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海棠無香
東風裊裊泛崇光,香霧空濛雨轉廊。
只恐夜深花睡去,故燒高燭照紅妝。
——蘇軾《海棠》
七月七日,乃三千年一度的蟠桃盛會。
蟠桃園裏,眾花仙奉西王母之令,採摘蟠桃,款待貴賓。
“牡丹,你說明日的蟠桃宴,留淵上神會不會來參加?”桃花仙子托着粉腮,半痴半傻。
“留淵上神會不會來參加,我不知道,但是你再這麼單相思下去,遲早被罰相思殿,幫助月老上仙牽紅線。”牡丹仙子點了點桃花仙子的額頭,半嗔半惱。
提及月老上仙,桃花仙子立刻抖了抖身子。
這月老上仙,自從得道升天,憑藉著奇醜無比的相貌,一直墊底九重天黃金單身排行榜。桃花仙子第一次見到月老上仙,以為是來自冥界的鐘馗天師,嚇得大哭。後來,才知曉,鍾馗天師比月老上仙要順眼那麼一點點,至少鍾馗天師成親了。
“留淵上神是誰,只聽說過八大上仙,怎麼還冒出一個上神?”剛剛位列仙班的金盞仙子,綻放出燦爛笑容,問道。
“噓,不許對留淵上神不敬。”牡丹仙子伸出食指,放在唇瓣上,眉頭微蹙。
“天有九重,一為太陰,二為辰星,三為太白,四為曜靈,五為熒惑,六為太歲,七為鎮星,八為相思,九左旋天。這九重天外,還有第十重,乃崇光宮,由上神留淵主位,傳達天意。”芍藥仙子回眸一笑,傾國傾城。
又在賣弄風情。桃花仙子暗暗嘀咕道。
偏偏九重天是個看臉的地方,每年芍藥仙子生辰,連風流名聲在外的玉帝也會送上紅箋,以表愛慕之意。
果然,那金盞仙子定力不夠,望着芍藥仙子,滿眼的驚嘆。
“天地有六界,分別為冥界、人界、仙界,妖界,魔界,神界。留淵上神,乃神界的唯一血脈,高貴優雅,溫潤如玉,更有舉世無雙的容顏。”芍藥仙子繼續笑道。
“神界的唯一血脈呀,那請月老上仙搭根紅線,多生幾個小上神出來。”金盞仙子一副天真無邪的模樣。
“傻瓜,月老上仙雖然掌管天地三情,但是真正能夠掌控的只有人界。魔界無三情。至於冥界、仙界、妖界,都逃不了返回人界歷練的劫數,也算被間接掌握。唯有神界,要看天緣。”桃花仙子輕輕地揪了一下金盞仙子的耳朵,笑道。
“天緣未到的話,留淵上神豈不是要一直單身?而且,既然是天緣,肯定比人界的三情加起來更難煎熬,想想都凄慘。當上神一點也不好玩。”金盞仙子若有所思,開始同情起留淵上神。
桃花仙子剛準備調笑一句金盞仙子,就被牡丹仙子拉拉了裙角,粉腮微微向右側,恰好瞥見到了玉蘭上仙,連忙行禮,再偷偷地瞅了一眼那咬着嘴角見不得比她更美的女人的芍藥仙子,心底樂開了花。
這玉蘭上仙,主位六重天太歲殿,乃玉皇大帝與王母娘娘的掌上明珠,位列九重天黃金單身排行榜第二名。
玉蘭上仙之美,風華絕代,猶如幽谷玉蘭,只可遠觀不可褻玩焉。未施粉黛,足以令百花失色。終年綰着簡單的墮馬髻,僅僅一根白玉蘭花簪子固定,卻勝過那些金釵步搖的光華。尤其那身不綉半點花紋的素色流雲裙,超脫凡俗,彷彿出生於神界,教眾仙子埋怨上天偏心。
美中不足的是,玉蘭上仙整日板着嬌容,性情嚴肅,與那主位一重天太陰殿的月神上仙,同稱為九重天雙冰。
“妄論留淵上神,該當何罪?”玉蘭上仙皺眉道。
“玉蘭上仙饒命,金盞仙子剛剛位列仙班,不懂天界的規矩。”桃花仙子一把拽着金盞仙子跪下,哀求道。
