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草莽》第一章
“簡光亞”這個名字是簡光亞來龍踞后認的乾媽安慧真給簡光亞取的。
一開始簡光亞叫簡光伢。簡光伢一開始是湖南瓜洲鄉下的一名木匠學徒。簡光伢學木匠是子承父業。
父親簡有財肝癌離世那年,簡光伢十三歲,上中學。在同樣是木匠的祖父資助下簡光伢得以中學畢業。八二年中考簡光伢以全縣第二名的成績考取了瓜洲醫專。上中專在那個年代是貧苦農家子弟的首選。那個年代的中專含金量很高,畢業包分配、有編製,吃商品糧,無異於鯉魚跳龍門。
可惜命運那一次並沒有眷顧簡光伢。
就在簡光伢考上中專三個月前,祖父簡萬春犁田的時候不小心被鐵犁鏟傷腳踝。傷口觸目驚心,筋骨全斷,鮮血染紅了腳下大片水田,被發現的時候人已不省人事,抬回家當晚便撒手人寰。導致慘劇發生的罪魁禍首是犁田的牛,那是從親戚家借來的一頭牙口不到兩歲未經調教的半大牛犢。畜生輕佻莽撞,而祖父年邁體衰,人畜配合不當,慘劇便發生了。
簡光伢更大的不幸在於下面還有一個孿生弟弟簡光仔。簡光仔這年同樣以優異的成績考上了高中。兄弟二人都是可造之材,可家裏的條件難以支撐兄弟二人同時深造。在外地工作的四舅何繼模最初提出承擔其中一個孩子的學費,然而這個提議卻遭到了另外兩個舅舅的抵制。另外兩個舅舅的家庭也有困難,他們認為四舅理應優先接濟兄弟,而非姊妹。四舅實在無法照顧到所有窮親戚,為了避免不必要的口舌,他的這個高尚的提議最後只能不了了之。
失去了四舅這個最後的金主,簡光伢簡光仔兄弟二人必須有一個做出犧牲。族裏長輩一致認為應該讓老二簡光仔回家務農,理由倒也實際,老大簡光伢上完三年中專出來就有鐵飯碗,老二簡光仔即使能考上大學也還要等數年。母親何潤物最後關頭力排眾議,選擇讓老二繼續深造,老大回家務農。
母親何潤物持不同意見的根據是娘家一個知陰陽曉八卦的族兄何繼會早年給簡光伢看過相,說簡光伢是無壽之人。何繼會私下甚至放言,簡光伢若能活過三十,他情願短二十年陽壽。何繼會祖上中過舉人,本人也粗通文墨,在村裡德高望重,他的許多話,大家往往奉為圭臬。因此,何潤物以此為參考決定二個兒子的命運,也在情理之中。
然而可惡的是,母親何潤物在做出這個決定后沒出三個月,扔下兩子一女三個未成年的孩子、帶着最小的兒子簡光亮改嫁走了。
簡光伢就這樣手忙腳亂做了一家之主。
更殘酷的現實是,這年夏天,在做木匠學徒的第一天,師父簡有山便給簡光伢的職業生涯判了死刑。在師父簡有山眼裏,簡光伢完全不具備成為一個合格木匠的條件。身材矮小、性格羞怯、變態地講衛生,所有這一切都說明簡光伢不是吃百家飯的材料。然而這還不是全部,最關鍵還在於簡光伢幼年時經歷了一場持續多日的感冒發燒。高燒沒有奪去簡光伢的性命,卻損傷了簡光伢的大腦。高燒之後,簡光伢再也無法自由支配自己的表情,臉部表情僵硬,目光像鷹隼一樣只能凝視前方,同時身體從此失去了平衡感。簡光伢的平衡感之差嚴重到了令人匪夷所思的地步,永遠無法直線奔跑,永遠無法金雞獨立,即使站在離地半米高的矮牆上也邁不開腿,一邁腿就會摔下來。
