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章
喬家才沒有來得及兌現自己的諾言,給徐金戈申請授勛的事就告吹了,因為他自己出了事。7月份的一天,喬家才和北平市民政局局長馬漢三都接到通知,晚上八點以後到位於燈市口的資源委員會等待保密局毛人鳳局長的接見,誰知這卻是毛人鳳設下的鴻門宴,喬家才和馬漢三一進門就被毛人鳳的手下五花大綁,送入保密局的監牢,夜裏釘上腳鐐,隨後乘飛機押解到南京海寧路保密局特設的監牢。
徐金戈和同僚們聽說此事時被驚得目瞪口呆,喬家才和馬漢三都是軍統的資深幹部,在保密局系統內也是響噹噹的人物,兩人都是少將軍銜,喬家才所領導的保密局北平站是權傾一時的單位,而馬漢三公開身份雖然是民政局局長,但還同時兼任保密局華北辦事處處長,還有個“國大代表”的身份,在華北地區也屬炙手可熱的人物。徐金戈不明白,這樣的人物怎麼也說抓就抓起來了?
有些了解內幕的同僚告訴徐金戈,喬站長被捕的原因主要是受了馬漢三的牽連。據說抗戰勝利后,馬漢三作為接收大員首任北平市民政局局長,此人常以軍統老前輩自居,又夥同保密局北平站站長喬家才、女秘書劉玉珠、北平市民政局兵役科科長李效愚等人組織“建國力行社”,從軍統北平市各公密單位中吸收社員,作為“建國力行社”的基礎,以此發展社員,排擠保密局局長毛人鳳的勢力。當時他組織的基本成員已發展到三五百人,馬漢三還暗中指示李效愚向外宣傳:要用三個月時間打倒軍統在華北的勢力,號召北方人士大團結。這就是馬漢三、喬家才、劉玉珠、李效愚等人被捕的主要原因。
還有的同僚說,此案還另有原因:戴笠死後,毛人鳳接任保密局局長,每次召開會議時,馬漢三、喬家才都自恃功高,對毛人鳳和各處處長不加理睬。有一次馬漢三到南京開會,保密局軍法處處長李希臣請馬漢三再來南京時在北平琉璃廠代買些名人字畫,而馬漢三卻置之不理,致使軍法處處長李希臣不滿。當馬漢三率保密局華北辦事處人員接收北平以後,從接收的日偽財產和日本戰犯手中剋扣大量黃金、珠寶歸為己有,北平各方面輿論都對馬漢三的貪污行為進行指責。後來毛人鳳到北平查辦馬漢三,了解他貪污情況時,馬漢三還理直氣壯,滿不在乎,認為接收大員中撈好處的又不是他一個,比他職位高的人有的是,你毛人鳳有能耐就先整當大官的。馬漢三的狂妄激怒了毛人鳳,他以整頓保密局內部紀律為由,閉口不提馬漢三秘密成立小集團組織之事,而只以馬漢三有貪污行為逮捕了他,實際上這裏含着公報私仇的成分,毛人鳳要藉機殺死馬漢三而後快。
還有一種說法:馬漢三被捕真正原因是因為他身為北平市民政局局長,沒有把毛人鳳局長的女友劉秋芳選為北平市的立法委員,因此得罪了毛局長,所謂貪污,不過是借口而已。
過了一個月,徐金戈聽說馬漢三、劉玉珠於7月30日晚在南京被槍斃,喬家才被判無期徒刑,李效愚被判有期徒刑。徐金戈頗為感慨,馬漢三是他的老長官,喬家才是他的頂頭上司,在平時交往中都對他不薄,也算是有知遇之恩,對於馬漢三、喬家才的結局,徐金戈感到憤憤不平。
