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老壯來電
已經晚上十點差五分,沈鄭飛從九點半開始,就有意識地盯着屏幕右下角的時鐘。視頻會議的共享桌面上,張格又打算點開一個新文檔。
沈鄭飛連忙湊近話筒喊:“老張,張博,張大哥,今天就到這了。剛才討論的我們下周一上會繼續。”
連線另一頭的張格用鼠標標明幾個文檔說:“這兩個備用方案我們還沒討論。”
“不討論了,你在休假,休假啊,明天要去接嫂子的。”沈鄭飛平時在會議中是絕對不會聊私事,但今天不同,他必須勸住張格,“現在都十點了,明天你們說好幾點去接?”
“九點。”
“九點是到月子中心吧,之前是不是還要先去岳母那?”
“對啊,我差點忘了。備用方案你自己先看吧,有問題給我寫郵件。我先下了。”張格倒也乾脆,說下就下。
沈鄭飛看着屏幕上視頻會議的窗口關閉,長長舒了口氣。
本來張格這星期休假,工作的事不用管。但事關下季度的新品設計方案,沒有張格這個主管研發的CTO點頭,下周一方案根本不能上會。
今天這個會是休假前就定好的時間,也是張格同意休假的條件之一。明天一早,張格要去月子中心接許璇回家。許璇都三十八了,好不容易才懷上孩子,夫妻倆為了女兒能順利出生,過去一年裏沒少折騰。
但張格是那種“工作第一”的品性,連老婆許璇剖腹產那天都在加班。所以沈鄭飛才逼着張格放上一周的假,好好陪許璇和新出生的女兒。
對張格這位老大哥,沈鄭飛是打心眼裏的感謝和信任。當年在慕尼黑留學時,兩人同住一個宿舍樓層,剛好斜對門。沈鄭飛讀碩,張格讀博,正巧還都是計算機專業。沈鄭飛讀書期間沒少向張格請教學科問題,連碩士論文的初稿都是請張格把的關。
因此回國創業,沈鄭飛第一個想到的就是張格,墾請他出馬主管公司研發。
張格二話沒說,辭了慕尼黑大學的計算機系助教教職,和沈鄭飛一起回國。後來許璇私下告訴沈鄭飛,那會兒有一位副教授要升任教授,系裏有意把空出的副教授位置給張格。想起這事,沈鄭飛羞愧難當。德國大學的教授向來是一個蘿蔔一個坑,助教好當,教授難為。能當上副教授可以說是通往“教授”的大門已經打開,張格願意放棄這麼好的學術出路,絕對是拿沈鄭飛當親兄弟對待。
沈鄭飛記得自己當初是拍着胸脯向張格保證,三年內一定建一個最好的研發中心給張格用。因為張格的博士論文是關於機器學習的最優算法比較,以及可行性的理論證明,他一直想把論文中的理論證明在實際應用中進行驗證。所以沈鄭飛才會大言不慚地要建研發中心,讓張格來驗證自己的理論。可如今公司雖然運營還不錯,但卻沒有閑錢造所謂的研發中心。
這件事張格到現在一句話都沒多說,但沈鄭飛哪能不放在心上呢?
