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虎若徉睡
在她們談話時,武才揚已發覺隨着時間過去,體內氣息也越加強盛,而且最為明顯的是那非輪之輪的旋渦氣息,不過那卻絕非功力精進后的爽快感,而是如坐船騎馬般的暈眩感,氣息愈盛,他也愈是難受。到得那絕美聲音離開后,武才揚體內的旋渦氣息,已交相旋轉令他難受得幾欲當場嘔吐。
這等時刻處於大海中的暈眩感越來越強,假設他有力氣,說不得會迫不及待將自己頭顱割掉,以驅逐這份難以忍受的噁心暈眩。然而一想到方才那番對話,他心中的難受,卻又超越了一切。
現在他終於知道這些人的身份來歷。
其實早該明白的。在探詢修小羅腦海中時,就曾探測到白牡丹、綠芍藥等的粉客勢力。卻原來這青茉莉、一品蘭兩大粉團,竟也同屬一個淵源。自己也太過幼稚。為何竟想不到,既然丐幫能於覆滅前留下極其龐大的復興力量,向以天下第一庄著稱的天龍庄,又怎能這麼容易就亡盡亡絕?
心神陡然一緊,又意會她們口中的三小姐是誰。
是啊。既然和姬烈火交談時他對自己所說的姬丹荷死亡一事毫不驚奇,怎麼就想不到,姬丹荷並未死亡?但……,姬丹荷若未死亡,同樣掉下懸崖的師傅呢?師傅是否也未死亡?若未死去,他們眼下是在……?難道他們掉落的地點,竟可直通那些深不見底的什麼“留心留神”坑洞?否則為何會有“穿越‘留心留神’境界”這句?但……,真若他們在那裏,難道這麼多年過去了,他們竟一直無法出去?
一念及此,又是心中陣陣痛傷。
——她們的目的,僅僅是讓自己救出姬丹荷么?設若如此,為何不直言相告?
“以前沒有這些話的……”姬丹荷那清脆的童音,似乎又響在耳邊。“為了他一個人,付出這麼大的犧牲……”隱五娘的幽幽嘆息,也再度輝映而出。心神一揪一緊,武才揚越加難受。那首《行路難》,那首折磨他一生的《行路難》,至今才明白,原來從一開始,就是場精心設計的騙局。可若那真是精心設計的騙局,又是由誰設計?
一切皆因這“他心通”術。如果不會這他心通術,是否也就沒有這“一切均被人設計、被人安排下人生”的精心騙局?
***——————***——————***——————***——————
時間在悄然度過。體內旋渦的氣息,漸漸停止波盪,難受的感覺,也分分弱下。四外里的呼吸之聲,都綿長隱約,除了她們的呼吸之聲,便是雪花紛紛落下的悄然寂靜。也不知又過了多久,那些旋渦般氣息都停了下來,武才揚的心神也當即進入絕對寧靜狀態。
在這一片寂靜的大雪之夜,武才揚的心靈也如那片片飄落的雪花一般,痛苦、憤怒、心酸、傷感、悲傷、猜疑、孤獨、絕望、茫然、碎心、凄涼、無助、無奈……等等一切灰敗的情緒,都片片飄飛,唯獨情難絕的分別之言,一遍遍在心中凄然響個無休。
“木兒,回天山,姐姐一直陪着你好么?咱們忘了江湖,也讓江湖忘記了咱們。”
“長大了,就該有自己的事情。保護好自己,是最重要的,知道嗎?”
“人越多的地方,人心越是遙遠。路越密的地方,路途越是艱險。記下了么?”
“許多時候,該忍痛,必須忍痛。知道么?”
“木兒,你始終是你自己,從你出生那刻起,就已是你自己,誰也不能改變,每一人都是這樣。所以,做自己才是最重要的事情。知道么?”
“木兒,回天山,姐姐一直陪着你好么?咱們忘了江湖,也讓江湖忘記了咱們。好么?……木兒,回天山,姐姐一直陪着你好么?……姐姐一直陪着你好么?……好么?”
淚水終於緩緩滑落。
做自己是最重要的事情。可是什麼才是做自己?又有誰不是從一出生起,就被長輩們設定出未來的道路?保護自己的確重要。可是有些的痛,那卻又是絕不能忍的。
“師傅……”武才揚在心裏發出呼喚:“我知道您在那裏。無論如何,我會把您帶出的。”
是。無論那個絕美的聲音,是否有意讓他明白他正被帶向天龍庄白院,至少只要讓他知道了師傅有一線生存可能,他就絕不能輕易放棄!
