風鈴着了魔

風鈴着了魔

那一顧的魘。

夜,已深了,深得好深。

夜色籠絡着海岸線,潮水如布匹般蔓延,涌淌在闃無人煙的白色沙灘上。在那兒,靜挺着一株死了的樹,伸出的枝丫上,掛着一串風鈴,樹的影子拓在沙灘上,襯托着斜上方的那一彎月牙,好冷,好靜。偶爾有海風經過,風鈴輕輕搖晃,一切都那麼美好。

靜悄悄地,只有風鈴叮呤作響。在美如畫面的沙灘上,卻漸次凹現出一串腳印來,一個個腳印陷進白沙,深淺如一,似乎有一個隱形的人在上面走路,慢慢走向那一株枯樹,靠近了那一串風鈴。

腳印停在了樹邊,過了一會兒,竟聽見微弱的哽咽聲,然後有一滴液體墜落在風鈴下。是那個隱形人哭了,掉下來的眼淚嗎?

當聶細雪從這個靜謐的夢境醒來的時候,已經早晨七點多了,風鈴還在耳邊響動,清脆如流淌的風聲。聶細雪卻呆在枕頭上,一動也不動,睜着眼睛,看着系在晒衣繩上的那一串風鈴,忍不住回想起了那個夢,琢磨着那片白色沙灘那麼美,究竟是什麼地方?眼前的這一串風鈴,是否就是夢中那一串?而那個會哭的隱形人又會是誰呢?

起床后,聶細雪刷了牙,洗了臉,梳好了頭髮,出門而去。出了門便是一條人行街道,東行左拐一個路口,大橡樹下有個公交站牌,上邊標明着318路的公交路線,處在中間的一站叫做『風城美術學院南門』。

聶細雪站在站牌旁,等待着公交車,清晨的風帶着遠方的清香味道,吹動了長發。飄落的滿地的樹葉,在油柏路上隨着風向舞蹈,被那些一掠而過的車輛卷帶起葉的潮水,轟然間佔領了這座風的城池。

聶細雪心想着,這個秋天,來得還挺浪漫。

坐在公交車上,挨着冷卻了的玻璃窗,聶細雪望着外面,絡繹穿過城市的一街一道,風景被秋色浸過後,開始凋零,蕭瑟,略帶着薄荷味,連天空都好似矇著一層霜,但卻越發透徹着美,透徹到了骨頭。

公交車行到了繁華的街區,路上行人熙來攘往,汽車鳴笛聲也格外刺耳,聶細雪偶爾抬起頭,卻看見天橋上的欄杆邊靠着一個少年,面容一如深秋般蕭索,眼睛專註着天空,充滿了蒼涼,顯得那麼落落寡合。

公交車漸漸從天橋下駛過,聶細雪轉過頭,忍不住往後看去,卻只能看見那個少年的背影了,在天橋上,在風中,在寒冽的秋晨里,連一個背影都顯得那麼脆弱,讓人感覺好心疼。

忽然,那個少年迴轉了頭,似乎感應到聶細雪在看他,對着聶細雪輕輕一笑,卻笑的那麼冷,那麼邪氣。嚇的聶細雪打了個寒噤,趕緊縮回目光,心想:“好冷的笑容,難道他是從冬天來的嗎?”

當公交車行到風城美術學院南門,聶細雪從後門下了車,走進龐大的石頭校門,突如其來的風迴繞盤旋,舞亂了發梢,聶細雪卻感覺好冷,似乎有一股洶湧的寒意鑽進了骨髓,但絕不是因為風的緣故,畢竟深秋冷不過冬天,這個季節的風,還不會冷到叫人受不了。