可惜錢的事不是靠惦記就能解決。
用財務總監姚省的話說,“國內這環境,想要來錢快就要搞融資、玩上市,咱們智科技是炒作科技概念的皮包公司嗎?當然不是,咱們是做實體產品,搞科技創新,你沈鄭飛的中國夢不是實業救國嗎?你想當企業家,來錢自然慢點。”
姚省還真是最了解自己的人啊。
怎麼想到姚省去了?沈鄭飛搖搖頭,轉動座椅面向身後的牆壁。他抬頭瞧着佔據小半面牆的365天全年曆。今年已經過去的五個月顯得花花綠綠,幾乎隔兩天就有一個顏色標註。除了使用手機里的日曆APP外,每一個重要的會議、產品的Deadline,或者公司高管的休假,沈鄭飛都習慣用不同顏色的水筆,在這張一目了然的全年曆上再標註一遍。他從書桌上的水筆盒裏抽出一隻藍色水筆,在下周一的紅色會議時間旁,又用小字寫上“備用方案討論”。
將水筆插回水筆盒,沈鄭飛蓋上筆記本,起身去弄咖啡。在德國的那些年,除了工作學習之外,還給他留下一個喝咖啡的嗜好。無論白天晚上,一杯咖啡都是最好的調節。沈鄭飛需要讓自己的神經鬆弛一下,梳理剛才視頻會議里的巨大信息量。
原本傳統的意式蒸氣咖啡壺是沈鄭飛的最愛。不過現下電磁灶飛入千家萬戶,沈鄭飛的公寓裏沒有明火灶台,他那個用了快十年的老咖啡壺,完全無法在電磁灶上繼續發熱。姚省給沈鄭飛推薦了一款濾式咖啡壺,沖濾咖啡是法國人的最愛,但咖啡的濃郁程度卻不如濃縮咖啡來的醇厚。熱水慢慢從咖啡粉和濾紙上滲下去,匯聚成一杯熱乎乎的咖啡。沈鄭飛用鼻子狠狠吸了一口氣,果然衝出來的香味還是淡了些。
“叮鈴鈴”電話鈴聲響起。不用任何音樂鈴聲是沈鄭飛的習慣,最純粹的電話鈴聲比起各式各樣的花式鈴聲更具有辨析度。
沈鄭飛的朋友圈裏,會在這個點打電話來的人不超過五個。他端着咖啡杯快步走回工作室,鈴聲還在不依不饒。
“喂,老壯,這次又是什麼事?”沈鄭飛接起電話問。
國內大學時代上下鋪的兄弟,也是和沈鄭飛最聊得開的哥們——老壯——在電話那頭大笑。“哈哈哈哈,我不是來借錢的,你怕什麼?”
“上回你這個點打電話來,讓我去接你回家。你知道進門后瘦花是怎麼吐槽我的嗎?說我有了幾個臭錢就來腐蝕你這個技術宅男。以前下班都是乖乖回家報到,現在隔三岔五就和我出去聚餐喝酒。”沈鄭飛氣不打一處來,“我有叫你去喝酒嗎?我根本不喝酒。你還不跟她老實交代,到底幹嘛去了。”
“知道你是兄弟,才讓你來頂缸嘛。我已經和瘦花明說了,那個電競隊我是一定要搞的。這是我的中國夢啊。不過人心要散了,隊伍就不好帶了,吃飯喝酒免不了。我們也就成立那天和第一場聯賽勝利才一起喝了兩次酒好不好!你別太誇張,我叫你也只叫了一次。”老壯很不服氣,在電話里喊屈。
“反正瘦花你要自己擺平,別有了事業沒了愛情。還有我拿不出錢贊助你們隊,地主家也沒餘糧了。”
“俗,太他媽的俗了。你小子回來開公司后,開口閉口都是錢。我又不是來要錢的。”老壯氣得大叫,“瘦花和我早晚是要登記的,你多關心關心自己吧。別說兄弟我不給你機會,下個周末‘老杏花’同學聚餐,你別又不來。回來后一次都沒去,實在太脫離群眾了。”
沈鄭飛一聽,立馬說:“下個周末……”
“別說沒空,不是這個周末,是下個周末!我知道你忙,所以特意提早十天來通知你。我不信你那公司缺你一天周末就倒閉了。”老壯急忙打斷,“而且這次雲哲也來,雲哲也——來——!”
“噢,雲哲也來……”沈鄭飛重複了一遍,陷入沉默。
三四秒后,“喂,鄭飛,鄭飛……斷線了?”老壯在電話里喊。
“我會去的,你把時間發給我。”好半天沈鄭飛才說。
放下電話,老壯對身邊正努力嗑瓜子的瘦花說:“瞧見沒瞧見沒,我就說他會去。”
瘦花白了一眼只穿一條大褲衩、光着膀子蹲在沙發上的老壯。“他還沒忘記葉雲哲啊,這都多少年了。”
“刻骨銘心,刻骨銘心知道吧,鄭飛是痴情種子,沒話說的。”老壯蹲着也能手舞足蹈,“出國這麼多年,回來還單身一個,什麼都不用說了,對不對?”