“她不懂,你們就不會教嗎?”玉蘭上仙惱道。
“是牡丹失職,請玉蘭上仙責罰。”位於百花之首的牡丹仙子跪地道。
“玉蘭上仙,敢問何為妄論。小仙不過是覺得留淵上神可憐,閑話幾句。再退一步,小仙若是妄論留淵上神,該由留淵上神處罰。”金盞仙子抬起小腦袋,嘟嘟小嘴,毫不畏懼。
話音剛落,桃花仙子捂着額頭嘆息。
年輕人不懂事真好呀。可惜,代價就是,金盞仙子徹底得罪了玉蘭上仙。
這玉蘭上仙,法術高超,才智過人,常常替玉皇大帝處理三界之事,可謂一手遮天了。金盞仙子居然理直氣壯地指出,玉蘭上仙不該管。
更何況,玉蘭上仙只對着留淵上神微笑,傾慕已久。若不是礙着天緣二字,玉皇大帝必然厚起臉皮,日日賴在崇光宮,為他的寶貝女兒求親。所以,玉蘭上仙最忌諱天緣二字。
“玉蘭上仙,金盞仙子有一句說得對,妄論留淵上神,該由留淵上神處罰。不如有勞玉蘭上仙,走一趟崇光宮,告知此事。”牡丹仙子將金盞仙子護在身後,低着頭,言辭懇切。
“不必了,罰相思殿吧。”玉蘭上仙道。
玉蘭上仙怎不知牡丹仙子這話中之意。在眾仙心中,留淵上神溫潤如玉,性子和善,倘若知曉此事,必定不會處罰。
溫潤如玉么?那也是塊冰冰冷冷的上古美玉,無視她千年來的芳心暗許。都說魔界無三情,他更加絕情。思及此,玉蘭上仙嘴角不禁泛起一絲苦笑。
“玉蘭上仙,金盞仙子不過是初犯……”桃花仙子聽后,急忙幫金盞仙子求情,話沒有說完,就被玉蘭上仙投來的一記飛刀而嚇得噎住了,只能多多向上天祈願,保佑金盞仙子去到相思殿,少做噩夢。
於是,呆愣地看着桃花仙子和牡丹仙子露出擔憂不已的神色的金盞仙子,被兩個天兵扔到了相思殿門前。
相思殿,與其稱為殿宇,不如喚作相思樹。一棵巨型相思樹,綿亘千里,懸挂着數不清的紅線,隨風輕揚。仔細端詳,有的紅線牽着兩顆紅豆,生出相思花,香遠益清,為良緣;有的紅線,雖然牽着兩顆紅豆,但是處於斷裂的狀態,為緣盡;至於那些下垂接地的紅線,暫時無緣。
相思樹底,有一紅衣赤發,面貌醜陋,不修邊幅,仰躺成大字形狀,呼呼大睡,鼾聲如雷,正是主位八重天相思殿的月老上仙。
同諸位被罰相思殿的仙子一樣,金盞仙子見到月老上仙,驚嚇過度,嚎啕大哭,比她當初在凡界死了愛寵小白狐還哭得傷心。
“來得正好,替我跑崇光宮帶個信,問一問,舒兒去不去蟠桃宴。”月老上仙早已見怪不怪,掏出月老令,丟給金盞仙子。
“舒兒是誰呀?”金盞仙子把玩着這相思花製成的月老令,破涕而笑,漫不經心地問道。
舒兒何許人也。主位一重天太陰殿的月神上仙,曾經在人界歷劫,名為望舒。
“叫你去就去,那麼多廢話幹嘛。”月老上仙羞紅着臉,惱道。
假裝生氣的月老上仙,面目更加猙獰。金盞仙子就瞄了一眼,嚇得渾身顫抖,再次哇哇大哭。
月老上仙揉揉了眉心,低聲罵自己衝動,苦苦地思量着如何安慰這個小仙子,不經意間就瞧到了那金盞仙子手腕上描着的硃紅色海棠若隱若現。
“這天焚印記如何得來的?”月老上仙捉住金盞仙子的手腕,震驚不已。
金盞仙子哭得更洶湧了。此時,那被月老上仙稱為天焚印記的硃紅色海棠,完全綻開,張揚着妖艷之美,卻逼迫月老上仙立刻鬆手。
月老上仙感受着手指頭的灼燒之痛,忽然哈哈大笑。他的老友終於有救了。
這一大笑,金盞仙子嚇破了膽子,暈倒在地。