聶細雪裹緊了領口,忍不住抱緊了自己,北風迎面吹着,寒意卻是從背後襲來的。不禁轉過頭,就看見了一個人,一個面容極白風衣破落的人。

那個人靜靜地站在不遠的地方,卻似亘古以來便站在那兒,好幾千年也一動不動,大衣灌滿了風,瘦弱的身影似乎經不起秋天,正是那個在天橋上仰望天空的孤獨少年。

聶細雪笑了笑,說:“你也在這兒上學?”少年動了動嘴唇,但沒有說出話。這時候,前頭有同學叫“細雪”。聶細雪回身一看,是同班同學徐艷。

“我同學在叫我呢,不跟你聊了。”聶細雪邊說著,邊回頭,可回過頭來,石頭路上空蕩蕩的,卻不見了那個少年。

聶細雪嘟囔着:“還真是奇了怪了。”

聶細雪坐在教室裏面,心卻始終不能安靜,腦海內不時閃出那個少年的畫面,眼光聚焦在畫架上卻走了神。老師在講台上解說著繪畫技巧,聶細雪一直心不在焉,心想:“他到底特殊在哪了,為什麼我會對他念念不忘?”

好不容易熬到了放學,學生們如潮水般湧出校門,聶細雪還不餓,一個人在校園的油柏路上散步。路的兩岸種滿了法國梧桐,金黃色的葉子鋪滿了地,踩在上面很容易就碎了。聶細雪閉上了眼,認真聽起秋天的聲音,竟然那麼動人。

每間隔兩株梧桐,樹下都有一隻木頭長椅,上面落了幾片葉子,秋天過於荒涼,已經很少人會坐在樹下故作深沉了。聶細雪卻擦去了落葉,坐在長椅子上,抬起頭,看着遼闊悲涼的天空,望的很深切,卻總也望不透,如同站在這個城市的邊緣,望着無窮岸的大海。

起風了,飛舞的葉子鋪天蓋地,聶細雪閉上眼睛,聽着風的聲音。這座城,每一個季節都是多風的季節,所以才叫做“風城”,但深秋的風,格外美。

在風聲中,好似攙和着輕弱的腳步聲,輕的如一隻花貓。聶細雪想:“是他來了嗎?人海茫茫,歲月無蹤,不知道是否還能遇見那個少年?”生怕一睜眼看見的人不是他,便不敢睜眼了,只是靜靜地聽着那腳步聲越來越近,連自己的心跳也清晰可聞。

腳步聲果然停在了自己面前,聶細雪更為緊張了,心也幾乎跳到了嗓子,眼閉的死死的。過了一小會,感覺有一隻手伸了過來,輕輕撫摸起自己的頭髮。我去,竟然敢輕薄老娘!聶細雪有些着惱,氣的睜開眼,想罵他,然後卻驚呆了。

在睜眼的一剎那,聶細雪看見了荒涼的油柏路,看見了失落的梧桐樹,但就是沒看見人,一個人也沒有,除了她自己。

聶細雪從心裏想:“可能那只是風,吹起了我的發而已,我不過心理作怪,耳邊出現了幻聽,卻誤會是他來了。”

站起身來,頭髮垂直地散開,如瀑布般流淌,披滿了肩,系在頭上的發卡卻不見了,長長的發沒了發卡的約束,在風中極致飛舞。聶細雪找尋了四周,但沒找到,不禁愣住了。

難道剛才的腳步聲真的存在過?而那個偷走發卡的人卻是誰呢?

聶細雪不禁打了個激靈,大白天的,也會有鬼?

嚇得聶細雪兩腿忍不住發軟,嘴裏喊着好鬼饒命,趕緊落荒而逃,唯恐被過路的小鬼再來個鬼打牆。

其實就在剛才,聶細雪卻忘了抬頭看,在長椅旁的梧桐樹頂,卻站着一個人,風衣飛揚,面無血色,正是那個孤獨少年。這時候,樹葉簌簌地落着,少年低下頭,看着手心中的發卡,忽然邪氣地一笑,眼神卻憂鬱如水。

