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0章 人不如故(二)
江無情抬腳落下,腳底厚重的寒意滋起,從腳心一徑竄上頭頂,江無情也打了個冷顫,寒風也從腳底竄上包圍着他,他突然無感似的。
江無情走出幾步,見到了在雪原里瑟瑟發抖的亡魂,這雪原也有松柏林竹,溪石山澗,只是都蓋着晶瑩的白色冰晶,他不驚疑這漫天霜雪為何會有溪水山澗,而是心中想着別的事,腳下一時沒有注意,突然覺着腳下感覺不同,他挪開腳看去,一時並未覺得異常,待他在細看方才看出端倪。
“這雪層走着,冰寒又空落落的,雪晶浸着腳底兩側怎麼會有硬物?”他笑着蹲下身來,用手撥弄着被腳誤傷的花朵,是一朵白色接近透明的花,原本是在飛雪中開着,有一星水晶般的光芒,可眼下被他一腳碾壞了。
“若城開花就是這樣。”
身前走近一人,雪花空靈的聲音從頭頂飄落而下,江無情抬了頭,面前的人也低着頭看他,她銀白的長發落下了一捋,這一捋發也像這花一樣,閃着水晶一樣的光芒。江無情想,應該是沾了雪花的原因。
面前的人一笑,讓人心生涼薄,而她卻不自知,反而是恭敬的行禮道,“冥使若城,見過殿下。”
江無情見過她,這下再見着也覺得像沒見過一樣。
“你怎麼在此?”江無情起身問着,心裏又覺失禮,想猛扇自己兩耳光,這冰牢本就是她掌管,她不在這裏在哪裏?
“這幾日冥府事多,我擔心有其他地方的人混了進來,所以在一一巡察。”她這麼說,一點都沒有怪罪江無情的失禮。
江無情聽她這麼說,也順着問,“這裏的司馬楚寧,你可知道?”
若城微微頷首,側身抬手,請江無情。江無情順着她的方向走,她跟在身側,一邊走一邊說道,“司馬楚寧是揚州人士,本是陽壽未盡,卻拿人君旨意,強留在此。”
江無情點點頭,這他已經知曉了,“其他的呢?”
他知道冥使手中有亡魂命譜。
“他是人君謀臣,人界龍脈出現,他。。。”若城不知曉江無情問什麼,便擇了她以為江無情想知道,可江無情卻抬手制止,問司馬楚寧今生情緣如何,家運如何,若城這才知道,便接著說道,“司馬楚寧之妻是蜀中人,膝下三子皆在朝為官,他本有九十陽壽,卻向人君請旨捨棄未盡的陽壽,要在此處逗留。”
好,江無情點頭,二人一時無話。
走了不多久,江無情和若城幾乎同時停下了腳,不遠處一棵枯木下,一個老者盤腿而坐,縱然雪霜覆身,他亦是神情泰然,同那些瑟瑟發抖的亡魂相比,太好辨認。
果然,若城在他身側,輕聲說,那便是司馬楚寧。江無情淡淡的嗯了一聲,徑直走了過去。
年老的司馬楚寧再不是那個陌上人如玉的公子,他有灰白的發和鬍鬚,鬆弛的皮膚,還算高挺的鼻樑,他身上披着一件白色狐裘,閉着雙眼,安然的,好像睡去,他身後的枯木浸着雪水。
“司馬楚寧。”江無情喚他。
也許是他已經許久沒有聽到這名字了,江無情喚了幾次他才動了動眉,遲疑的睜開了雙眼,看見江無情下半身華貴的衣衫,他抬起頭,露出疑惑的神情,好似在回想着是不是在何處見過。
可惜沒有,他舒展開眉頭,確定了這個人不曾見過,便又要合上眼。
江無情不惱也不急,而是緩緩說道,“有一位公子,托我將一支蘭簪送到蜀中一位姓百里的女子手中。。。”
聲音像飛雪中的黃沙,一字一句都硌着喉嚨。
江無情望着半合著眼的司馬楚寧,司馬楚寧猶是沉默,江無情卻看到那一刻,在他說完的那一刻,司馬楚寧的身體微微一顫。
片刻后司馬楚寧動了動眉,語氣里流露着些許譏諷的笑意,“送到了嗎?”
“東西送到了,人沒見到。”江無情答。
那司馬楚寧輕斜着嘴角,“見不到了,別人告訴你的那些都是假的,四十年前她從鬼見愁崖上跳了下去。”
江無情神情微怔,心臟竟漏了一拍。
他是猜到了這樣的結局,人世的命譜他在可厭手裏看得許多,大多便是這般失而復得,得而又失,定要生生錯過了許多才會修得一世緣法。
就在江無情還這般思緒飄飛之時,司馬楚寧已經緩緩坐起,抬起一張覆滿滄桑,一雙眼早不似從前澄明,更像是一片煙雨朦朧。
“那一日,她和田家公子被門主喚出去,久久未歸,她的師姐先去尋了,也沒有回來,我又闖出去。。。”司馬楚寧哽咽着,這幾十年的舊事現在說起來也是歷歷在目,曾經有過的痛徹心扉到現在也不減分毫,“我衝出去的時候,看見有兩個人架走了她師姐,還有兩個人押着田家公子。”
司馬楚寧抬起頭,渾濁的雙眼落下雪花,他想起那日。。。
田越澤被兩個人黑衫唐門弟子押着,跪在沙石如鐵的鬼見愁崖前,他一身傷痕,血跡斑斑,一雙眼中儘是駭人凶戾,雙眼仍舊死死抓住另外一邊,負手而立的唐門門主。
唐門門主目光淡淡的瞥着田越澤,也淡淡的瞥着闖出來的司馬楚寧。
在他身後,就是百里蘭因。
她狼狽極了,他只能用狼狽來形容。
那時她被捆了鐵鏈,倒在地上,臉被踩在一人的腳底,面對着另外一邊的山崖。他要救她,可是唐門門主卻親自提起她的衣襟,用一把泛着寒光的刀抵在她的喉前。
司馬楚寧不敢動,但他猶記得那日她的模樣,那一襲黑髮之下,血水滴流如注,赤紅色的雙瞳里是絕望,是無奈。
她看着司馬楚寧,說:你該同唐小姐成婚,你該子孫滿堂,前途坦蕩,你該兼濟天下。。。
她說了這些為他的考慮,可這些考慮中獨獨沒有她。
“是她自己跳的嗎?”江無情一句話,把司馬楚寧從回憶里拉了出來。
“唐蘭凝說,她上唐門就是死路一條,她想與不想,我想與不想,都被別人做了主。”司馬楚寧苦笑,她替他做主要履行和唐家的婚約,門主替她做主赴黃泉。
“她囑咐了我幾件事,好生對待唐語念,要與唐語念恩愛生子,要為這蒼生做些什麼。”司馬楚寧說,他依言娶了唐語念,一生只有一妻,與她相敬如賓,綿延子嗣,他投靠人君,急流勇退,了無牽挂。
百里蘭因囑咐的,他都做到了,餘下的都是他想做的事了。
江無情默了一會兒,道:“多謝。”
目光交會,兩廂沉默,一人再度垂下頭,一人轉身離去。
到底謝什麼,也只是無話可說,無言可勸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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