十重天崇光宮,與玉皇大帝主位的九重天玉清宮,只有一重之隔,卻需要普通仙子騰雲駕霧半個月才能到達。
不過,月老上仙最擅長的就是騰雲駕霧。或者說,月老上仙無法修習法術,只能練好這騰雲駕霧,以便逃跑。
花去半日,月老上仙便抱着嚇得暈過去的金盞仙子,來到崇光宮。
月老上仙沒有和其他仙人一樣,恭恭敬敬地站在崇光宮正門等候,而是徑直去了崇光宮東邊的海棠小築。
海棠小築,五步一小橋流水,十步一亭台樓閣,處處皆風景。其中,遍植海棠樹,潔白無香,宛若那替人間白頭的皚皚白雪,透着淡淡的哀傷。
“老友,她還活着。”月老上仙依舊興奮,喊道。
有一襲飄逸白衣,輕輕回頭,剎那間眾生靜默,皆回味着剛才的絕色。不,絕色這詞,形容他的話,太過輕佻。如此風姿,似乎令那主位三重天太白殿的太白上仙也會抱着金樽美酒嘆息一句江郎才盡。
“這是你第九千九百次這麼說了。”留淵上神淺笑道,專註地種植着一棵海棠樹苗。
只見他咬破手指,朝那海棠樹苗滴一滴鮮血,再隨意拈起水系法術,海棠樹苗便飛速成長,開出潔白無瑕的花骨朵。
又是白色。留淵上神驀然覺得那花骨朵有刺,鑽入心底,隱隱發疼。有些懊惱,到底什麼時候,他能種出一棵盛開硃紅色花朵的海棠。
這不為眾仙所知的一幕,月老上仙看得麻木了。上神之血,可點化這天地之間最難聚集精魄的石頭成仙。如今,他的老友天天用來喂海棠,簡直暴殄天物。
月老上仙不知,他片刻的失神之際,金盞仙子蘇醒了。結果,睜開眼就瞧到月老上仙,顫抖着小身板,扯開了喉嚨大哭。
同時,金盞仙子手腕上的硃紅色海棠重現。
這回,輪到留淵上神激動不已了,奪過金盞仙子,盯着那三千年未見的天焚印記,熱淚盈眶。
神是不會流淚的。月老上仙搖搖頭。
“美人哥哥,你怎麼哭了。”金盞仙子揉揉眼,問道。
“小盞還是那麼愛哭。”留淵上神輕笑道。
這一笑,如沐春風,迷醉雙眼,教金盞仙子羞澀地低頭,絞着手指,不知所措。
“美人哥哥認識小仙嗎?”金盞仙子低聲道,臉頰發燙。
“嗯,聽阿棠說過。”留淵上神失笑道。
金盞仙子還想多問一句阿棠是誰,卻被留淵上神揮一揮手帶出的無夢玄霜嗆着,漸漸陷入沉睡。
“天焚印記猶在,便證明了六界之中必然存在着她的一縷殘魂。只是好奇,三千年前,老友尋遍六界,甚至為了她差點成魔,也沒有找到,這殘魂到底藏在哪裏呀。”月老上仙凝神道。
留淵上神,本是銀髮,象徵無欲無求,現在卻是三千墨絲。眾仙以為,他是因三千年前的那場三界浩劫而消耗了太多神力,而一夜黑髮。其實,卻是為了她的魂飛魄散,悲傷過度,幾乎墮落入魔。
“這就要問一問青丘國主了。”留淵上神勾起若有似無的笑意。
月老上仙聽后,默默地為青丘國主哀悼。他的老友,似笑非笑的時候,最可怕。
“小言,為小盞牽一條單相思青丘國主的紅線,難不倒你吧。”留淵上神展開溫潤如玉的笑容。
月老上仙,沒有列入仙班之前,是一名落魄書生,叫李言。
呸,誰說留淵上神溫潤如玉的,明明是塊從裏到外的黑玉。月老上仙又替,即將被留淵上神送入畜生道的金盞仙子,哀悼了許久。
月老上仙帶着金盞仙子走後,那株海棠樹苗上的花骨朵已經盛開。花心朱紅,花瓣由雪白入淺紅,看似嬌艷,實則純凈。
略有遺憾的是,海棠無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