那個輕撫聶細雪頭髮的人也是他,就在聶細雪睜開眼的剎那,他的身子比鳥還快,用一種超乎風的速度,瞬間飛展到樹頂,沒發出任何動靜,好似他本來就站在樹的上面。

少年抬起頭,零碎的劉海落了下來,深深埋葬了眼睛,但那雙眼,比深秋的風更冷。

風,滿了這座城。

天空,越發地冷了。

某一天黃昏,聶細雪抬起頭看天的時候,正好有一排大雁飛過,天冷了,候鳥即將遷徙到南國,寂寥地群飛,跟這個城市無關無份。

坐在達文西白色石像旁的草坪上,將畫板平放在膝蓋上,專註着眼前的景象,開始用鉛筆素描,一筆一劃都畫的很認真,畫圖漸漸成形。整個過程,聶細雪都如在做夢,等醒的時候,卻不禁呆住了,圖紙上分明畫著一個少年的臉廓,眼神憂鬱,稜角突出,不就是那個天橋上的他嗎?聶細雪嘆了一口氣,自己還真是個多情種子呢。

凝視着紙上的他,蒼白的皮膚,倔強的臉龐,雖然不是很英俊,但卻充滿了詭秘,帶着類似於罌粟的誘惑,讓人有種上癮的感覺。

聶細雪專註着那張臉,眉目清秀,線廓犀利,卻忽然發現那少年嘴角上揚,竟在紙上笑了,那邪惡地一笑,好冷,好幽怖。

嚇得聶細雪“啊”了一聲,就像突然遭了閃電,等她醒過神的時候,才發現畫面上的那張臉,依然安靜的如聖徒一樣,沒有笑,也沒有任何變化,可能是自己的幻覺在作怪吧。

這一天,萬里晴空,天無片雲。

聶細雪在晨餚店裏面正吃着早餐,轉頭的瞬間,就看見了一個少年從落地窗外走過,寂寞的身影,破舊的風衣,又是他!

聶細雪趕緊穿上外套,沖了出去,站在大街上,卻再也找不到那個落魄的背影。

聶細雪小聲詛咒着:“還真是個陰魂不散的傢伙。”忽然聽見一陣清脆的天籟之音,那是風鈴在響動。

走進一家精品店,裏面掛滿了風鈴,稍微一動它,就叮呤呤個不停,聶細雪閉上眼,傾聽着,金屬輕輕碰撞的聲音,玻璃輕輕碰撞的聲音,貝殼輕輕碰撞的聲音,各種各樣的聲音攙和在一起,卻不顯得混亂,反而那麼迷人,真像歌詞中唱的那樣美,屋檐如懸崖,風鈴如滄海。

忽聽見一個人說:“你也覺得風鈴很好聽?”

聶細雪睜開眼,就看見了那個少年,他也站在風鈴邊,聆聽着。聶細雪笑了笑,說:“原來你也在這兒。”

少年還是冷着臉,望着風鈴滄海,眼神中卻充滿了膜拜,說:“那些風鈴,是我曾經誤以為的風聲,它們經常出現在我那還未記憶的小時候,出現在那場漫長的夢的邊緣,是我聽過的最原始的童謠。”

聶細雪聽的不知所謂,說:“你的小時候,是在哪裏度過的?”

少年想了想,說:“我也不知道,應該在很遙遠的國度,一個灌滿了風鈴聲的地方。”

聶細雪說:“被你說的那麼美,難道你是從童話里走出來的人物?”

少年冷冷地一笑,充滿了譏誚,說:“童話?我倒覺得那更似一場噩夢。”輕輕瞥了一眼聶細雪,轉頭卻走了。

聶細雪追出門去,那少年卻猛地轉身,目光兇狠,說:“別跟着我!”

聶細雪嚇得卻了步,一句話剛想說出口,卻冷凍在嘴裏,說不出來了。

愣在那兒,風從身後吹來,頭髮放肆地向前飛揚,如同精靈的舞蹈。

又到了上課時間,在課堂上,講台上掛着一幅藍色背景的油畫,畫風奇特,天馬行空。老師說,這一幅畫,是印象派的代表作,叫做《星夜》,由繪畫大師梵高創作。

聶細雪想,原來這是星空啊。梵高眼裏的星空,竟是這般不可思議嗎?