***——————***——————***——————***——————
天亮之後,武才揚睜開眼睛,打量周圍。是在一處水神廟中,他躺在供桌上。廟不大,從外界風聲和侵入的寒氣可知,這是隨處可見的無門無院僅只一殿的小廟。廟裏只泥塑了一尊水神共工的猙獰神像。抬頭看着那神像,便會油然而生錯覺,彷彿自己正是祭品,隨時會被共工吞了下去。
諸女都在附近,有幾個望着他,顯得十分關切,有些在察看地面、牆壁,分辨每一磚瓦特徵。由地面痕迹可知,昨夜諸女都是盤膝坐於地上。
一夜不見,諸女神采更是耀人,若非有過昨夜所知,定會以為她們還是從芥子吶須彌境界中提升的功力,或是因在那處“當壚之地”習練后導致的功力逐日飛漲。此刻卻知,天龍庄如若願意,大可在最短時期內,就通過藥物造就出一批又一批內力精湛的武林高手。
現在既知她們皆是天龍庄人,則一切此前的迷夢經歷,都有了初步解釋。雖“眾生心田”內的“竹林幽域”仍是難辨真假,但丐幫之所以能擒拿下她們找到自己,且有“當壚之地”的療傷舉措,現下一想,便知丐幫也墜入她們精心設置下的騙局當中。兩者目的其實皆是一樣,都要通過他這個了悟“四龍玉炔”秘密並能使之有用的人,按他們的意圖行事。而諸葛清、天狗星,分屬丐幫和天龍庄,事實上也即說明:他和不老情天的諸多神秘,在這兩個隱藏起來的勢力眼中,根本就是清澈透明。丐幫先行一步擒下了情難絕三女,天龍庄則以自己誘出丐幫……其結果則是他和丐幫從此恩斷情了,現下天龍庄又開始實施他們的新計劃。
但丐幫是否知道在“沉潛石堡”之下有那神奇的“當壚之地”?若知道,難道竟想不到她們反而可以練出武功?天龍庄又何以就能肯定,派遣一些原本武功拙劣的粉客,就能使局勢一步步按照他們計劃執行?
恩。不是那樣的。而是見招拆招,到了哪一步,就按哪一步來預先制定計劃而已。
思緒忽然轉到兩派皆已覆亡之事的疑問上。天龍庄之覆滅,若是有意為之,丐幫的覆滅呢?又是什麼緣故?難道丐幫竟也有方法,可以在短期內造就出一批又一批的高手?他們又為何能拋棄明處的力量,都選擇了於暗處行動?
忽然間想起死谷學藝期間,丐幫竟對每一名新五代弟子傳授“乞兒也是仙”內功一事,不禁恍然大悟:“確是如此。一個是採取藥物製造出一個個的內力精湛之武林高手,一個卻通過打破慣例、傳授高深內功來增強實力。何況那個可以沉潛下去的石堡,未必丐幫就沒有讓眾多弟子進入過,未必沒有人從中領悟到更多東西……,也因此,未必丐幫的實力就如自己猜測的那樣弱小——難怪諸葛清和天狗星竟能放棄陰陽二魔所承諾的一半人手!原來他們這兩派,竟根本未將‘不老情天’可怖的潛在實力放於眼中!”
這發現非同小可。轉瞬之間,一條條應對策略,一樁樁謀划方案,便在心中形成。如何利用這兩派的矛盾和外在危機,使之相互殘殺,絕除其主要人手;如何再利用局勢,把他們殘餘的實力掌控於手中,而後將不老情天至今未知的實力也分散開來,使之形成一個龐大的、只能以自己為主的勢力;如何再利用雲家三秀才口中的亂世新聖皇奉承之語,達成一個嶄新身份問鼎天下,如何再……
突然暴大娘“關切”問道:“師傅感覺如何?”
便如作賊之人陡被喝破,武才揚悚然一驚。
——為何變成這樣?為何心裏竟有這般毒辣到無視任何、只問成功的念頭?為何竟會想出這麼多可怕到從來也不敢去想的計策?
心神悚然一驚間,後背已經涼透:“我變了!我真的變了!不!這太可怕!這不是我!這絕不是我自己!”
暴大娘莫名其妙地看着他。
心意未顯現,但那表情與神色顯現而出的奇怪與略略警惕心意,還是能讓武才揚當下看破暴大娘心思。想及自身依舊處於鈎心鬥角的詭異處境,武才揚急忙收斂思緒。
他以手撐着供桌,勉強下地,只覺一陣陣虛弱,黯然說道:“不知怎麼,我疲憊不堪。”藉機掩飾方才的失常。勉強移動兩步,便覺軟得猶如麵條直欲倒下。心頭又是陣陣凜然,醒悟自己當前果真處於毫無自保能力的險境當中。
暴大娘和隱五娘急忙攙扶住他。
武才揚定了定神,喘息片刻,強笑道:“有點疲倦,或許恢復一下便好。”
眾女紛紛安慰。她們一個個都是凄然且強顏做笑的姿態,根本看不出誰是虛情假意,誰人發自內心,並且個人的心意,都古怪地很少主動呈現。
但既然知曉有方法可以破解他的“他心通”術,又有什麼“忘我神丹”,則“他心通”術所測得的心意,就大可推敲一番,說不得探測到的,反是虛假。一切真實虛偽,都只能源於客觀條件與當下現狀是否吻合的各種細節,才能做出基礎判斷。而這一來,卻更令人頭疼。
武才揚一邊仔細體察偶然到來的心意,努力分辨誰的心意可信,一邊隨口應付她們的話語。心下里卻猶豫又猶豫,終於下了決定:
——無論如何,虎無傷人意,也須防人傷。不讓天龍庄和丐幫走向徹底覆亡,不讓天下一片死屍,那是已決定好且絕不會違背的事情。但防範他們,防範任何潛在的危機,卻更是必須要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