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8章 婆娑夢境(六)
不知莊周夢蝶或是蝶夢莊周,婆娑境中,一瞬而光陰逝。
容安史書載,兗都重開,舉國內亂整整一載,然後襄王殘餘勢力盡皆伏誅,其子女貶為庶人流放三千里,於極北極寒之地勞役,終生不得還。
又有野史記錄,容安百廢待興,五年後而漸復安定。嫡公主月明二十而不嫁,與眾世家公子廝混無度,大權獨掌,為當世所惡。
姜離月明很清楚市井間的流言,卻並不在乎——有心編排她的人只用動動嘴皮子,便能潑她一身髒水,而她要心頭痛快、消弭風言風語卻需要砍掉許多人的腦袋——她終於有了掌握生殺的資本,卻懶得動用。
——正如她現在所擁有的許多權利一樣,曾經多麼渴望,如今就有多倦怠。
她大概知道為什麼父皇會躲進深山老林無盡虛空裏了——當權者並不容易,這些堆積如山的摺子,長篇累牘不知所云,看了並不會增長驕矜,只讓人眼花。
一眼花便容易頭暈。幾乎成了慣例,每當她撐着額角靠在案几上閉目休息的時候,平度便會小心翼翼地端一盞蓮子羹過來,攪了攪銀盞子裏的羹湯,對她說,“長姐,歇歇吧。我親手採的蓮子,燉夠了時辰,喝了最能夠清心降火。”
蓮子的清香傳進鼻腔,姜離月明睜眼,便看見已長成少年的平度真摯到近乎憨厚的笑。
“說了多少遍要自稱朕,一口一個我,像什麼樣子?”姜離月明看他一眼,接過蓮子羹,又道,“又是你親自看的火?哪來的這麼多閑工夫?今日的功課都做完了嗎?你是皇帝,這些庖廚的勾當,你不該也不準沾!”
聲調冷硬,說得少年皇帝只是抿唇,怯怯地看着她喝下羹湯才說,“平度是天下人的皇帝,卻永遠是長姐的幼弟。平度沒有長姐的才智,無法替長姐分擔,只能是動點旁的心思,稍稍解除長姐的辛勞,平度就很滿足了。”
姜離明月搖搖頭,放下銀盞,道,“你也知道你才是天下人的皇帝。長姐不能一輩子為你代勞,你已經十五歲了,束髮了,平民這個年紀都已經擔當起家中的事務了,那麼,你也該親政了——”看看這個稜角漸漸分明的少年,姜離月明又是欣慰又是沉重,揚起手邊的一份摺子,道,“古語說齊家治國平天下,那麼就先從第一步做起吧——大臣們都進言說皇帝到了該立后成家的時候了,我看也是應該。今年,就將後宮都充填起來吧,雖然你從前沒有人服侍在旁,諸位大臣家中總能挑出些合適的人選來……”說著,瞧見平度臉上的神情越發黯淡下去,便問,“怎麼,你不同意?”
平度睜着眼看她,像是很艱難似的,張着口良久才道,“長姐,我——”
姜離月明一記冷眼堵回了他那個怯弱的“我”字,他便改口,稱,“朕才十五,便是祖宗們也少有這個年紀成家立嗣的,朕心想還是學業為重,所以,大婚之事還可以緩緩……只是長姐……”平度眼中的情緒很複雜,年少經歷巨變的少年,即使後來重獲尊榮,但始終骨子裏帶着點膽怯的感覺。長姐強勢,幼弟必然畏縮,且大約由於三年困於宗廟的經歷,他過於白凈的面容好似總矇著一層迷離的煙霧,欲說還休之時,讓人越發看不分明。
他良久才支吾着說,“不敢再耽誤長姐了……”眸子閃動,像受驚的麋鹿。
看着他怯弱卻又執拗的眼神,姜離月明更覺得頭痛了,起身,拍拍他的肩——要夠着他的肩膀已經很吃力,曾經伸手只能抱住她腰的孩子已經長成了高大的少年——走下宮殿,步步生蓮,身後曳地的長裙在地上開出繁複的花來,像要紮根於此拔節而長一樣,如此,卻也不能停住她的腳步。
她一直走出宮殿,站在高高的護欄邊,仰頭看天邊那層層疊疊的雲霞。
以為名聲壞透了就不會有人提起讓她出嫁的事,沒想到,即使所有人都對她失瞭望,還有一個平度……
回頭看,象徵著整個容安至高皇權的慶明宮敞開着大門,裏頭金碧輝煌卻空蕩沉滯。遠遠的,看不分明,隱約只能看出平度坐在她先前坐着的地方,穿着明黃的龍袍,動也不動,成為亮眼的一團。
他十五歲了,她都二十了……姜離家少有十五歲就立后封妃的皇帝,也絕沒有二十歲還未嫁的公主——
現在是長公主了。
可是,她即使要嫁,該嫁給誰呢?
