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零二章
梁宵放下手。
如果沒有經紀人在身邊,他幾乎以為自己是又做了一場夢。
數年來最好的一場夢,屋裏一切如舊,桌上放着書,燈光溫淡,練習冊一絲不苟堆到書架頂,電視的插頭用小掛鎖嚴苛地鎖着。
被他按照莫名其妙審美折騰得亂七八糟的傢具,一律靜默巋然,守在記憶里空蕩的位置上。
守着清晨的書,守着黃昏的飯,守着每個他躡手躡腳溜回來、被在客廳守株待他的少年霍闌抓個正着的深夜。
寸土不讓。
梁宵摸了摸材質熟悉的牆紙,想進門,又把手收回來。
“是不是——”
段明看着他,猶豫着問:“霍總回來過?”
梁宵找到自己的聲音:“不知道……”
梁宵勉強咧了下嘴:“或者——我之前走錯了,不小心進了人家的樣板房,睡了一覺……”
“扯淡。”段明刮他一眼,“回家的路做夢都走不錯。”
梁宵最後一口氣也被經紀人戳沒了,扶着門框彎了下腰,深吸口氣,閉上眼清醒了一陣。
……不該是夢。
沒這麼好的夢。
梁宵五臟六腑都憋得有點疼,睜開眼睛,低聲找經紀人:“段哥——”
“……”段明低頭看了一眼他掐着自己胳膊的手,忍了:“不是夢。”
梁宵抱緊自己的小噴水槍:“真的?”
段明實在沒想通梁宵這一路怎麼還從身上藏了個噴水槍,抹了把臉上的水,慣着他:“真的。”
梁宵長舒一口氣:“那你推我一把……”
段明莫名其妙:“為什麼?”
“推我一把。”梁宵有點不好意思,“我走不動了。”
段明:“……”
段明沒再跟他矯情,救出自己的胳膊,把磨蹭在門口足足五分鐘的藝人乾脆利落踹進了房間。
-
屋裏和當年幾乎一模一樣。
梁宵逐個房間檢查過,越走越不捨得挪步,坐在了書桌前。
段明怕他一不留神變成噴泉,有心多陪着梁宵說話:“這是你的位置?”
“是。”梁宵摸摸桌面,低聲感懷,“當時我就是在這兒,威脅霍總他再敢逼我背書,我就從窗戶跳下去。”
段明剛醞釀起來一腔情緒:“……哦。”
梁宵看見什麼都想碰一碰,擺弄了一會兒桌上的筆筒,俯身去拉抽屜:“然後他就出門去給我買零食。”
段明:“為了哄你背書嗎?”
梁宵搖頭:“為了哄我從天台上下來。”
梁宵還記得當時的情形,睹物生情:“他怕我摔着,還一定要讓我先綁上安全繩,然後再小心下來,他在下面接着我……”
……
段明不很能理解這兩個人的青春究竟有什麼可懷念的,搬了個小板凳坐在邊上,配合著鼓了鼓掌。
梁宵自己想得挺帶感,逐個地在抽屜里尋寶:“我看見他接着我,就故意踩空嚇唬他。”
段明終於找到機會:“霍總就會抱着你安慰嗎?”
梁宵:“霍總就會抱着我讓我寫檢討。”
段明:“……”
梁宵沒能翻出自己的檢討,又翻了幾個抽屜,攢了一把糖,剝開一顆塞進了嘴裏。
少年霍闌那時嚴肅得很,遠比現在不知變通,人生提前進入不苟言笑的夕陽紅階段。永遠分不清開玩笑和認真的區別,幾乎沒有任何生活情|趣可言。
小梁宵假裝踩空,每次都會嚇得霍闌撲過去接,屢試不爽。
少年時的霍闌不會下雪,氣極了也只能嚴厲地批評他,一路屏息凝神抱着小梁宵戳回房間地上,拿過一摞稿紙讓他寫檢查。
寫過了還要朗誦,嚴格保證今後絕不輕忽大意,絕不任性妄為,一切以自身安全為最高宗旨。
小梁宵那時候沒少被煩到崩潰,幾次都想連夜在嚴肅的肥羊臉上畫個貓。
梁宵翻出來支大號的記號筆,仔細想了想,為保穩妥,還是謹慎藏進了抽屜最深的角落。
“糖還能吃?”
段明拿過顆糖,看了看生產日期:“還好還好,我以為霍總連當年的糖都留着了……”
梁宵笑了:“其實挺多東西都是新的。”
段明愣了下:“有嗎?”