可偏偏在九十年代前的湖南鄉下,製作傢具從來不是木匠的主業。木匠真正的用武之地在建築領域,安門窗、架房梁、釘椽皮,等等此類,都是高空作業。一個面相不討喜同時無法高空作業的木匠,就好比是一個暈血的人做了外科大夫,無疑是入錯了行。要不是自己的親侄子,師父簡有山決不會收簡光伢為徒。即使收下了,簡有山也清楚,這個廢柴將來會跟他叔叔簡有家一樣一輩子也出不了師,永遠都將是一個跟在人家屁股後面打下手的小工。
簡光伢又只能學木匠。
簡家是木匠世家,到簡光伢這裏已是第四代。曾祖簡福成八十年前拖兒攜女從山東逃難至瓜嶺,之所以能被當地人接納,就是因為身懷兩門技藝,一是武功高強,能治跌打損傷;二是懂木匠手藝。曾祖簡福成在世的時候對兩門技藝做了明確安排:從山東帶來的長子簡萬福及其後人繼承形意拳,與當地女子簡章氏生的後人則繼承木匠手藝。
簡光伢是簡章氏一支的後人。
倒不是說簡光伢不能學點別的,也可以。只是學別的手藝需要拜外姓人為師,得支付成本。俗話說學藝三年苦,民間自古有規矩,學藝三年,師父分文不取免費授藝,徒弟不取分文免費給師父做三年牛馬。簡光伢等不了三年,兄妹四人,除了隨母親改嫁走了的么弟簡光亮,家裏還有一個上高中的弟弟簡光仔和一個馬上要上中學的妹妹簡翠萍。學木匠,學徒期間一天的工錢是一塊二(出師后一塊八)。這一塊二都歸簡光伢,因為師父簡有山是嫡親伯父,有義務關照這沒爹沒娘的侄子。一直以來,簡有山對這個侄子都不抱任何期望,只求他在作業的時候別傷着自己就OK。
其實簡光伢自己也不願意學木匠。
簡光伢當時真正想學的手藝是獸醫,具體一點就是閹雞剡豬。這門手藝不但速成,一年便能出師,而且輕快,不用下力氣。最妙的是從業成本低廉,一把剖刀、一把剪刀、一把鑷子、一根繡花針,再加上一罐醫用酒精(或者雄黃),便可行走江湖。簡光伢對這門手藝也確實興趣盎然,以往誰家閹雞剡豬,都會湊過去看一陣,幾乎成癮。
可是不行,簡光伢不能學這門手藝。瓜洲當地自古有說法,從事這類“斷子絕孫”手藝的人會折陽壽,家世清白四肢健全者皆不考慮以此為業。
跟簡光伢的境遇對比鮮明的是師父簡有山同期收的另一個徒弟何必。比簡光伢小兩個月的何必是村裡公認的天賦異稟的後生,對任何事都興趣盎然,且能做到極致。學習上亦是如此。就在同一年,何必以全縣第一名的成績考上了長沙師專。跟簡光伢不一樣,何必是主動放棄這次鯉魚跳龍門機會的。父母年過六旬,幾個哥哥已成家另過,家裏還有一個得過腦膜炎傻得嫁不出去的姐姐。何必不想給家裏添加負擔,因此也輟學做了學徒。不同的是,學木匠對簡光伢是趕鴨子上架,何必卻是因為興趣。
如果不出意外,未來的簡光伢會是一個不入流的木匠,像叔叔簡有家一樣勉為其難學藝三年,出師即失業,最終不得不放棄本行,改行搞副業,東一鋤頭西一棒子,發現幹什麼都沒有出頭之日,人生慘淡。而何必會成為一個出色的木匠,像伯父簡有山一樣憑手藝安身。
不過簡光伢並沒有為此感到悲哀,因為他發現,這是一個平等的時代,大家沒辦法共同富裕,但可以做到共同貧窮。在這個大背景下,無論成功失敗,其實相差並不大。事實也的確如此,伯父簡有山憑手藝養活了一家,叔叔簡有家瞎折騰也沒讓家小餓死,兩家人的生活並沒有質的區別。簡光伢的願望很單純,只要平均每個月能有二十塊錢收入,家裏種點糧食養點家禽,日子就能對付着過。
