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九章

第十九章

文三兒早晨出門的時候就覺得右眼皮跳,據說是“左眼跳財,右眼跳災”,文三兒很相信這種說法,他有過唯一一次撿錢的經歷,那次就是左眼皮跳個不停,結果他一出門就撿了兩毛錢,於是對此說法他深信不疑。

由於問題出在右眼上,文三兒覺得有必要謹慎一些,他拉着洋車出門時,沒敢像往常一樣直接橫穿馬路,而是順着馬路走到路口,左右觀察了半天,確信沒有汽車駛過才小心翼翼過了路口。說來也邪了門,就這麼緊躲慢躲還是來事兒了,文三兒只覺得車把猛地一沉,回頭一看,頓時嚇出一身冷汗……花貓兒已經端端正正坐在車座兒上,正用嘲弄的眼光盯着文三兒。

這下子可把文三兒嚇壞了,他本以為徐金戈派人抓了這小子,花貓兒這輩子是甭想再出來,誰知他居然這麼快就出來了,這可有點兒不妙,看樣子花貓兒已經知道是文三兒搗的鬼,今天是來找麻煩的。文三兒緊張地思索着,兩腿也不聽使喚地哆嗦起來。都說是瘦死的駱駝比馬大,別看如今花貓兒落魄當了“大茶壺”,可這小子再不濟,收拾個文三兒還是有富餘的,當年那頓急風暴雨般的耳光使文三兒刻骨銘心,想起來腿就打軟。

文三兒朝花貓兒哈了哈腰,賠笑道:“喲,是花貓兒大哥,您這是……想要車?”文三兒心裏已打定主意,這件事兒打死也不能認賬,裝糊塗就裝到底。

花貓兒冷冷地笑着:“文三兒啊,你小子行呀,當面兒大哥大哥地叫着,好傢夥,一扭臉兒就朝我背後下刀子?我可真他媽的走了眼,以前還真沒看出來,你這丫挺的還挺陰。”

“大哥,您說什麼呢?我怎麼聽不明白?”

“聽不明白?那好,一會兒咱倆找個清靜地兒,好好聊聊,我讓你明白明白。”

文三兒心一橫,索性死扛到底,他軟中帶硬地說:“得嘞,大哥,我算看出來了,您今天是非要和我過不去,那您說,您打算怎麼著?是拿斧子給我大卸八塊,還是給我拿進局子坐老虎凳?”

花貓兒終於樂了:“好啊文三兒,還真是你,連老虎凳都知道,還裝什麼糊塗?文三兒啊,你小子甭跟我鬥心眼兒,你那腦袋跟夜壺差不多,裏面裝的全是尿,大爺我兩下就把你繞進去啦,瞧見沒?你自己就先把自己撂了出來。”

文三兒自知說走了嘴,心裏後悔不迭,他哪裏知道花貓兒坐老虎凳的事兒,不過是隨口一說罷了,誰承想倒把自己繞進去了。不過,文三兒還有最後一招兒——肉爛嘴不爛。越到這會兒越不能認,反正花貓兒也不敢在大街上動斧子,只要他的斧子沒掄上來,文三兒就打算嘴硬到底。

文三兒收斂了笑容,嚴肅地說:“花貓兒,你還有事兒沒事兒?沒事兒就下車走人,我沒工夫和你扯淡,還得去執行公務,耽誤了公務你怕是擔不起。”

文三兒的強硬使花貓兒感到很意外,在他的印象中,文三兒從來就是個人貨軟的主兒,今天怎麼突然橫起來?莫非真有人給他撐腰?他一口一個執行公務,如此的理直氣壯,八成也是為**的哪個衙門當暗差?不然他怎麼會有這個膽子?想到這裏,花貓兒也嚴肅起來,他拍了拍手中的牛皮旅行袋說:“有事兒沒事兒?瞧你這話問的?沒事兒我坐你車上幹嗎?實話告訴你,大爺我今天也是執行公務,就雇你的車,你不幹也得干,走着!走着!大爺我要去前門火車站。”

“雇我的車?對不住了您哪,您先掏錢吧,紙票子咱還不要,現大洋兩塊,您現在掏錢我立馬就走,別說是去前門火車站,就是去趟頤和園我也沒二話。”文三兒索性耍起了無賴。

“兩塊大洋?不貴,這車大爺我雇了,這就給你拿錢……”花貓兒拉開牛皮旅行袋的拉鏈,敞開旅行袋送到文三兒眼前:“文三兒啊,瞅仔細了,錢在包里,你自己看着拿。”

文三兒探頭一看不要緊,腦袋一下子就大了,旅行袋裏放着一支烏黑鋥亮的駁殼槍……

“拿呀?文三兒,你還拿嗎?”花貓兒冷笑着催促道。

文三兒乖乖抄起了車把:“得,您橫,您是爺,不就是去前門嗎?您坐好了,把那玩意兒看好,別走了火。”

“多謝您提醒,我把包放低點兒,就算走火兒也是打在您屁股上,不礙事兒的。”

犬養平齋坐在前門火車站的候車室里,他的身邊擠滿了抱着孩子,背着各種行李的日本僑民,人群中以老年人和穿和服的婦女居多。犬養平齋感慨地想,這場戰爭真是得不償失,大和民族為奪取生存空間已經竭盡全力了,青壯年男人都被應徵入伍送上戰場,他們在中國、南洋群島、太平洋的島嶼上戰鬥,能夠活下來和妻子兒女團聚的恐怕連一半都不到。這場戰爭的失敗,不是由於我們不努力,而是天意,是上帝拋棄了大和民族。此時,坐在這些老人婦女組成的人群中,犬養平齋有一種恥辱感。一個壯年男人出現在這樣的人群中顯得鶴立雞群,他的同胞們會不會把他當作逃避兵役的怕死鬼?