太師早就當她為無物了,對她這般亂了祖宗法度的異類深以為恥辱,以死相逼,嚴令其子不得和長公主來往;那麼還有太尉的兒子……算了吧,人家早已有了家室,聽說次子都滿月了,前些日子好像她還送了賀禮過去……記不清了。明明才二十歲,姜離月明卻覺得自己的身心都頹敗得很,很容易乏力犯困,記憶力更是一日不如一日,常常是正在做的事轉頭就忘——大約是那些摺子過於荼毒人。
但她還記得一些東西,清楚極了——原來奼紫嫣紅開遍,似這般都付與斷井頹垣。良辰美景奈何天,賞心樂事誰家院?朝飛暮卷,雲霞翠軒;雨絲風片,煙波畫船。錦屏人忒看的這韶光賤……
念着念着便不覺吟哦了起來,腳下兜兜轉轉,竟走到了御花園的戲台前。耳邊絲竹之聲清越,抬眼一看,台上的人身形翩躚,水袖一揚,回眸明艷,口中吐出的分明是她心中所念——人家唱得極佳,全不似她什麼都不通的念叨,荒腔走板。
“你們……”掃眼看了遍戲台周遭,目光最終落在那身姿頎長的人上,“誰讓你們在這裏唱的?”
台上的人盈盈一拜,喉音婉轉,“回長公主,小的們是陛下招選進宮,特意為殿下消乏解悶的。”說罷,大膽地抬頭,那雙嵌在塗滿粉彩的臉上的明亮亮的眼睛便和姜離月明對了個恰好。
一時間,她竟有些自慚形穢——一個人,活得好不好,活得成不成個人,都從一雙眼睛裏顯露出來。她看見那樣清澈的明眸,自然知道,自己是怎樣的混沌。
明眸如珍珠,她從前最愛澄澈有神的眼睛。而現在的她,見過了許多不堪,甚至親手做過許多不堪,眼睛裏便也沉下許多不堪,所以正如魚目。
“那麼,你們唱便唱你們的吧。”那雙明眸閃得姜月明的魚目有些發脹發痛,轉身,揚了揚手,挺直了腰背,傲然離去,“只是不許唱《牡丹亭》,什麼斷井殘垣,晦氣!”
況且——再唱,也不是當年的腔調。
——
因為每日要早朝垂簾聽政,朝後處理朝臣奏摺,姜離月明便住在宮中,還是原先的宮殿,沒有外修公主府。
她從前愛熱鬧,所以寢殿便緊鄰御花園,甚至,她午睡醒來一翻身便能從窗戶里滾出去,跑不上兩步便能在御花園的奇花異草里打滾,接着便能聽見鄧公公跌腳叫苦,她便更加歡快。現在,午後睡起,頭還是昏沉的,從窗戶望出去,瞥見那些花草,還是一樣的顏色,卻都沒了趣味,看着只覺得晃眼。
收回目光,姜離月明怔怔的,這個時候,是要再睡一會還是起來去看平度上學?頭腦里空白一片,久久拿不出決斷來。
便枯坐着,直到一聲清脆的哨子響起。
誰敢在皇宮裏弄出這樣輕浮的動靜?姜離月明訝異,轉瞬又笑起來,誰還能輕浮過她去?大不了又是平度弄些玩意逗她,閑着也是無事,不如看看他又做了什麼花樣出來吧……這孩子,怎麼就是長不大呢?
一出宮門,迎面便看見一人對她一笑如花,旋即又跪下,手上卻還攥着什麼東西,所以這個禮行得不倫不類。
“驚擾了殿下午睡,小的罪過深重。”
匆匆一晃,姜離月明還沒認出他來,只是不悅——越發不成體統了,皇宮內怎麼有了外男?
“你是何人?”姜離月明冷眼,遠遠瞧着他,又順着他手往上瞧,直到天際,瞧見零零散散幾個點——這大概是紙鳶了——又道,“竟敢在內宮放紙鳶,誰給你的膽子?”