八十年代的瓜洲鄉下,即使是師父簡有山這種從藝幾十年的老師傅,他的手藝其實也不足以安身立命。家家都窮,打傢具蓋房子通常只有婚娶喜事的人家才需要,而且多半集中在秋冬兩季,一年至少有一半時間這門手藝派不上用場。另外木匠在鄉下是個大眾職業,村村都有三五個七八個,僧多粥少。
學徒之餘,簡光伢是家裏的第一生產力。
家裏分田到戶那年分到了兩畝七分水田一畝三分旱地和四畝林地,隨着父親離世和母親帶着弟弟改嫁,家裏少了三口人,變成了一畝六分水田七分旱地和兩畝八分林地。林地里種的是油茶樹,收穫分豐年和窮年,可不管豐收欠收,永遠不夠一家人一年的食用。如果吃完了,接下來的日子菜里就不放油。不放油的菜俗稱“紅鍋菜”,先不討論“紅鍋菜”味道如何營養如何,光是把它做熟就是一門考驗人的手藝,尤其是在以煎炒為主要烹飪手段的湖南,既要確保把菜炒熟,又要確保菜在鍋里不燒焦,還要確保菜出鍋后能吃。有句話叫“巧婦難為無米之炊”,這句話在湖南的說法是:懶婆娘炒不出紅鍋菜。在早年的湖南鄉下,檢驗一個未出閣的姑娘將來是否能成為一個會過日子的婆娘,讓她炒一盤“紅鍋菜”就一目了然。在這方面,簡光伢是小能手,據吃過他炒的“紅鍋菜”的弟弟妹妹後來回憶,簡光伢炒出來的“紅鍋菜”口味極佳,甚至值得懷念。旱地里除了種點瓜果蔬菜,主要作物是紅薯。紅薯是一家人度過年後那幾個月青黃不接的主食。水田種水稻,一年兩季。收完兩季水稻,勤快的簡光伢還會種一季小麥。即使一年收穫三季,也不夠吃,因為缺葯少肥,產量往往不高,上繳完不堪重負的公糧,基本上所剩無幾。青黃不接的幾個月,紅薯便派上了用場。多年後,已經飛黃騰達的簡光伢只要聽到有人說吃紅薯有各種功效就忍不住想給對方開腸破肚,因為說這話的人絕對是壞了心腸。事實是紅薯飯偶爾吃兩頓還行,儲存了一整個冬天的紅薯糖分很高,香甜可口。可連續吃上幾天就會讓你懷疑人生,因為是高酸性作物,不能多吃,多吃傷腸胃,反酸水;又不能少吃,少吃不扛餓,身體乏力,沒法幹活。總之,你即使把命扔在地里,地里一年的長成也只夠一家人吃喝,還不管飽,更別奢望質量。世代如此。
為了補貼家用,農閑的時候簡光伢會隨叔叔簡有家各種折騰,春天捕野味,夏天挖淮山,秋天抓黃鱔,冬天販木炭。辛苦自不必說,能把人累出屎來。但只要能掙到錢,簡光伢都願意干。也不能說是願意干,是不得不幹,不幹不行,會死人。
2
簡光伢最喜歡的副業是賣冰棍和逮兔子。
八零年前後,糖水冰棍的批發價在兩分至兩分五厘之間,零售價為五分,即使刨除變幻莫測的天氣因素和滿足自身口腹之慾所造成的耗損,利潤依舊在百分之百。簡光伢的販賣冰棍生涯始於上中學那年。簡光伢通過賣冰棍掙到了中學三年的部分學雜費。儘管利潤高達百分之百,簡光伢也沒有像馬克思說的那樣變得為所欲為,更沒有踐踏一切人間法律。中學畢業后,簡光伢便把這個暴利生意讓渡給了村裡其他年齡更小的孩子。