喬家才被捕后,保密局北平站站長一職由王蒲臣接任,此人是戴笠和毛人鳳的親信,浙江江山縣人。徐金戈早聽說過,戴笠和毛人鳳都是浙江江山縣人,他們手下的幹將有“十四太保”之說,都是清一色戴笠的浙江同鄉,局外人稱之為“十四親信”,軍統內部則稱他們為“江山子弟兵”。戴笠不愧是蔣委員長的高徒,在以鄉誼結黨方面,不僅絲毫不遜於委員長,而且青勝於藍。在軍統局裏,他先後提拔的江山籍將級軍官就多達十七人,其中比較著名的有毛人鳳、毛萬里、毛森、姜紹謨、周養浩、王蒲臣、張冠夫、何芝園、劉方雄、周念行等人,軍統局唯一的女少將姜毅英,也是江山縣人。軍統局的機要部門,也多被江山人佔據,最機密的譯電部門,幾乎是清一色的江山人。在軍統局裏,江山籍幹部相互交談時,常有意說江山話,不讓別人聽懂,很明顯地自成一個派系。王蒲臣與戴笠是小學同學,加入軍統后曾為戴笠辦理機要,後任軍統南昌和貴陽辦事處主任,喬家才被捕后調任保密局北平站站長。
王蒲臣到任后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召開北平站全體幹部大會親自訓話,除了“精誠團結”之類的老生常談,主要是為了肅清喬家才的“餘毒”,他警告道:“今後凡在保密局內部結黨營私、發展小集團者,一律嚴懲不貸,決不姑息!凡和前站長喬家才小集團有牽連的人員應主動交代問題,具結悔過。否則,一旦查出,軍法從事。”
徐金戈感到很不以為然,他心裏明白,什麼“小集團”?這不過是保密局內部派系傾軋的結果而已。他自忖和喬家才完全是工作方面的接觸,沒什麼個人私往,所以心裏倒頗為坦然。
王蒲臣到任后還特地找徐金戈談過一次話,他對徐金戈前一段的工作例行公事地提出表揚,然後話鋒一轉,指出今後的工作應該把重點放在偵破**秘密電台上,在此之前,由於喬站長的無能,北平**的地下活動非常猖獗,華北地區國軍的每次重大軍事行動都會出現泄密現象,這說明共產黨的情報人員已經滲透到國民**的中樞機構內,這種情況再也不能繼續下去了,不然就會亡黨亡國云云。
王蒲臣推心置腹地說:“小徐呀,你不要把我當成上司,我比你痴長几歲,論起來我應該是大哥,你是小弟,以後咱們在機關里用官稱,私下說話就以兄弟相稱了。”
徐金戈回答:“長官,那可不行,卑職不敢壞了規矩,長官永遠是長官,下屬永遠是下屬。”
王蒲臣親切地拍拍徐金戈的肩膀道:“老弟,此言差矣,蔣總裁在公文手諭上從來不稱官職,總是以兄弟相稱,比如昨天給我的手諭上就稱我為‘蒲臣弟’。當然,你說得也不算錯,官場是有官場的規矩,但當長官的人對下屬也免不了有親有疏。常言道,秦檜還有兩三個朋友呢,更何況你我?當長官的也需要有人幫襯,不然就成了孤家寡人。我王蒲臣初來乍到,今後的工作還要指望北平站的弟兄們捧場,沒有你們這些弟兄,我什麼事也幹不成,所以說,我們不應該僅僅是上下級的關係,還應該是兄弟的關係,世界上還有什麼關係比‘兄弟’之間的關係更親近呢?”
“是!卑職將謹記長官的教誨。”
“小徐呀,我上任后仔細翻閱過你的檔案,發現你是個幹才,參加過軍統局的歷次重大行動,可以說是出生入死,屢建奇功,這樣的人才我不用還會用誰呢?好好乾吧,只要我當一天北平站的站長,就不會虧待你。”
“謝長官栽培!”
王蒲臣背着手在辦公室里來回踱步,突然又提出了另一個問題:“小徐呀,你對共產黨怎麼看?”
徐金戈一時不知該如何回答,他的確沒有考慮過這個問題,遲疑了片刻才回答:“共產黨是我們的敵人……”
“為什麼?”