“練習冊都是新課標的了。”梁宵點點頭,“沙發和床也都是新的,地毯原來被我燒出來了個小洞,這次沒了。”
他其實不很清楚,霍闌究竟是怎麼重新找到的和當年幾乎完全一樣的款式,找到這些需要花多少心力,又是什麼時候就開始了準備。
記憶里的那些畫面都被熟悉的房間牽着,一點點重新拼湊起來,生動得呼之欲出。
梁宵攥着袖口,飛快蹭了下眼睛,眼疾手快,沒收了經紀人正準備剝開的糖。
段明好歹被他掐了一路的胳膊,捏着空氣愕然:“我吃塊糖都不行了?!”
梁宵也不太好意思了:“樓下……車裏,有咱們買的。”
還得守在家裏等霍闌收工,一整天的時間,這些都不一定夠。
梁宵實在不捨得,護着那堆糖往懷裏扒拉了兩下,耳廓臊得發燙:“也是這個牌子的,隨便拿……”
段明終於找着了個機會,當即起身退場,把他一個人扔下,大步流星下了樓。
……
梁宵遙遙站在樓梯口揮手送了走了經紀人,關上門,把客廳的頂燈也一併關了,走到窗前。
他擔心霍闌,經紀人擔心他,其實真避無可避地迎到了某個當口,大部分人原來都能撐得住。
但該有的熨帖也是不少的。
梁宵走到窗前,看着樓下停的車打了幾次雙閃,也拉開窗戶,往下招了招手。
保姆車按了聲喇叭,繞了個圈開出了小區。
屋子裏陡然清凈下來。
人影淡了,窗外的星光月色就跟着探進來,一點點在地毯上摹出熟悉的輪廓。
梁宵沒捨得糟蹋卧室,挑了個抱枕,靠進沙發里,摸出手機。
人一忙起來,陡然閑了就變得格外不習慣。他這些年像個陀螺轉得從沒停過,這段時間有了着落,多多少少歇了幾口氣,也從沒有這樣無所事事的時候。
梁宵點開微博,大略看了看半真半假的那些爆料。
星冠給出的應對方案已經很周全,只要照着做,幾乎全然不必更多操心,一點錯都不會出。
對所有人都是最好的。
梁宵看了幾遍那份用來應付採訪的稿件,背得差不多了,隨手塞進沙發縫隙,枕着胳膊躺下,閉上眼睛。
他在這上面睡的時間其實要比卧室那張床多,霍闌時常學到深夜,他一個人閑得無聊,總要出來撩撥對方說幾句話,做些沒用處的事。
記憶里過分嚴肅老成的少年怎麼看都無趣,無趣得叫人忍不住跟着操心,一輩子要這麼該索然無味到什麼喪心病狂的地步。
梁宵向來活得高興自在,每每看了霍闌弄出個框子把自己套死,都忍不住去幫他把框子擦了,生拉硬拽把人拖出來。
拖得久了忽然驚覺,撒不開手的變成了兩個人。
梁宵睜開眼睛,看了一陣沙發邊上的書桌,格外放鬆的懶散倦意湧上來,一點點把他拖回闊別已久的安寧里。
他已經很久沒做過有關少年的夢,這一次,他準備夢見霍闌。
-
霍闌終於從節目組脫身,已經是次日的中午。
梁宵起了個大早,熟門熟路摸去快被拆遷了的早市,買回來了米面菜肉,扎進廚房忙活一整天,弄出了滿滿一桌難得正經的菜。
霍闌進門時,梁宵正專心致志地砸核桃。
和霍闌這種多年的熟手不同,梁宵在這種事上毫無經驗,一鎚子下來,核桃照着門幾乎飛出了凌厲勁風。
霍闌及時閃開,看着核桃一路氣勢洶洶撞了牆,連蹦帶跳地下了樓:“……”
梁宵舉着鎚子:“……”
遵紀守法,共同維護社區良好環境。
全方位避免有人下樓梯時不慎踩到核桃所導致的各種人身傷害和財產損失。
梁宵實在控制不住條件反射,從沙發上跳起來,把鎚子塞進他們風塵僕僕回家的霍總手裏,下樓去追核桃了。
一切都發生得格外兔起鶻落,霍闌拎着鎚子,站在門口怔了半晌,才看見梁宵風風火火上了樓。
“順利嗎?”