而逮兔子則是簡光伢走上社會後最痴迷的副業。這個副業即娛樂又有收益,可以說是一項完美的副業。逮兔子嚴格上說是項腦力勞動,一般人幹不了。俗話說“狡兔三窟”,逮過兔子的人都知道此言不虛。野生兔子的確有幾處藏身之地,如果捕手沒有相當的智力和經驗,絕難得手。真正的高手看一眼洞口就能清楚知道裏面有沒有兔子,同時通過洞口的朝向就能判斷出是否值得一試。如果洞口朝向山頂,即使洞裏有兔子,有經驗的捕手也會轉身離開,因為事倍功半,甚至白忙一場。如果發現洞口朝向山下,恭喜你,你只要方法正確,兔子凶多吉少,而且事半功倍。
簡光伢逮兔子的技藝遠近聞名。據同時代的村民多年後回憶,簡光伢是做陷阱的高手,只要出門了,基本上不會有跑空的時候。更令人嘖嘖稱奇的是,簡光伢年紀輕輕便掌握了一項震驚鄉里的絕技,那就是遠遠瞧一眼兔子就能辨出雌雄。誰也不清楚簡光伢是通過什麼途徑學會這門技能的,簡光伢自己對此也諱莫如深,任誰也沒透露半個字。因為這個時候簡光伢已經在家裏悄悄嘗試一門他人從未涉足的副業,就是馴化野兔,然後人工飼養。在這個過程中,簡光伢不想有競爭者。
簡光伢想憑此副業發家致富。
遺憾的是這個副業最後以失敗告終。簡光伢發現,無論是已經成年的野兔還是剛剛分娩出來的兔崽子,它們都不安於被豢養。即使主人給它們提供遠比野外安逸舒適的生活條件,它們也不妥協,要麼想方設法逃跑,要麼絕食自殺。簡光伢嘗試了好幾次,最後得出一個似是而非的科學結論,那就是兔子可能跟人類一樣也在進化,此時的野兔進化到了已經無法被人類馴化的階段。因此,簡光伢的兔老闆計劃就此終結。
簡光伢的兔老闆計劃終結還有另外一個更關鍵的因素,那就是八三年臘月老表何苦回村裡過春節。
何苦是簡光伢大舅何潤年的第五個兒子。大舅何潤年兩口子生養了九個,奇迹般全都養大成人了。何苦在九個兄弟姐妹里行七,上面四個哥哥兩個姐姐,下面還有一個妹妹何春香。何春香下面就是何必。何苦呱呱墜地的時候三年困難時期還沒過去,正好何苦又生在青黃不接的春夏之交。父親何潤年去祖父的卧室報喜,順便讓祖父給孫子取個名字。被打倒的前國軍上校兼“歷史反革命”何祖卿聽到家裏喜添新丁,臉上毫無喜色,反而憂心忡忡:腸子都餓得打結了,你們還在甩籽,這是何苦——乾脆叫何苦好了。
天意弄人,何苦偏偏是九個兄弟姐妹里唯一沒受過苦的幸運兒,由於家裏實在養不起,生下來沒滿月便過繼給了三叔何繼梅。何繼梅是瓜洲市武裝部的軍醫,抗美援朝期間被美軍的燃燒彈燒傷了下半身,跟老婆費了九牛二虎之力生下一個女兒后便再也無法派上用場。在那個特殊年代,軍人家庭的物質條件遠在工農階級之上。過繼給三叔的何苦交了好運,被養父母視如己出,衣食無憂。跟其他軍人家庭的孩子一樣,何必的人生也是小學、中學、參軍入伍、分配工作。八二年和八三年,體弱多病的養父母相繼辭世。眼看家道中落,在龍踞軍分區醫院做護士的姐姐何齊有幸嫁給了一個香港人,家族的繁榮又續上了。養父母不在了,唯一的姐姐又遠嫁香港,何苦在瓜洲城裏孤苦無依,逢年過節只能回到村裡來。不過還好,養父母健在那些年何苦也沒少往鄉下跑,所以這麼多年跟鄉下的親人也沒有任何隔閡。
何苦這次回到村裡,帶回一個讓家人瞠目結舌的消息,他辭掉了人家求之不得的鐵飯碗,過完年就去龍踞投奔姐姐何齊。何齊的香港老公在龍踞開了一家紡織廠,聽說紡織廠里的工人每個月工資也是何苦做法警的兩倍。何苦作為小舅子,前去投靠,姐夫理應照顧,工資肯定比普通工人高。
多高?