“因為……我們和共產黨信奉的理論不同,我們認為,只有中山先生的三民主義才能救中國,而共產黨認為,只有馬克思主義才能救中國……”
王蒲臣笑了:“老弟呀,這恐怕只是一種表象,既然都為了救中國,那麼實行什麼主義都是可以心平氣和地商量的,何必要打得你死我活?要我看,這都是官樣文章,根本說服不了人。”
“那長官的看法是……”
王蒲臣嚴肅起來:“我的結論很簡單,我們在和對手爭奪天下,也就是在爭奪執政的權力。有了權力就有了一切,我們這些人就可以享受高官厚祿,榮華富貴,這塊土地的一切資源就可以由我們任意支配,自古以來中國人就信奉這條準則,勝者王侯敗者寇。歷史的解釋權永遠在勝利者手裏,政治其實就是這麼簡單,完全沒有必要把它複雜化,至於用什麼主義來救中國,這些冠冕堂皇的口號是講給愚民聽的。”
“長官,如果共產黨奪得天下,我們會有什麼樣的結局?”
王蒲臣一字一句地說:“死——無——葬——身——之——地……”
徐金戈不由打了個冷戰:“八年抗戰,我們和日本人在戰場上結下血海深仇,可戰爭一旦結束,我們還不是以寬大仁義之心對待他們?而現在,我們的對手畢竟是中國人啊。”
王蒲臣冷笑道:“那不是對日本人嗎?這叫內外有別,光復那年,我們對淪陷區的政策是這樣的,日本軍人和僑民,除了少數罪大惡極者,全部遣返回國,不予追究責任。而對投靠日偽政權的中國人則一律以漢奸罪論處,大部分被判了死刑,為什麼會這樣?按常理判斷,有了侵略者才有漢奸,前者是因,後者為果,無論如何,侵略者的罪行要大於漢奸的罪行,可我們為什麼只對日本人有寬恕之心,而對當漢奸的中國人卻嚴加懲處?我看沒有人能回答這個問題。我們和共產黨的關係也是這樣,自民國十六年以來,我們對共產黨採取的是趕盡殺絕的政策,反過來他們也是如此對付我們,雙方誰也不會手軟,這個仇算是結大了,不是你死就是我亡啊,我們可以寬恕日本人,但決不會寬恕共產黨。”
徐金戈搔了搔頭皮道:“長官,我從小練武,讀的書少,也沒進過洋學堂,在八年抗戰中,我的工作主要是在淪陷區從事情報收集和抗日鋤奸活動,沒有和共產黨打過交道,您剛才提的這些問題我還真沒想過,為什麼會這樣?請長官明示。”
王蒲臣望着窗外隱隱約約的西山,目光迷離,嘴裏喃喃道:“答案在我們每一個中國人的心裏,也在我們的傳統文化里,因為我們是中國人……”
“長官,我終於明白了。”
“你明白什麼?”
“金國是侵略者,秦檜是漢奸,七八百年過去了,金國早已消失,我們對金國燒殺搶掠的罪行也早已淡漠,可秦檜的行為卻永遠留在國人的記憶中,他至今仍跪在岳飛墳前,身上掛滿了遊人的唾液,我們傳統文化中的寬恕是有界定的,特別是對於來自同一種族的敵人。”
“小徐呀,我說你是個人才嘛,你很有悟性,一點就透,你別看中國有四萬萬人,能有多少人對中國文化有深刻的領悟?我感到懷疑。從這個角度看,馬漢三和喬家才都是缺乏政治遠見的庸才。不錯,這兩人在淪陷區潛伏多年,為抗戰立過大功,稱之為英雄也不為過。可北平光復后,民生凋零,百廢待興,他們卻把心思放在爭權奪利、投機發財上,沒幾個月時間,個個都是‘五子登科’[1]
啊,黃金美鈔撈足了還不夠,他們還要當什麼‘國大代表’。這些人啊,什麼都想要,什麼都不肯放棄,唯獨忘記了自己的職責,忘了共產黨僅僅用了兩三年的時間就已成燎原之勢。他們也不想想,一旦江山易手,你那些黃金美鈔又有何用?對於一個政黨來說,有什麼東西能比執政權力更重要?有了穩固的政權我們就擁有了一切,反之,我們連性命都難保,如果連這個賬都算不清楚,你就活該被歷史所淘汰。”
“長官,您的結論是……”
王蒲臣猛地轉過身來大聲說:“我們絕不能失敗,因為一旦失敗,我們的下場將和那些漢奸一樣,陷入萬劫不復之境地,我們的妻子兒女將淪為賤民,任人宰割,永無抬頭之日。老弟,我們一定要消滅共產黨,這是關係到黨國生死存亡的大事,拜託了!”