老師又說,梵高是十八世紀荷蘭的優秀畫家,深受印象派畫風影響,創作了《向日葵》《有烏鴉的麥田》等傑作,這一幅《星夜》,也是梵高的代表作之一,當然,你們看到的這一幅,是印刷品,原畫太貴,學校也買不起。首先,我們先了解一下作者的創作背景及思想變動。

聶細雪坐在講台下面,聽着老師嘮叨着梵高的生平故事,心裏想:“為什麼大藝術家總會有些性格上的怪癖,或者心理上的變異呢?難道創作靈感來自於撒旦嗎?”

忽然想起那個少年邪惡的笑容,以及如同餓狼般的目光,仍還有點后怕:“難道他也是個變態藝術家?”

旁邊一個學生輕聲地說:“聶細雪,你的手怎麼在發抖,很冷么?”

聶細雪回頭看,卻是平常最討厭的那個愛八卦的男同學,喬遇。

只見喬遇笑的像個無賴,說:“天天都看見你對着空白畫板傻笑,活像一隻貓……在發春。”

聶細雪哼了一聲,說,“發春你個大頭鬼,我在想念梵高,不可以么?”

喬遇幸災樂禍地說:“哈,你想做他的老婆,好繼承他的畫稿?別白日做夢了,梵高只愛他的表姐,專一的很,哦不,聽說後來他還娶了一個妓女,你是更沒戲了。”

聶細雪恨得直咬牙,小聲詛咒了這個傢伙十八遍,最後還不忘問候了他的祖宗,不過聶細雪也在納悶:“到底他的祖宗是誰呢?喬峰喬幫主么?可瞧他那邋遢猥瑣的樣,哪似喬峰的豪放風格,肯定是變了基因。”

喬遇卻忽然站起來,對老師說:“老師,聶細雪總在下面犯嘀咕,吵的我聽不下去了。”

聶細雪的臉唰的就紅了,囁喏着說:“我……我沒有。”

喬遇繼續打小報告,說:“她說她想嫁給梵高,想盜墓羅浮宮,我聽的真真切切。對了,她還污衊您的講課膚淺幼稚,想讓您去西部山區支教,好糊弄那些貧困小學生。”

聶細雪覺得自己比竇娥還冤,剛想要辯白,老師的臉卻先白了,說:“聶細雪,站到走道後面聽課去,不準說話!”

聶細雪委屈地站了起來,在經過喬遇身旁的時候,恨恨瞪了他一眼,喬遇卻擠眉弄眼,笑的好無賴。

聶細雪眼睛裏冒出火來,忍不住祈禱上蒼:千萬別讓這臭小子立刻死掉,我還想親口咬死他呢。

風城,一座沿海的小城,海風會源源不斷地來,覆蓋了晦如徽墨的穹蒼。

風城的大部分城市建構築造在一座瀕海的山嶺上,那山嶺走勢連綿,一半抓牢了陸地,一半伸進了海岸線。

風城人根據地形,沿着山嶺的起伏線修建了一條繞山公路,然後樓群商廈城市設施先後被建起,錯落有致地排在郁蒼的山坡上。所以這座海濱小城,也可說是一座山城。

不過,風城藝術學院卻建在山腳下的繁華市區,背領着山脈,伸望着滄海,蟄伏了無窮個多風的季節。

聶細雪背着畫夾,乘坐K23路公交車,沿着繞山公路到了山嶺上的半城,望着車窗外,沿途那一片原始森林還是那麼豐茂,潛在樹木叢的樓房別墅突顯出頭角,露出來的紅磚白瓦,夾在青翠欲滴的綠樹間,在這兒,人類與大自然得到了最美的溶合。