“低於一百我不尿他。”何苦揚言。
一——個——月——賺——一——百!
大家的驚訝不難理解,在一個豬肉八毛錢一斤也只有逢年過節才捨得砍兩斤來吃的年月,一百元是筆巨款。別說在瓜嶺,放之整個茶子坪鄉也難找出一個月入百元的人。另外,眾所周知,何苦最大的特點就是對任何事都喜歡誇大其詞,他說的話大家往往會自覺打個對摺。不過話說回來,五折不也還有五十塊么,那也不少啊。
信與不信那是你的事。你不信,總有傻瓜信。
弟弟何必信了。
堂弟何文信了。
堂弟何雨生也信了。
三個傻瓜決定過完年跟何苦一起去龍踞闖蕩。
三個傻瓜決定跟何苦去龍踞,心思卻不盡相同。傻小子何文是真心相信堂哥的話,想跟堂哥去龍踞發洋財。何雨生覺得能賺五十也值得一試。何必則純粹是想喝“北冰洋”汽水。何必兩年前隨父親何潤年去鄭州參加堂姐何珍妮的婚禮,自從在婚宴上喝過一次“北冰洋”汽水后就對這款神奇飲料念念不忘。如今有一個能自己掙錢買“北冰洋”汽水喝的機會,何必自然不會錯過。何必覺得應該把老表兼最好的夥伴簡光伢也叫上,這是一個千載難逢的機遇,得跟老表有福同享。
簡光伢對老表何苦的話也半信半疑,想去,可下不了決心。對幾個老表來說,去龍踞只是碰運氣,成與不成在其次,因為他們的家庭條件相對寬裕些。簡光伢則不然,窮家薄業、一家之主,跟着伯父在村裡做木匠好歹有份收入,萬一何苦的話不實,跟他去到龍踞,不但耽誤了時間,來回的路費也是一筆不能承受的數目。何況,弟弟妹妹過完年又要開學了,簡光伢根本沒有閑錢。
簡光伢跟何必說你去罷,你先去,事情要真像何苦老表說的一樣,寫信給我,我再想辦法。
簡光伢打消了跟幾個老表一起去龍踞的念頭,大年初四就跟叔叔簡有家進山販木炭了。湖南的冬天過完年還有個把月冷的,木炭是城裏人家必不可少的取暖物資,這段時間販賣木炭利潤可觀。
叔侄倆年前自己也燒制過兩窯,無一例外都不成功。燒制木炭其實是個精細手藝,雖說在鄉下人人都說自己會,但事實上真不像說的那麼簡單,這隻有自己動手幹了才清楚。首先選料就很講究,並非什麼木柴都可以燒制木炭,桐木、楓木、椿木、漆木就不行。桐木不壓秤,楓木辣眼睛,椿木油性大,漆木過敏。誤將這些木柴燒成木炭,要麼得不償失,要麼壞口碑,後果很嚴重。其次對火候的掌握也很考驗功夫,稍微沒控制好,不但投入跟產出不成比例,而且木炭品相差。要麼木炭沒燒透,取暖的時候着明火,搞得滿屋子烏煙瘴氣,壞口碑;要麼木炭燒透了,從窯里扒拉出來直接碎成了渣,沒賣相。叔侄倆之前信心滿滿連着燒制了兩窯,汗水和人工搭進去不少,錢卻沒賺到幾個,發現還不如進山販木炭合算。在湘贛交界的山裏有不少燒制木炭的高手,是不是高手從他燒制出來的作品就一目了然。木炭長短整齊劃一、揮指一彈能發出清脆的陶器聲響、抓住一頭在空中甩一下不會斷、折斷後木炭芯有均勻細密的氣孔,這就是一等一的好木炭。能燒出這種木炭的就是高手,不然說破天也沒用。
春節前後木炭的銷路最好,一是買木炭的人多了,二是賣木炭的人少了。這期間把木炭從山裏挑出來,兩麻袋能掙五塊,比平時多兩塊。不過這五塊錢不是隨便什麼人都能掙,也不是隨便什麼人都願掙——兩麻袋木炭,一袋的標準重量是五十斤,純靠一根扁擔,兩個肩膀。來回一趟五十六公里,一半山路,一半馬路,全憑兩條腿,還得趕時間,要不是迫於生計,鬼才願意干。