“×他媽的,這日子沒法過啦……”文三兒收車回來,一走進車行大門就破口大罵起來。
孫二爺捧着水煙袋正和對門兒雜貨鋪的於掌柜下象棋,見文三兒一臉的怒氣,便問道:“怎麼啦文三兒,是誰招咱爺們兒生氣了?”
“誰招我生氣?我他媽也不知道,是哪個雜種×的弄出個金圓券來?文爺我就罵他。二爺,您說說,這金圓券叫錢嗎?還他媽的頂不上擦屁股紙,咱長這麼大還沒用麻袋盛過錢,這幾天上街拉活兒我得帶上兩條麻袋裝錢,今兒個一上午我掙了足足兩麻袋金圓券,擱在車座兒上比他媽拉個大活人還沉,到了中午我用這兩麻袋金圓券買了兩根油條,賣油條的李老六數錢就數了一個多鐘頭,數得頭都大啦,數完錢他回身給我拿油條,一腦袋就撞在門框上了,腦門上腫起個大包,還沒來得及揉揉,得,又來了一位爺,愣是扛了四麻袋金圓券要買油條,李老六當時就急啦,說:操!我他媽不賣了,這哪是賣油條啊,這是收爛紙呢。我說,李老六你小子知足吧,那油條不賣了你還能自個兒吃,文爺我招誰惹誰了?兩麻袋票子才買了兩根油條,還不夠塞牙縫兒的,我找誰說理去?”文三兒憤憤不平地罵著。
文三兒的怒罵也勾起了孫二爺的火,他一肚子的不滿正無處發泄呢,於是也跟着罵了起來:“兩麻袋金圓券你就罵上啦?你到我屋裏瞅瞅,快成中央銀行了,好嘛,這叫賣水的看大河——儘是錢了。咱車行里的夥計交車份兒都扛着麻袋來,往我炕上一倒:得嘞,二爺,您受累點點,對不住您哪,麻袋我還得拿走,要不然明天交車份兒我還沒傢伙使了。我瞅着這一屋子金圓券發愁哇,不知道的還以為我發了多大的財,其實我自個兒明白,連他媽的十斤大米都買不來。×他個姥姥的,這一屋子票子擱在那兒也不是個事兒呀,昨兒個我雇了那來順的車,裝了六個麻袋,想到銀行把錢存上,騰出麻袋來再跑兩趟,結果你猜怎麼著?銀行那兒人山人海,大隊排出得有十里地,沒見取錢的,都是存錢的,個個都扛着麻袋,我一見那陣勢就明白了,我就是排三天的隊也甭想存上錢。就這麼著,我在銀行那兒轉了一圈兒又把麻袋拉回來了,瞧着吧,今兒個晚上夥計們再交車份兒我就沒地兒睡覺了,這叫什麼事兒啊?”