聶細雪覺得這一切好安靜,好想停下來,在這兒小憩一輩子。

公交車在終點站“山尖公園”停下,聶細雪下了車,背着畫夾走進了公園,尋一處好風景,坐在草地上。

今天是周末,老師佈置了作業,每個學生畫一幅寫生,她來到山尖公園,是為了找靈感。

取下畫夾,把白紙固定在畫板上,公園內遊人稀疏,有白鷗從海上飛來,而山尖的風格外烈,吹的空氣顯得好乾凈,聶細雪捋了捋散了的發梢,拿出調色板,用畫筆在紙上稍微勾出了輪廓,下筆很小心,但畫的卻不是眼前的景象,而是想像出來的畫面。她來到這兒,不是為了應景作畫,只是為了安靜,為了有感而發。

畫圖成了形,最後一個步驟就是上色,只見紙上畫了一大片的麥田,卻被塗滿了灼目的紅色,有一輪龐大的火焰,連接着大地,那是蠻荒時代的太陽。

畫面很明了,風格熱情奔放,還透着幾分狂野,聶細雪給它取了個易懂的名字,《濃妃色的麥田》。

完了畫,聶細雪坐在山尖向遠處眺望,可以看到更廣闊的海洋,海平面無限伸延,直到與天交接,波浪微微地涌動,圍住了海中的一塊石頭,那塊石或許是座小山的尖,聳在海的中間,只露出那一點,形似佝僂着身子望海的老人,風城的人給它起名叫“鮫之父”,意思是美人魚的父親。大海,孤島,還有海鷗,這一切,宛如一幅色彩鮮明的油墨畫。

公園的草地上還坐着幾個遊人,其中有一男一女,一個可愛的孩子,男女相偎着,笑看着幼小的兒子在草坪上玩耍,顯得那麼幸福,幸福的叫人嫉妒。

聶細雪合上畫夾,心想,將來的我,也可以這樣幸福地度過我的周末么?陪着最愛的人,還有我們的孩子。但是,註定會叫我深愛的那個人,要在什麼時候出現?

想到這兒,忽然想起了那個一身風衣的孤獨少年。

聶細雪不禁着了慌,立即趕走這個念頭:“不,我喜歡的人絕不是他,我只是對他好奇,不過有了解的慾望。我又怎會愛上一個喜怒無常的怪人?”

一片樹葉落在畫夾上,紅的如血,那是楓葉,從山轉彎處的那一叢楓林飄來。

或許這個城市曾也受過傷,傷口流出來的血,凝固成那一叢楓林。但,它也會痛苦的紳吟么?

坐着公交車回來的時候,留意地瞥了一眼那一叢楓林,好似冷了的但仍飛竄的火焰,紅透了秋天,比失了火的麥田更讓人感覺美。

這或許就是失傳了的中國美吧。楓葉,永遠是唐朝詩人歌頌的對象,也是山水畫家描繪的主題。詩,已是絕唱。丹青,也已泛黃,但山上的楓葉卻從未死去。

公交車沿着山路盤旋着山腰,在第三個繞彎處,忽然從山彎的那邊轉出來一輛跑車,飛行如電。眼見就要撞到,公交車司機急打方向盤,避開跑車。公交車貼着山崖邊緣轉彎,輪胎碾過一塊石頭,卻突然打滑,車身一側,由於車尾處乘客過多,重力下墜,公交車登時滑下山坡。乘客大聲叫呼,聶細雪也害怕極了,難道就這樣死去了么?禁不住緊閉起眼睛。

就在公交車滑出跑道的那一瞬,一個身影忽從遠處飛來,用肉眼無法捕捉的速度。那人撲到跟前,兩手伸出,便抓牢了公交車,公交車立刻僵住,懸停在山坡上,那個人緊抓着前門,承受了整個車的墜力。

