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白衣少年(一)
那個老人又來了,這次是拖着一張嶄新的墨色狐裘來的,那麼大的雪中,他只穿着一件破爛的單衣,趿拉着一雙破了洞,露出黝黑腳趾頭的步履,那步履使用金線綉制的金烏,看見他的人都打趣他,問他是從哪裏撿來的,他笑笑,露出黑黃的牙齒,一牽動着嘴邊驟縮的肌肉,讓人看着只覺得生命的慘敗。
然而江城人待他卻很好,他照例來到江城客棧,認識他的人都充滿了善意的,惡意的嘲諷,不認識的人聽得認識的人介紹,也露出意味深長的笑容,老人從來不在乎,他往客棧門口一站,用灰色的眼睛往裏面瞄,看見了夥計,他也不招呼,一副皇帝老兒等着伺候的架勢。
“這老頭真討厭。”有人這麼說。
說這話的一定不是江城人,因為那夥計見了那老人啊,立刻就趕了上去,接過老人手中的墨色狐裘,小心翼翼的請他上二樓。
老人頗有氣勢的將手負於身後,噠噠噠,故意發出聲響來讓別人知道。
看見的人都不理他,待那夥計請他進了客房,光上了門后,才別過頭談笑一樣說起,“這老頭活的好好的,怎麼到江城來的?”
沒有人回答,江城不在乎過客是什麼身份,江城有的是這每年如約而至的紛紛大雪,和各式各樣的匆匆過客。
江城人喜着白衣,乾乾淨淨,就像這大雪一樣。
江城人愛雪,來江城的人也喜歡看雪,有時候看着雪,喝着茶,一坐就是一整天。
只有那個老人除外,他進了房后,乒乒乓乓的搗鼓了好一會兒,好幾個夥計來來回回的跑了好幾趟,神色匆忙卻沒有一點不耐煩,反而還多着怕怠慢了的凝重。
大家都目光都時不時的看過去,只聽霍然一聲,滿座皆寂,房內緩緩走出一位錦衣貂帽的富貴老人,只是他面相還是那般的窮苦,但他絲毫不覺得,他昂首闊步,負着手慢悠悠的環視了一圈,眼神突然微微一亮,盯准了坐在一處窗前的兩個白衣少年,他邁着闊步,像個智者隆重出場。
他慢慢的踱向兩個白衣少年,白衣少年早已有所察覺,他們二人起身,對着老人微微一笑,請老人坐下。
老人笑吟吟的點點頭,抖了抖散發著金貴氣息的衣裳,頗有架子的緩緩落座,自然而然的和兩個白衣少年洽談起來。
一邊有人小聲的問,那老頭子是江城人嗎?
來的活計搖搖頭,沒有說話回答,而是殷勤的為老人添了碗筷。
真像只拔了毛的山雞,有人這麼罵老人。
可是老人和兩個白衣少年談得很融洽,老人和他們說,他年輕的時候輔佐君王取得了霸主之位,可是君王卻要取他的性命。
他說他在戰場上奮力廝殺,不知道救了君王多少次,可是為君者就是無情。
他那矇著濃濃陰翳的雙眼這次沒有滾動熱淚,他每年都來江城,每年都會說起這件事。
他端起青白色的釉杯,滿滿的喝了一大口煮酒,梅花清寒的氣息繞着唇齒間吐出,他長嘆一聲,苦啊,苦的好啊!
一個少年撐着頭,若有所思,問他為什麼不走呢?不是有個人都帶着美女跑了嗎?
老人突然語塞,他談這件事時,兩個少年從來都沒有言語,他還以為這兩小孩沒有聽過他在說什麼呢!
“跑是跑的掉的,”老人歪歪扭扭的牙齒說起話來一顫一顫的,少年真是擔心這牙給掉了,可老人不擔心,他依舊要吃肉,慢慢的嚼,他也要吃,他又喝了一口酒,這次他放大了聲音,發出一聲悲嘆,“我不信吶!”
“不信什麼?”少年眨巴着眼睛,天真無辜的望着老人。
老人悠悠一笑,“這樣的事情,人世多的很呢!”
少年有些失落,一旁安靜聆聽的另外一個少年此時低聲制止了,“別提這些了。”
少年吐了吐舌頭,沒有再說話了。
老人也不再說了,他自顧自的飲酒,吃肉,兩個少年安靜的坐在他身邊,細數着窗前落下的雪花。
第二年的時候,老人沒有來,江城客棧為他留的房間留給了另外的人,有人看到,那一年,兩個白衣少年帶着老人出了江城,一直往西走,走到了曼殊沙華開遍了的,黃泉路的盡頭。
看到的人說,那個老人活的好好的,可是每年都回來江城,他穿的破破爛爛的,回去的時候總是穿着江城為他備好的華衣。他每次都和兩個白衣少年坐在一起,兩個白衣少年沒有名字,老人也沒有名字。
公元前448年,兩個白衣少年帶着一件墨色狐裘進了一處宅子,後來那家主人吊著的一口氣終於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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