於掌柜嘆了口氣勸道:“都消消火兒,消消火兒,您光罵街可沒用,還是得想點兒轍把票子換成袁大頭,現在市面上就認袁大頭,黑市上1枚袁大頭能兌換5億金圓券,您算算吧,按1000元面值的票子計算,5億金圓券得裝多少麻袋?我跟您這麼說吧,自打金圓券一出來,我就覺着不對勁,**以1元金圓券收兌300萬元法幣,說好了是1元金圓券含純金0.22217克,當時我就不大相信,心說是不是咱**又跟老百姓玩花活兒呢?不是咱不相信**,是**老惦着做套兒把咱往裏擱,這可不是一次兩次了。早先咱使銀圓的時候,物價不漲不跌,挺讓人放心。到民國二十四年,**強制推行法幣,禁止白銀流通,用法幣強行收兌銀圓和民間藏銀,就這麼一下子,全國的銀子都讓姓蔣的捲走了。我算看明白了,甭管是什麼**,也甭管咱歸中國人管還是歸日本人管,反正被算計的總是咱老百姓,咱**打不過日本人,一撒丫子跑到重慶去了,把咱老百姓擱在北平當亡國奴,日本鬼子又卷了老百姓一把,先是把法幣兌換成日本軍用票,兌換率從軍用票1比法幣2.1滾成1比10.4,最後還禁用法幣,全用偽鈔。這倒也不奇怪,咱早知道日本人不是個東西,要不為搶東西人家到中國來幹嗎?咱只當是走夜路碰上打劫的了,自認倒霉吧。但最可氣的是光復以後,咱自己的**回來了,我心說熬了八年這回總算是盼到天亮啦,誰知**比鬼子還孫子,鬼子黑到家了也不過是軍用票1比法幣10.4,可咱**比鬼子還黑,上來就宣佈1法幣兌偽鈔200,反吃了老百姓一口,《大公報》上都說了,這叫虎狼兌換率。到了今年8月份金圓券出台,又成了1元金圓券比法幣300萬元。您算算吧,從民國二十四年到現在不到十三年時間,老百姓連着被卷了四把,其中一次算在鬼子賬上,剩下的三次可都是咱自己**乾的,說句不愛國的話,要這麼比較,咱還真不如別抗日了,當亡國奴也挺好,鬼子雖說也黑,可再黑也黑不過咱自己的**。說句不好聽的,您走夜路碰上土匪還好辦點兒,跟土匪興許還有商量,鬧不好還能給您留點回家的盤纏,可您要碰上**,想商量?沒門兒,想扒您三層皮您給兩層半行不行?不行,您想都甭想,三層就是三層,一點兒不含糊,您知道這是為什麼?告訴您吧,就因為**改行了,改成什麼了?改成土匪啦。”
文三兒和孫二爺都是文盲,自然也不會看報紙,於掌柜說的各種兌換率他們聽得一頭霧水,實在鬧不懂。他們最直觀的印象是如今票子毛了,而且毛得很不像話,文三兒咂巴着嘴嘆道:“如今連逛窯子都不敢去了,從古到今還沒聽說過扛着一麻袋鈔票逛窯子的,還沒見着窯姐兒呢自己先累趴下了,哪還有精神頭兒和窯姐兒招呼?這叫他媽的什麼世道。”
孫二爺說:“文三兒啊,這你就不知道了,你當那些窯姐兒傻呀?人家門檻兒精着呢。我有個兄弟好這一口兒,不吃飯可以,不去逛窯子可不成,那你還不如殺了他。上禮拜他去石頭衚衕‘翠雲樓’會一個相好的窯姐兒,那娘們兒叫石榴,我那兄弟一開始也想拿金圓券糊弄一下,誰知石榴姑娘眼裏不揉沙子,人家說了,要麼給實物,大米白面、布料綢緞高跟鞋都成,要麼您給袁大頭、金條、金戒指,就是不收金圓券。我兄弟說,我這兒倒是有根‘大黃魚’,就怕你石榴姑娘兌不開呀。你猜人家石榴說什麼?石榴說,您見過公園的月票嗎?您的‘大黃魚’就只當是我這兒的月票了,一個月之內您隨便來,到了下個月咱再商量……”
文三兒深表贊同:“那是,擱我我也不幹呀,‘翠雲樓’的姑娘要價高,您扛去十麻袋金圓券還未准夠,好嘛,您把票子往那兒一倒,就是一座小山,夠老鴇數一天的,能把眼兒數直了,臉兒數綠了。”
於掌柜笑道:“文三兒,你當是買油條哪?告訴你,如今大宗交易都是把鈔票過秤,一千萬元多重,一億元多重,都有準數兒,真要靠人去點錢,非出人命不可。”
孫二爺吸了口水煙又想起了什麼:“於掌柜,前些日子**三天兩頭槍斃人是因為什麼?”