當車突然凝住的時候,聶細雪睜開眼,發現自己竟還沒死。車外站着一個人,臉色煞白,目光寒冷,又是那個少年。

少年冷視着自己,冷冷的說:“出來。”聶細雪發誓,她真的很討厭他那冷蔑的眼神,但還是沒出息地聽了他的話。走到車門口,卻發現腳下懸空。那少年騰出一隻手,說:“抓住,跳過來。”聶細雪臉一紅,但人命關天,還是抓緊了他的手,他的手好冷,就像一隻寒冷的冰爪子。

當聶細雪跳出公交車的時候,那個少年卻放了手,用雙手接住聶細雪。但公交車離開了少年的手拉,立即滾下山坡,夾着尖銳的求救聲。

聶細雪嚇的臉都白了,發著抖,說:“你……你為什麼不救他們?”

少年輕蔑地冷笑,說:“他們是死是活,關我什麼事?”

聶細雪覺得他好冷血,狠狠地白了他一眼,說:“那我的死活,也跟你沒關係吧。”

少年愣住了,過了很久,冷冷地說:“如果你不樂意,可以從這兒再跳下去。”

聶細雪氣的說不出話,過了會,少年忽又說:“我救了你一命,你反而怨我。就算我救了他們,他們也未必心存感激。你們人類的心,永遠都是冷漠的。”

聶細雪一愣,說:“我們人類?難道你不是人嗎?”

少年不想多說話,別過臉去,忽然皺緊了眉頭,鼻子翕動,似乎嗅到了某種味道,猛地回過頭來,露出邪惡的目光,卻又極力仰頭閉上眼,極力壓住那目光,面孔也在痛苦地痙攣着。聶細雪嚇壞了,惶恐地看着少年,忍不住退了兩三步。

過了好久,少年睜開眼,瞳孔血紅,面容蒼白,故作平淡地說:“你流血了。”

聶細雪低頭,才發現,小腿被山石劃破,一些血還在不斷地淌出,牛仔褲也浸成了紅色。

少年幫聶細雪挽起褲腿,拭凈了血,只見少年急促地呼吸着,似乎在極力剋制着某一種慾望。在包紮傷口的時候,聶細雪覺得很不好意思,說:“我……那個……”少年顫着音說:“別吵我。”

聶細雪看着少年半跪在自己面前,認真地為自己包紮,心中突然有種異樣的感觸,覺得他也沒那麼邪惡了,或許他只是孤獨慣了,不懂得人情溫暖。聶細雪心想:“你說話這麼拽,不也跪在我腳下了么?是想向我求婚么?哼,想的倒美,本姑娘哪會那麼容易點頭?”其實內心深處,倒是蠻希望他會跪在自己面前,手心裏藏着一枚求婚鑽戒。

聶細雪小心地說:“喂,問你個問題,行嗎?”

這一回,少年沒在冷言冷語,只是輕輕“嗯”了一聲。

簡單的一個“嗯”字,卻讓聶細雪有種受寵若驚的感覺,忍不住偷笑了一下,說:“剛才,你怎麼會有那麼大的力氣?一個人就抓住了整輛車。”

少年聽到這,凝住了動作,愣了一會,才又打了個結,算是包紮好了,卻始終沒回答。

聶細雪撇撇嘴,說:“不願意說就算了,反正你總是怪怪的。”

往前走幾條街,有一家西餐廳,少年進去,帶着聶細雪。

聶細雪心想,你連衣服都這麼舊,看來比我還窮,等會若結不了帳,那可糟糕透了。

不過,等到牛排端上來的時候,餓了很久的聶細雪便什麼也不顧了,拿刀叉一切,張口就吃,心想,先吃飽了再說,反正等會他付賬,沒錢就讓他去洗盤子。

少年只喝了一口紅酒,什麼也沒吃,而對面的聶細雪兩三口就吃完了,少年安靜地坐着,看見她那不飽的期待的眼神,便把自己面前沒動的那份推到她跟前,說:“你吃吧。”

聶細雪不好意思地笑了笑,一邊嚼着牛排,一邊竊想,其實他還蠻體貼的嘛。

但少年接下來的一句話,徹底改變了聶細雪的看法,少年淡淡的說:“你是豬的投胎嗎?”

