夥是以“眼鏡”吳瑞舫為首的湖北幫,壟斷了龍踞的蔬菜水果批發。一夥是以“耗哥”李趕美為首的四川幫,從事賭博和娛樂業。而實力最強的是以“曼姐”為首的龍踞本地幫,壟斷了龍踞的河沙開採和沙石運輸以及民間放貸業務。

此時的幾個流氓大哥跟後來的流氓大哥存在一個本質上的區別,那就是他們身上的第一個標籤並非流氓,而是商人。他們是因為生意需要才做了流氓,而非本身好勇鬥狠。他們受教育程度普遍偏高,家世也普遍優越。“熊老師”的父母是國營水泥廠的中高層領導,“熊老師”本人中專畢業。“眼鏡”吳瑞舫上過職高,來龍踞前在老家的國企做過兩年會計,父親是那家國營農副產品公司的一把手。“耗哥”李趕美來自四川成都一個公務員家庭,學歷也最高,成都高等師範專科學校畢業,大專文憑,曾短期做過文學編輯,是個文藝青年,據說還曾在雜誌上發表過詩歌,本來有大好前程,因為爭風吃醋把人捅傷了在老家無處安身才跑來龍踞。“曼姐”背景最為特殊,年近四十的“曼姐”本名黃燕妮,是印尼華僑,六十年代一家人才回到祖國。“曼姐”之所以叫曼姐,是因為她老公林奕輝小名叫“小曼”。“小曼”林奕輝是著名愛國華僑之後。“小曼”在伏龍塘當地是有名的帥哥,可惜英年早逝,八三年“嚴打”期間因為拒捕,被公安武警當場擊斃。林奕輝死後,“曼姐”繼承了丈夫的衣缽。

何苦來到龍踞不久就開始追女朋友了,他已經二十四歲了。何苦追求的女孩子叫顏如玉,是隔壁紡織廠的辦公室文員。顏如玉上過職校,畢業后在老家的百貨公司站過兩年櫃枱,八一年隻身闖了龍踞,在龍踞沒有任何背景,可謂膽識過人。何苦追求顏如玉是姐姐何齊的主意。何齊從龍踞軍分區醫院辭職后也在那家紡織廠上過班,跟顏如玉是同事兼老鄉。顏如玉模樣靚麗、身型修長、話語不多,屬於那種長得好看又有頭腦的女孩子。令人敬佩的是顏如玉的商業眼光,白天在工廠上班,晚上還和廠里一個江西籍女孩子合夥在外面做生意,在伏龍塘大街上擺地攤,專賣蚊帳。龍踞地處南方,城市背山面海,蚊子多得嚇人,一年有十二個月能聽到蚊子叫。本地人好像習以為常,外地人可受不了,被蚊子攆着咬,沒有蚊帳根本沒法活。

顏如玉賣的蚊帳產自日本,香港進口。這種尼龍蚊帳即輕薄透氣,又時尚美觀,性價比極高,分分鐘就把國內的夏布蚊帳比下去了,深受消費者喜歡。唯一的缺陷是不防火,彈點煙灰在上面就出來一個大洞。打工仔們買下一頂這樣的蚊帳往往當寶貝一樣精心呵護,使用前也不忘小心翼翼保存好包裝袋和薄膜內袋,因為即使哪天不在龍踞打工了,也肯定要帶回鄉下老家。在鄉下老家,這將是一件很體面的家當,姑娘拿來當嫁妝,小夥子拿來裝飾婚床。

這年月的打工仔全都是戀物癖,每到春節返鄉,都會盡最大可能帶走他們的一切。被子枕頭涼席、衣裳褲子鞋襪、鎚子斧頭菜刀、牙膏牙刷漱口杯、肥皂香皂洗衣粉、塑料臉盆塑料桶、塑料板凳塑料椅,甚至鋁合金樓梯、下水道塑料管,等等此類,所有這一切加起來的體量往往超過打工仔自身。身材瘦弱的打工仔們肩挑背扛,就像一隻螞蟻拖着一個大饅頭,步履蹣跚、大汗淋漓,卻人人臉上洋溢着幸福燦爛,着實令人動容。

由於市場巨大,顏如玉的蚊帳生意相當興隆,平均每個晚上都能賣出十頂八頂,兩個人每人能賺到六七塊,一個月下來的收入比在廠里的工資還要高出許多。何苦為了追求顏如玉,起初也天天晚上跟着兩個姑娘出門練攤。過了一段時間顏如玉就不讓他去了,因為他不許客人討價還價,總是跟客人吵起來。

“自從有了你,我的生意每況愈下。”顏如玉在何苦面前抱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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應許之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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