於掌柜瞥了孫二爺一眼,似乎嫌他孤陋寡聞,他指了指院外說:“你沒見佈告上寫着嗎?槍斃的都是投機居奇的奸商,還有私藏黃金外幣的有錢人。8月19日,**公佈了《財政經濟緊急處分令》,除了宣佈金圓券的流通和金圓券與法幣的兌換率,同時還限期收兌黃金、白銀、外幣、法幣,有私存黃金者,格殺勿論。老百姓膽兒小,**一嚇唬就照辦,把家裏存的黃的白的都拿到銀行換成金圓券了,可也有膽兒大的,就是不去兌換,把金子藏起來,看你有什麼轍。**心裏跟明鏡似的,它能沒轍嗎?**想了個招兒,鼓勵舉報私藏黃金者,舉報人有重賞,這下可褶子啦,咱中國什麼都缺,就是不缺告密的,一說舉報有重賞,把親爹賣了的主兒都有,那些被槍斃的人,都是被人舉報的。”
文三兒很是幸災樂禍:“該斃,死一個少一個,反正我沒有金條,咱是一人吃飽全家不餓,也用不着提心弔膽,**要收拾有錢人,我舉雙手贊成。”
孫二爺不愛聽了:“嘿!文三兒啊,你他媽怎麼像共產黨啊,老和有錢人過不去?”
“二爺,這就是您多心了,我不是說您,您又不是有錢人,您不就是趁幾輛車嗎?那不算有錢。”
文三兒沒有冒犯孫二爺的意思,他不過是想罵有錢人,又怕誤傷孫二爺,於是先把孫二爺擇出有錢人的行列,以示同仇敵愾。誰知孫二爺卻不領情,他早把自己划進有錢人的圈子,最怕人說自己沒錢,文三兒這句不知深淺的話算是撞到槍口上了。
孫二爺皮笑肉不笑地說:“文三兒啊,我還真沒看出來,你小子最近是長行市了,敢跟二爺我逗咳嗽?咱得說道說道,誰沒錢呀?”
“二爺,您誤會了,我不是這意思……”
“那你什麼意思呀?我不算有錢人,那不就是沒錢了?就憑你文三兒一個臭拉車的也敢說我沒錢,告訴你,二爺我拔根汗毛就比你腰粗,一天的花銷就頂你一年的,你少跟我這兒裝大尾巴鷹。”
“是是是,二爺,是我說錯了,您有錢,您能沒錢嗎?哪天您一高興連前門樓子都能買下來……”
文三兒真沒有擠對孫二爺的意思,他實在是不會恭維人,話從嘴裏一說出來就變了味兒,讓人聽着句句是諷刺,連於掌柜都把文三兒的道歉聽成是挖苦了,他連忙制止道:“文三兒,沒這麼說話的,二爺正在氣頭兒上,你就別拱火兒了。”
孫二爺更是火冒三丈,他抬手給了文三兒一個耳光罵道:“×你媽的,我看你是欠抽了,敢拿二爺我開涮,你是什麼東西?也不撒泡尿照照自個兒。”
文三兒猝不及防挨了一個耳光,感到很冤枉,天地良心,他覺得自己沒說什麼,怎麼上來就打人呢?文三兒捂住臉喊:“二爺,我招您惹您啦?殺人不過頭點地,沒這麼欺負人的吧?”
孫二爺想都沒想,抬手又是一個耳光:“二爺我欺負你了又怎麼樣?你他媽是老和尚的木魚兒——天生就是個挨敲的貨。”
於掌柜連忙攔在兩人中間勸架:“得了,得了,都少說兩句,聊得好好的,怎麼說打就打起來了?”
文三兒突然想起自己的身份,無論如何,自己也算是和保密局沾點兒邊的人,曾經兩次參加抗日鋤奸行動,要不然保密局的中校長官徐金戈憑什麼獎勵自己一輛洋車?這也算是保密局對自己參加抗日的獎賞吧?如此說來自己應該算是保密局的人,既然是保密局的人,他孫二爺怎麼敢抬手就打,這不是造反嗎?“同和”車行的夥計們誰不知道文三兒和徐金戈的關係?孫二爺也應該知道,他難道就不考慮一下後果?保密局的人豈能是說打就打的?想到這裏,文三兒的膽子突然壯了起來,他用雙手扳住桌沿猛地一使勁,“嘩啦”一聲花梨木八仙桌被掀翻,孫二爺的棋盤棋子、黃銅水煙袋、茶壺茶碗被摔得滿地都是……孫二爺和於掌柜都被文三兒的舉動驚呆了。
文三兒一手叉腰,一手指着孫二爺的鼻子罵道:“姓孫的,你是什麼東西,敢打你文爺?我看你是活膩了,你知道文爺我是誰?”