這也太傷人了!聶細雪恨的咬着牙,她真的很討厭這個不可一世的驕傲冷血的傢伙,從未有過的討厭。

討厭歸討厭,但還是沒打亂嚼牛排的節奏。少年看着聶細雪用牙齒報復着牛排,不禁感慨,執着的吃貨才是無敵的。

付賬的時候,少年當然不會去洗盤子抵錢,但他的錢也少的可憐,剛好一頓飯錢,只多餘出一個硬幣。

聶細雪忍不住低聲問:“你是上學,還是工作?”

少年說:“我什麼也不做。”說完,站起來,走出門去。

聶細雪趕忙擦了嘴,緊跟着,自我介紹說:“我是學畫的,油畫,素描,都懂那麼一點點,嘿嘿。”

少年不說話,只是往前趕路。

聶細雪卻跟不上他從容的腳步,不禁着了急,大聲道:“喂,你為什麼不敢和我說話,膽小鬼!”

少年站住,背對着聶細雪,靜了一會兒,莫名其妙的說:“我害怕我禁不起誘惑。”

聶細雪很迷茫,說:“你覺得我在勾引你嗎?”

少年不說話。

聶細雪說:“那你為什麼還要救我?”

少年深望着聶細雪,深深地說:“因為,你是我的獵物。”

聶細雪以為他是在比喻,嗤之以鼻,說:“切,獵物?你消化得了嗎?”

少年面色陰鬱,抬頭看了看天空,深沉得像一個望斷天涯的詩人。

聶細雪覺得他仍是孤獨的,就像一匹被族群放逐的狼,在月光下落落地行走。忽然一怔:“糟糕,難道他把我當成了小羊崽?”

回到租房的時候,暮色已經爬滿了窗格,聶細雪收拾完房間,洗了幾件衣服,就感覺累的不行了,躺在床上休息。晚風從窗口吹進來,動了風鈴,一陣輕輕的搖晃,很好聽。

聽着零碎的風鈴聲,竟爾悠悠睡著了,而且還做了夢。

夢見一片白色沙灘,湛藍色的海水湧上沙灘,淹沒了自己的腳丫,卻沒有任何感覺。海岸上有一棵枯了的樹,橫枝上掛有一串風鈴。這個夢,似曾相識。

還沒來得及靠近那棵樹,看個究竟,夢境卻到此為止,聶細雪睜開眼,夜色降臨,月光大好。

聶細雪心想,是否真有那一片純白的沙灘,等着我去漫步?

十一

第二天,早晨起床的時候,感覺屋內好灰暗,從窗戶望外看,也昏蒙蒙的猶似傍晚,天色陰的很。帶了一把傘出門,抬頭看天,漫天的烏雲迅速地潑散,暈染在這個城市的上空。

來到學校的時候,雨還沒下。上午只有兩節課,很快過去了。快放學的時候,起了很大的風,枯敗的樹葉以及那些碎沙滿地飛走,颳了一陣風,不一會,一場雨下起了。

秋雨不似夏雨,突如其來的冷還真讓人受不了,聶細雪站在樓道口,抱緊了自己微微發抖,望着灰白色的雨,遲疑着該不該在這時候回去。

“嘿,聶細雪。怎麼還不走?在等我嗎?”

聶細雪回過頭,就看見了那個最可惡的喬遇,他也避雨到樓道口,站在那兒一臉壞笑。聶細雪狠狠白了他一眼,沒搭理他。

喬遇好像並沒有領悟到對方的厭憎,還笑的很自戀,說:“聽那誰說,你暗戀了我很久?還寫了情書不好意思給我?怪不得一見到我就這般緊張,是不是心跳的很厲害?”