梁宵跑得快,額頭微微冒了些汗:“怎麼這麼快?我看見尹導在朋友圈發了個撞牆的動態,還以為要拍到晚上……”
霍闌把他填進懷裏,收攏懷抱。
兩人的胸口輕撞在一塊兒,梁宵張了下嘴,轉眼徹底忘乾淨了要說的話,跟着抬起手臂。
他任霍闌抱着,低頭靜了靜,抿嘴樂了一陣,眼圈也跟着紅了。
梁宵回抱住霍闌,在他頸間輕蹭了下:“歡迎回家。”
……
梁宵還要再說話,身後的手臂已經儘力收緊,將胸肩心跳都嚴絲合縫貼在了一處。
梁宵往他肩上衣料蹭了蹭,抬頭迎上霍闌的視線,朝他笑笑。
霍闌抿了下唇角,想說話,又沒能出聲,抬手輕輕揉了揉他的頭。
梁宵大大方方讓他揉,主動蹭了下覆在發頂的溫熱掌心。
他不清楚這樣的場景有多少次出現在霍闌的夢境裏,或許每個他在夢裏打開家門的深夜,霍闌也做着同樣的夢。
開門,開門,開門……
開門,然後空無一物。
梁宵握住霍闌的手,讓他按在自己胸口,落在輕撞着胸壁的心跳上。
霍闌抱着他,關上門。
門鎖咔噠一聲響,梁宵呼吸輕滯,側頭儘力斂了眼底潮氣,笑着抬頭想說話,被霍闌吻在眼睛上。
“辛苦了。”霍闌吻着他,“我在。”
霍闌:“我在了。”
……
一頓飯的時間,梁宵都在平復心情憋回眼淚試圖停止下冰雹,再沒了多餘關心尹導為什麼撞牆的心情。
兩個人太久沒有好好坐在家裏吃一頓飯,終於放下筷子,時間已經徹底過了午後。
夏天的氣息越發明顯,明亮的熱意晃眼地透過窗帘往裏鑽,把風也曬得又暖又懶。
霍闌起身要去刷碗,被梁宵拽着回來:“不急。”
霍闌隨着他的力道站住:“要做什麼?”
梁宵耳廓一熱,看了看被太陽曬得暖洋洋的那片沙發地毯,拽着霍闌過去。
當初寧可撞腦袋也要把書櫃移走,就是為了把這一片陽光讓出來。
梁宵實在期待了很久,礙於少年霍闌在這種寶貴的時間段不是上課就是學習,從來沒實踐過,眼下挽起袖子三下五除二,就把沙發拆得換了個造型。
霍闌從不知道自己家的沙發還能變形:“什麼時候——”
“早就能。”梁宵打了個哈欠,拽着霍闌一塊兒窩進去,“你的書桌桌板還能卸下來”
霍闌:“……”
他當初從沒留意過小梁宵都做了什麼,被梁宵拉着靠進沙發,忽然有所開竅:“衣架也是你改裝的?”
“是啊。”梁宵按照沙發的形狀調整着他們霍總,“稍微一改就是人形了,晾衣服多容易干,還不皺……”
霍闌沉吟一陣,還是沒說出當年保姆深夜來拿家裏的東西、被陽台衣架上飄飄蕩蕩的衣服嚇得當晚就辭了職的事。
梁宵折騰得興緻勃勃,霍闌靜靜看了他一陣,笑了笑,伸手把他攬進懷裏。
梁宵沒防備,整個人忽然掉進他懷裏,在哪裏跌倒就在哪裏躺下,隨遇而安地團成了一團。
屋裏的空調溫度剛好,霍闌身邊也沁涼,被太陽曬着,舒服得懶倦愜意都一個勁從骨子裏往外鑽。
天時地利人和,梁宵起得太早,幾乎困得睜不開眼:“說真的,這款信息素夏天實在很好用……”
霍闌低頭看着他,笑了笑,將梁宵往臂間攬了攬:“睡吧。”
梁宵有點擔心他又要偷跑去學習,勉強撐起一邊眼皮:“你呢?”
“一起。”霍闌輕聲,“不比你醒得早。”
梁宵心滿意足,往天然空調型抱枕懷裏團了團,安安穩穩睡熟了。
霍闌攬着他,靜望了良久,在眉間細細吻過,一併閉上眼睛。
-
又過了一天,星冠的團隊特意過來,接兩人去了預定會場。
發佈會宣傳依然以《歲除》為核心,末尾的記者會,霍闌會作為投資方出席。
按照安排,先由商務版塊記者提問,霍闌會先就星冠近期的大動作進行回復說明。等娛樂版有人挑起梁宵的事,就拿出事先準備的合同,同時讓梁宵正式出面,共同給出澄清說明回復。
星冠在圈內資源深厚,該安排的早已經安排好,對記者的提問也做了萬全準備。為了最大限度避免意外,負責“挑事”的記者都特意安排了自己人。
一直沒開過這種正式的發佈會,梁宵沒來得及進場,先被激動過頭的媒體圍了個結實,才忽然對爆紅有了真實感。
“已經攔了好幾撥了,還有不少你的粉絲,提前過來蹲守的……記者也多。”
段明也罕少應付這種場面,還沒下車已經覺出緊張,壓低聲交代:“一會兒會凶一點,什麼都不准你說,你做好準備被轟走就行了。”
“……”梁宵愕然:“不能溫柔點嗎?”