吃過晚飯從家裏動身,點個照明火把,進到山裏已是晚上七點多。販上木炭從山裏出來,再趕到瓜洲城郊的集市,已是次日清晨。蹲在寒風凜冽的馬路邊把木炭賣掉,花一毛錢買兩個雜菜包子,或者花一毛二吃碗素麵,打個牙祭,暖暖身子,恢復體力,然後轉身往家趕。到家的時候天正好擦黑,整整一天一夜。如此強體力勞動,即使壯年,也基本上半條命沒了,何況才十七歲體重不過八十斤的簡光伢。
大年初四跟着叔叔簡有家進山販了一趟木炭,賺了五塊。初五在家睡一夜,初六傍晚再次跟叔叔進山。由於上一次體力嚴重透支,還沒有完全緩過來,加上營養也跟不上,這一次還沒走出山,簡光伢就明顯感覺到泰山壓頂,雙腿打顫、頭暈眼花。為了賺這五塊錢,簡光伢咬着牙關硬挺着跟在叔叔身後。可意志畢竟不是萬能,在下一個沙地陡坡的時候,腳上的解放鞋抓地不牢,膝蓋突然發軟,雙腿跪在了地上。插在扁擔一側的稻草火把發生劇烈震蕩,帶着火星的火把灰落在後頸上,簡光伢渾身打了個激靈,手忙腳亂去搔痛處。雙手鬆開扁擔,扁擔從肩上滑下來,兩大麻袋木炭順着山坡“咕嚕咕嚕”往山下滾。簡光伢顧不得疼痛,連滾帶爬追下了山。學過中學物理的人都知道,從上往下,只要距離足夠,兩條腿的人絕對跑不過做圓周運動的物體,因為物體可以做加速運動,人不行。簡光伢試了一回,果然如此,在坡上連翻了幾個跟頭,也沒追上兩麻袋木炭。也就是這件事,成了壓垮簡光伢的最後一根稻草。多年來吃的苦遭的罪,一下湧上心頭,悲從心起,卻無處宣洩。
叔叔簡有家挑着木炭下到山腳,看見侄子光着腳垂頭喪氣坐在路旁一塊光禿禿的大石頭上,一雙洗得發白的解放鞋擱置在地上,跟前的兩麻袋木炭碎成了渣。簡有家放下肩上的木炭,問侄子,跌傷了沒有。
簡光伢說人還好,木炭報廢了。
簡有家說哎呀,本都搭進去了。
簡光伢說叔叔,給我支煙罷。
簡有家說你還有心思抽煙呢。
簡光伢說那就算了。
簡有家看出了侄子的沮喪,說那就讓你浪費一支。
簡有家從兜里掏出一盒“香零山”,給了侄子一支,自己也點了一支。
簡光伢點着煙,默默地抽着,伴隨着唉聲嘆氣。
簡有家安慰侄子,說已經是這個樣子了,嘆氣也挽不回了。回家倒床上好好睡一覺罷,過兩天再跟我進山,我讓山裡佬把木炭先賒給你,我跟山裡佬熟。
簡光伢說叔叔,我的人生難道就是這樣。
簡有家說嗨,知道你心裏苦,想開點罷。
簡光伢說叔叔,我的人生難道就是這樣。
簡有家說等開了春,我帶你過江西下煤礦掙大錢去。光義纏了我幾次,叫我帶上他,我都沒點頭,他腦殼太蠢。春耕過後去,幹上兩個月,能掙二百多,還能回來收早稻。收完早稻栽下晚稻,跟我去武漢修鐵路,專門挖隧道。挖隧道收入高,一天三塊五,干到寒露,又能掙個兩百多——不過說實話,下煤礦和挖隧道,掙的是多,但也是人世間少有的兩個苦差,受傷死人是家常便飯。誰要是干過這兩個苦差,死後見到閻王都硬氣。
簡光伢說叔叔,你還沒聽明白么,我不是做農民的材料啊,我不應該是做農民的命啊。叔叔,你看看我的手,你看看我這雙手,我這雙手就不該是做農民的手嘛。