孫二爺沒想到平時人貨軟的文三兒居然長了脾氣,竟敢把桌子掀了,這倒大大地出乎他的意料,這小子是不是又喝酒了,酒借人膽?不像啊,沒聞見酒味兒,那麼是誰給他這麼大膽子?我倒要瞧瞧了。孫二爺鎮定下來,他似笑非笑地盯着文三兒說:“文三兒啊,我說你長行市了吧?看來還真不假,那你說說,你是誰呀?二爺我眼神兒不好,還真瞧不出來你是哪路神仙。”
文三兒也報以冷笑:“姓孫的,你是狗眼看人低啊,文爺要是報出名號非嚇死你,聽說過國防部保密局嗎?”
“嘿嘿!對不住,咱還真沒聽說過,保密局怎麼啦?保密局能把二爺我的蛋咬下來?”孫二爺面不改色地回答。
文三兒一時有些語塞,他本以為報出保密局的名號就能把孫二爺嚇住,誰知孤陋寡聞的孫二爺壓根兒就沒聽說過這個名號,他可能以為保密局和郵電局都是差不多的東西。文三兒有些慌亂,但他必須硬撐到底,好不容易在車行的夥計們中樹立起威信,連一貫和文三兒叫板的那來順最近都老實多了,這次要是讓孫二爺佔了上風,他必將威信掃地,以後就沒法在“同和”車行混了。既然孫二爺不知道保密局為何物,那麼文三兒就有必要讓他明白一些。
文三兒有意壓低了聲音,把語速調整得稍稍緩慢:“姓孫的,你沒聽說過保密局,總該聽說過老虎凳吧?要是你想嘗嘗滋味,文爺我倒可以成全你。姓孫的,實話告訴你吧,文爺我是保密局的人,不信?不信你去打聽打聽,保密局的中校長官徐金戈是我的頂頭上司,你們這幫孫子給鬼子當順民的時候,文爺我正把腦袋拴在褲腰帶上,抗日殺鬼子除漢奸呢,姓孫的,那時候你在幹嗎?噢,想起來了,你在和鬼子犬養平齋、大漢奸陸中庸一塊兒斗蛐蛐兒,如今陸中庸被槍斃了,犬養平齋也被幹掉了,就剩下你這個漢奸了,怎麼著?姓孫的,是不是跟我走一趟呀?”
混混兒出身的孫二爺連挨揍都不怕,豈能怕嚇唬?他早把文三兒看得透透的,就他那人嫌狗不待見的揍性,還他媽的這個“局”那個“局”的,二爺我先把你那兩片兒嘴“鋦”上再說,孫二爺懶得再跟文三兒鬥嘴,他鐵青着臉轉身進了卧室……
於掌柜見孫二爺的臉色不對,便忙不迭地勸文三兒:“文三兒啊,快跟二爺認個錯兒,二爺好歹也是你老闆啊,他正在氣頭兒上,打兩下就打兩下,你可千萬別頂嘴……”
“於掌柜,您可說錯了,我又沒賃他的車。文爺我沒老闆,咱自己有車,不信您到院兒里,虎坊橋‘西福星’洋車行的上等貨,光現大洋就一百九十五塊,把他姓孫的賣了也不值我這輛車錢,文爺我還沒說要當老闆呢,他憑什麼……”文三兒梗着脖子正說得起勁兒,卻突然哆嗦了一下,他的話戛然而止,繼而轉身沒命地竄出門去……
只見孫二爺手裏攥着把雪亮的匕首,咬牙切齒地衝出卧室向門外追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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抗戰勝利后,民眾對國民**接收大員貪污行為的諷刺。所謂“五子登科”是指:房子、條子、票子、車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