“溫柔不了,畢竟是冷漠的金錢交易。”段明拍拍他的肩膀,“保護好自己。”
梁宵:“……”
段明補充:“沉重一點。”
梁宵昨晚剛激情重溫了少年舊夢,實在沉重不起來:“得醞釀一下……”
段明點開微博,塞進他手裏。
……
對面的實錘要等到零點才能放出來,星冠也要搶在這之前開發佈會澄清,雙方都在蓄力,微博上的風向一時沒人控制,吵得不可開交。
有火就有黑,星冠這段時間都對梁宵的評論區維護不輟,黑子壓抑久了,一口氣冒出來,甚至把幾個廣場都屠得有些慘烈。
各執一詞,信他和霍闌確實有私人關係的無一不直指當今所謂“娛樂圈亂象”,咬定了omega藝人為資源無下限無尊嚴委身影視公司總裁,放肆冷嘲熱諷。有不信的也暗戳戳內涵,暗指梁宵借勢出頭德不配位。
雙方越吵越激烈,連當年的舊事也翻出來不少,甚至已經有人陰陽怪氣內涵起了五年前龍濤的舊事。
段明自己都看不下去,皺着眉,兩個指頭捏着手機:“醞釀好沒有?”
梁宵由衷點點頭:“醞釀好了。”
“這次澄清以後,你得忍一陣了。”段明說,“不能讓人抓着把柄,咱們犧牲一點,先把星冠徹底擇出來。”
梁宵笑笑:“我知道。”
“大不了找個山溝拍半年戲,正好抓緊時間拿個獎,混到影帝榮歸故里,強強聯合。”
段明給他打氣:“到時候就說你和霍總當初雖然只是合同,但咬着咬着日久生情……”
梁宵配合著坐直了點,點頭:“咬出感情了。”
“對。”段明扶着他肩膀,“冷漠了嗎?”
梁宵:“……冷漠了。”
段明看了一眼車外的人山人海,拉開車門,拽着他下了車。
……
“梁先生那邊已經準備好了。”
公關部部長特意跟過來,看着工作人員替霍闌別話筒,壓低聲音:“咱們的輿論也已經就位得差不多,只要您這邊澄清,我們那邊立刻聯動。”
霍闌接過準備好的問題稿,把手裏的平板電腦放在一旁。
“只是一時的!”公關部部長一眼看見上面的微博評論,連忙解釋,“這些八卦最不長記性,這次徹底澄清了,將來稍微一運作,就能反轉回來。”
公關部部長做多了這種事,很有把握:“將來不會有人記得這些。說到底圈子裏還是實力為尊,梁先生有作品拿出來,這些非議都能壓下去。”
霍闌神色平淡,反扣下平板電腦:“我知道。”
他的語氣聽不出異樣,肩背沉靜,眉宇被投影儀的光線映着,幾乎有些鋒利冷硬。
公關部部長沒了底氣:“這種事在圈子裏是常態,沒人能徹底乾乾淨淨的,有人喜歡就有人罵,沒有這個把柄,也有下一個……”
“您這些年……不容易。”公關部部長低聲說,“股價漲跌,對我們其實影響不大,但您為了霍氏付出這麼多,這些年——”
主持人已經在有請投資方上場,公關部部長莫名不安,退開兩步,給他讓開條路。
公關部部長低聲:“霍總……您是要還梁先生清白嗎?”
霍闌垂眸輕碰了下那枚袖扣,一絲不苟理好:“不必還。”
公關部部長愣了下:“什麼?”
“有件事,或許有些人已經忘了。”
霍闌:“梁先生從頭至尾,乾淨清白。”
公關部部長愕然半晌,心裏忽然冒出個念頭,一時不知該不該再勸,張了下嘴,不安地看着霍闌。
霍闌並沒在看他,視線隔過大半個場地,落在緊關着門連通幕後的漆黑角落。
他做過不知多少場夢,推開過不知道多少扇門。
鏡頭轉過來,現場的喧鬧聲隱約跟着靜了靜,追光晃得人眼前一片白芒。
霍闌起身,朝話筒走過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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