那人抬起頭來,也不畏縮,道,“但能博長公主一笑,雖死無妨。”
無妨?呵,他倒好大的膽氣!
聽着只是覺得可笑,旁人也就算了,他是從哪冒出來的?也敢對她說為之雖死無妨……他怎麼敢說無妨這個詞?
垂下眼來,姜離月明冷笑,本欲處置他,卻瞧清楚了他那雙明亮的眸子,還有整張清俊的臉——頭一次見着不施粉彩的他……
不會認錯,姜離月明一下子便知道了眼前這人是誰,不就是前些日子戲台上唱《牡丹亭》的那個?原來他卸下裝扮,是這個樣子。
姜離月明忽然憶起那年的月色和船槳來,船兒晃晃悠悠,推開的不僅是水波,還有月華。
“你……”看看他,又重新看看天上,有些濕濕涼涼的東西灌進眼睛裏,她匆忙問,“這些都是你做的?”
“是,小的大膽折了御花園的斑竹。”那人點頭答是。
“斑竹……原來御花園還有斑竹……”姜離月明自言自語似的,住在御花園旁,她卻許久目不窺園。又問,“那紙鳶,和尋常的不一樣……你手裏握着一根線,天上倒飛着許多……還有哨聲,你加了哨子在上頭吧?”
“殿下聰慧,正是如此。”那人抬頭一望,順勢將手中的線柄遞出,“殿下若不嫌粗陋,大可賞玩,此紙鳶,名為鳳舞九天。”
姜離月明便笑了,細數天際,果然是一隻寬大的牽着九條細長的。
“起來吧。”上前接過線柄,姜離月明笑着道,“九尾的不一定是鳳凰,還可能是狐狸——成了精的狐狸,要吃人的。”
那人不答話了,站起身,默默看着一身華服的長公主小心地握着線,輕輕張弛,天際的那一點一點便被牽扯着飄動。
那人偷偷看她,眉眼間神色認真極了,微微嘆息一聲,心裏想,只是紙鳶而已,卻這樣謹慎小心,果真是成了精的狐狸。
不知過了多久,姜離月明把線柄重新塞回他手裏。許是舉得太久,手臂都酸了,額角也出了細細密密的一層汗。她抬袖擦汗,不經意似的問,“你叫什麼名字,從哪裏來?”
那人恭恭敬敬地回答,“小的賤姓容,名辭樹,兗都教坊伶人。”
姜離月明的手一頓,袖子堪堪掩住了她的面容,她澀澀地重複他的話,“姓容啊,辭樹,朱顏辭鏡花辭樹……伶人,我原以為你會……”垂下手來,看着他,幽幽地嘆了一句,“你的手,真巧。”說罷,便轉身離開。
容辭樹被她說的一怔,低頭看看自己的手,骨節分明,纖長瑩白,好看是好看,巧不巧……仰頭看看天上,這紙鳶……
忽而一陣風吹來,天上的單薄紙片抖了抖,折了個跟頭,翻滾開來——斷了線的紙鳶,在風中搖擺飄零。
容辭樹心下忽然涼了幾分,不祥之兆,可他,沒有退路。
接下來,宮中多出許多新鮮的玩意,先是紙鳶,再是竹笛,然後是花鈿竹簪,總之御花園裏的草木遭了殃,但宮人們都驚奇地發覺長公主殿下的心情越來越好,臉上時常掛着笑容——雖然那面色依舊蒼白,但隱隱的還是能看出淺淺的紅暈。
接着便有流言傳出,說長公主看膩了世家公子的清貴,喜歡上妖冶的伶人,時常將之留在寢殿內,不分晝夜。
——姜離月明近來確實很自在,不看那些讓人頭痛的摺子,一應推給平度,她有好興緻,便將從前的小玩意都翻撿出來,什麼孔明鎖、九連環,野草做的狗兒馬兒——出自鄧公公之手——將這些東西都擺在他面前,問,“這些,你會做嗎?”
容辭樹淺笑點頭,他出身鄉野,對這些玩意都很熟稔,不過,他的心思此時卻不在這上頭。他垂下頭,死死地盯着案几上那尊長公主印璽,嘴角弧度滯住,清亮的眸子暗沉下來——
那印璽下面,光可鑒人的,不正是他當年親手製作的粗劣的“匕首”么?
——本交給了她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