聶細雪聽到這,忍不住胃裏噁心,感覺像是吞了一隻蒼蠅,說:“我暗戀你?呵,你想像力還真夠豐富。”剛才還猶豫該不該走,這時候卻毫不猶豫地撐開傘,頭也不回地步入傾盆大雨里。

只丟下孤零零的喬遇,一個人躲雨,喬遇把手抄在外套的口袋裏,目視着聶細雪一步步遠去。他那雙玩世不恭的眼神,竟漸漸變得深沉厚重,濃的像是深秋的霧。

看久了雨,都會成為哀傷的詩人。詩人會在牆上寫:天是灰白色的面容,卻從星星的縫隙,漏下了好多的淚。

我也發疑,這麼多的雨水,傾覆了這座城,到底是誰哭了?

十二

等來了公交車,聶細雪找個挨窗的位置坐下,外面的雨下的好磅礴,落在玻璃上很有節奏感,望着大街上,那些忘記帶傘的人慌張地奔跑,朝着各自的目的地,似乎努力逃避着世界末日的懲罰。

聶細雪忽地停了一秒鐘的心跳,因為她看見了有一個人,那個人也沒有打傘,卻站在大雨中一動不動,很多着急回家的人在他面前匆忙跑過,活像一隻只喪家之犬,而他卻無動於衷,抄着風衣的口袋似在看風景,顯得那麼孤獨,那麼格格不入。

那個人突然轉過臉,對着聶細雪的方向輕輕一笑,雖然隔着蒼茫的大雨,但那個笑容卻清晰地笑在自己眼前,笑的很詭異,很陰氣。聶細雪一愣,認出了那個人,就是他,那個神出鬼沒的少年。

車到了下一站,可還沒到家,但聶細雪卻下了車,打傘往回走。走過半條街,他還在那兒,如雕像一樣站着,完全感覺不到身邊瓢潑般的雨,就好像站在陽光明媚的田野中一樣從容。

聶細雪走近了他,把傘舉過他的頭頂,替他遮住雨,埋怨着說:“在這兒耍酷,難道不冷么?”

少年回過頭,看了她一眼,冷漠的臉上沒有表情,也沒有說話。好像聶細雪只是一個路人甲,一個無關痛癢的跑龍套,跟自己的生命沒有交集。

但雨水卻淋濕了聶細雪,順着頭髮滑落到頸上,那鋒利的冷意,如刀子一樣切入了皮膚。聶細雪忍不住打了個噴嚏,少年的肩明顯地顫了下,似乎在心疼,但又克制住了情緒。

“呀,你的衣服怎麼一點都沒濕啊?嘖嘖,連頭髮都是乾的。”聶細雪用手反覆鼓搗着少年的頭髮,像是玩弄着小怪獸的腦袋一樣好奇。

少年卻一扭頭,擺脫了她的手,眼光瞬間變冷,但終究沒說話,轉身向東走去。

聶細雪看見他那陰冷的眼神,不禁還是有點發怵,訕訕地放下自己調皮的手,見他走開,卻又跟上去,說:“喂,你叫什麼啊?我還不知道你的名字呢。”

少年停下腳步,佇立在雨中。聶細雪清楚地看見,那少年的身體周圍似乎有一層透明的屏障,那些雨粒打不到他的身上,卻被那層屏障擋住,四處迸濺。聶細雪心想:“他穿了透明雨衣嗎?”

過了很久,少年說:“我叫席寫。”

聶細雪料不到他真會告訴他的名字,不禁笑了笑,說:“我叫聶細雪。”覺得這樣介紹自己也太過簡單了,又接著說:“賢廬小倚春深處,聶聶細雪著緋衫。你一定覺得很好聽,對不對?”

席寫一愣,說:“聶細雪?”漸漸出神,好久才歸了竅,說:“我先走了。”也不跟她打個招呼,說走就走。走了兩步,忽又停下,稍微側着頭,淡淡的說:“對了,別再跟着我。”

聶細雪委屈地撇着嘴,嘟囔着說:“不跟就不跟,小丑八怪,你以為你很美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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聽歌有柚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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