簡有家說嗯嗯嗯,你這雙手是雙好手,十指纖纖、軟軟綿綿、清清朗朗,全公社也找不出第二雙這麼標緻的手了,按道理講,這就該是坐辦公室握筆杆子的手。
簡光伢說我不甘心啊。
簡有家說我能理解,你還年輕,很多事還想不通,等到了我這個年紀就都能想通了。你跟我一樣,哪都好,就是投錯了胎,即投錯了地方,又投錯了人家,你我投胎哪怕稍微投好點也不該是這幅鬼樣子。
簡光伢說我該怎麼辦啊,叔叔。
簡有家說我還真是問對人了——我也不曉得啊。
事情過去兩天,同在一個屋檐下生活的叔叔簡有家晚上悄悄把簡光伢從家裏叫到屋外。站在一片漆黑的籬笆下,叔叔簡有家做賊一樣從懷裏掏出一個摺疊得四四方方的膠袋,看四下沒人,迅速把膠袋塞進簡光伢胸口的兜里,說光伢,收好,這裏面有四十幾塊錢,你拿去買張車票,跟你老表他們到外面去闖闖,說不定那真是條活路。
簡光伢大驚,說叔叔,你哪來這麼多錢。
簡有家說我把我山上那幾十棵杉木賣給何運卿了,過完正月他就帶人來砍。你是聰明人,確實應該到外面去闖闖——這窮山惡水長不出好莊稼,你要不走,這輩子就真的跟叔叔一樣了。
簡光伢說那杉木是你留給光茂將來討婆娘蓋房子的啊。
簡有家說先顧眼前。
簡光伢說這麼大的事你不跟嬸嬸商量,她知道了會剝了你的皮。
簡有家說車到山前必有路,你別管了。
簡光伢說這錢我不能要,光仔和翠萍還在讀書,我一時半刻還不上。叔叔,你要真有心拉我一把,就用這筆錢做本,就近搞點副業,我給你打下手。正好我這幾天又琢磨出一條生財之道。
簡有家說嘁——。
簡光伢說年初三我帶光茂光仔去江西姑奶奶家拜年,我注意到江西那邊的農副產品普遍比我們這邊便宜,干辣椒那邊只要八角三一斤,瓜洲集市上賣一塊一;食鹽那邊賣四角二,這邊賣五角五;老薑那邊是一角五,這邊賣到三角多。我們從那邊把貨往這邊販,有利潤。
簡有家對侄子的這條生財之道嗤之以鼻,說從這裏到姑奶奶家四五十里,還全是上山下嶺,不挑不提,光走個來回都要丟掉半條命,你又不是不知道。
簡光伢說我都想到了,不走路,搭火車。我問過細牙表叔,從他家搭火車到瓜洲城裏,車費一塊二,兩個人兩塊四。你我販上一百斤干辣椒,一趟下來能賺二三十,還在乎這兩塊四車費。
簡有家低着頭琢磨着侄子這條生財之道的可行性,最後覺得還是不可行,因為是跨省做買賣,一怕地痞敲竹杠,二怕公社找麻煩,搞不好竹籃打水一場空。
簡有家說光伢,你還是拿着這錢去龍踞碰碰運氣罷,搞副業這事就別琢磨了,我們沒這個命——那年去江西賣碗的教訓難道你這麼快就忘啦。
簡光伢反覆權衡,最後接受了叔叔的勸告,決定拿着這筆錢跟幾個老表去龍踞碰碰運氣。
臨行前,簡光伢託付叔叔,自己不在家這段日子,讓妹妹翠萍在叔叔家搭火。弟弟光仔在瓜洲市裡上高中,住校,一個月才回家一趟,無需照顧。妹妹翠萍剛上中學,年齡尚小,每天早出晚歸,讓她一個人生活,簡光伢放心不下。
叔叔說你出去只管放心闖,不要挂念家裏,有叔叔一口吃的,餓不死你妹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