“誰知道在國外有沒有亂搞。”瘦花忽然伸手去揪老壯肚子上的嫩肉,“男人沒一個好東西,你這種偽宅男都瞞着老娘出去亂搞了,他一個大老闆還玩什麼純情。”
老壯急忙扭着腰亂躲,頓時失去平衡,倒在沙發里,嘴裏大叫:“我是真宅男,我是為了夢想。我亂搞個屁。那些都是男人!”
瘦花沒揪到老壯的嫩腰肉,扔下瓜子盒沖了上去。老壯伸手一把抱住瘦花的腰,把她拉進沙發里。
奇怪的狗叫聲從老壯家沒關好的窗戶里斷斷續續地傳出來,飄蕩在杭城的夜空中。
雖然大城市裏的成年人,沒有多少人會在意這種春夏深夜喜聞樂見的樂曲,但遠在數公裡外的沈鄭飛卻被樓下小區的野貓們叫得無法入眠。老壯的電話弄得他根本集中不了精神繼續思考工作。從回國后,沈鄭飛就一直在刻意迴避大學同學聚會,至今也不知道拒絕了幾次。老壯從不提葉雲哲,沈鄭飛也從來不問。原以為自己已經忘了她,誰知今天猝不及防之下,沈鄭飛才發現,葉雲哲在自己的內心深處,居然還牢牢佔據了一塊地方。
十年了,按照國內大多數人的生活軌跡,她也該結婚生子了吧。
雖然突然冒出來的葉雲哲,讓沈鄭飛的思緒在美好的大學時光里感懷了一番,但沒有張格在的一周,不少CTO的工作壓在了沈鄭飛的肩頭。還沒等每天忙得四腳朝天、雙休日都坐在辦公室里的沈鄭飛回過神來,發現時間已經在匆忙中來到了新的一周。
周一臨出門前,沈鄭飛在全年曆前駐足了幾秒鐘,再次確認從今天起老張回歸了。
七點鐘,沈鄭飛走進公司。
公司規定的上班時間是八點到九點之間,現在這會兒基本不會有員工在。從一大片空蕩蕩的辦公區中穿過,沈鄭飛生出一種成就感,由衷地發出“還是在公司感覺好”的感嘆。
以前同組的德國同事好幾位都屬於早起早工作類型,不是他們沈鄭飛哪會養成這種早到的習慣。早到會讓一天的時間多出來,工作越久,沈鄭飛越沉迷於這種贏得時間的習慣。
不過公司里並非只有沈鄭飛一個人知道早到的樂趣。經過張格辦公室時,果然看到老張也已經坐在電腦前了。
沈鄭飛敲敲門,張格抬起頭,“早,鄭飛。”
嗯?張格怎麼頂着兩個黑眼圈?
“老張,早。”沈鄭飛打量着張格,小心翼翼地問,“嫂子和小奕奕都還好吧?”
張格女兒取名張奕,是個好名字。
“好是挺好的,就是晚上哭得厲害,接你嫂子回家后我就沒怎麼睡。”張格嘆口氣,“你嫂子自稱有產後抑鬱,這兩天不肯喂母乳。”
“那怎麼辦?”
“擠啊,擠出來后裝進假乳,讓我喂。”張格在自個胸前比了比。
沈鄭飛想像一下老張半夜起來,戴着一對假乳喂孩子的景象,渾身就是一哆嗦。
“不過現在請了個阿姨在家幫忙,白天岳母也會來,要不我怎麼能來上班哈?”張格“幽怨”地說,“還是上班好啊,不過最近一個月我不能加班了,爭取每天五點準時回家,看着你嫂子和小奕奕。”
“必須的,必須的。”沈鄭飛忙說,“老張,要不你現在就回去,這周繼續休假,公司有我呢。”
“別啊。”張格嗓音都高了,“我留在這挺好,真的挺好。我能工作比什麼都好。我正在看一篇區塊鏈的最新論文。這個技術現在挺熱的。我們可以考慮用它來做產品加密。”
他急匆匆地就把話題轉到工作上去了。
“行,你開心就好。”沈鄭飛不敢再刺激張格,“技術上你說了算。”
“那我再研究一下,真要弄最快也要第四季度。”
“沒問題。”沈鄭飛點點頭,慢慢退走。
“對了,今天老姚也來了。”沈鄭飛轉身時,張格追了一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