犬養平齋看看手錶,再有二十分鐘就可以檢票上車了。這是一列發往天津塘沽港的專用列車,日本僑民們將在那裏上船回國,從火車站直到港口,被遣返人員由日俘日僑管理處工作人員和憲兵監督負責。

犬養平齋知道,自日本天皇宣佈投降以後,駐紮在北平周圍的日軍坦克3師、獨立2旅、獨立8旅等五萬餘人先後開進市區集中繳械投降,由國軍第11戰區長官司令部受降,國軍受降儀式舉行后,日俘前往設在西苑、丰台和通州等地的北平日俘集中營。在天津地區負責受降的部隊是美國海軍陸戰隊第3團,國民**之所以將天津地區的受降權交給美軍,其目的是為了讓美國軍隊替國軍控制天津的塘沽港。犬養平齋由於身份問題被“甄別”了將近兩年,等到他被遣返的時候,日軍戰俘已經全部回國,只剩一些日本僑民了。

當犬養平齋得到通知,他可以作為日本僑民被遣返回國時,他並沒有感到鬆了一口氣。作為一個老牌特工,職業要求他對任何事都不抱有幻想,尤其是喜訊將臨的時候,也許就是你生命終結的先兆。犬養平齋用換位思考的方式判斷自己的結局,如果自己處在徐金戈的位置上會怎麼樣?結論是:徐金戈不會輕易放手,那等於放虎歸山。事情是明擺着的,關於間諜罪的指控必須要有確鑿的證據才能被法庭所認定,但犬養平齋的對手並不是法庭,而是一個龐大的情報機關,它也同樣是由一群經驗老到的特工人員所組成。世界各國的情報部門都是一樣的,他們有自己的特定規則,目的永遠是第一位,只要能達到目的,手段是不重要的。犬養平齋盤算了一下,如果在上火車之前不出事,那麼到了天津也有可能出麻煩,那是美國人管轄的地區,而那個無孔不入的中央情報局,恐怕也會對犬養平齋有着濃厚的興趣。他並不怕死,這輩子既然選擇了這個職業,他對死亡有着充足的心理準備。問題是,如果他多年來慘淡經營建立起的諜報網也連同自己的生命一起終止的話,犬養平齋會覺得死不瞑目,這意味着自己這輩子一無所獲。這個諜報網的聯絡方式、人員名單及提供經費的渠道都貯藏在他的腦子裏,一旦這個腦袋沒有了,諜報網恐怕也就消失了,因為在這個世界上沒有第二個人知道它的存在。犬養平齋有些後悔,真是聰明反被聰明誤,本以為採用單線聯繫的方法,把全部秘密裝進腦子裏,就可以做到萬無一失,誰知到頭來也是失策在這上面。

犬養平齋現在能做的,只是在心中暗自祈禱:但願一切都是自己神經過敏,如果今天能夠逃過此劫,他願意用一生的積蓄打造一尊金佛,送到京都最大的寺院裏,向神明表達自己的感激之情……

文三兒把花貓兒拉到前門火車站的小廣場上,扭頭問:“得,到啦,您趕緊掏錢,我還有事。”

花貓兒拎着旅行袋下了車,拍拍文三兒的肩膀道:“甭着急,我頂多十分鐘就回來,你的車今天我包了,賬一起算。”

文三兒就怕聽算賬之類的話,今天只要能躲開花貓兒他寧可不要車錢,這小子心黑手狠,誰知道他打算怎麼收拾自己?只要今天能脫身,文三兒就不怕花貓兒,無論如何,徐金戈總不能不管吧?想到這裏文三兒的口氣又強硬起來:“我說花貓兒,我要是不等呢,你能怎麼樣?總不能就跟這兒拿‘噴子’[1]

噴了我?”

花貓兒撣撣長衫,陰冷地笑笑,小聲道:“這可保不齊,大爺我噴一個是噴,噴兩個也是噴,文三兒啊,你乖乖地在這兒等我,要是我回來找不着你,我就帶着這把‘噴子’上你們車行等你,聽清楚了沒有?”

文三兒無可奈何地點點頭:“聽明白了,您是爺,您說了算。”

花貓兒今天的心情很好,懶得和文三兒廢話,此時他要干一件名垂青史的大事。等着瞧吧,明天北平的各大報刊就會在頭版頭條的位置登出特大新聞,義士馬大山的大名就會傳遍全國。這種露臉兒的機會一個人一生中能有幾次?

花貓兒走進了候車室,在等車的日本僑民中尋找着目標。他牢記着彪爺囑咐:你幹掉那鬼子以後,只需仰天大笑,喊一句,此仇總算是報啦!這時憲兵會馬上撲上來抓住你,你千萬不要反抗,也不要暴露你的軍官身份,等你被押到憲兵司令部時,我會和保密局的長官們在那裏等你,長官要親自給你授勳章,到時候你就是英雄了。此時花貓兒一邊尋找着目標一邊想像着當英雄的感覺……彪爺說得不錯,那日本鬼子不難找,在老人婦女的人群中,花貓兒一眼就把犬養平齋認出來了。這傢伙中等身材,顯得很粗壯,穿着一身黑色的和服,他的目光很銳利,花貓兒的目光在一瞬間和那人的目光驟然相遇……目標確定無疑,花貓兒閃電般地抽出駁殼槍狠狠地扣動了扳機,震耳的槍聲在候車室里爆響起來……

從花貓兒走進候車室那一刻起,犬養平齋的目光就鎖定了他。此人在東張西望地尋找着什麼,他手裏拎着一個牛皮旅行袋,上面的拉鏈已被拉開,犬養平齋立刻做出了判斷,幾天來自己擔心的事情終於出現了,老對手徐金戈要出手了,看來今天自己是在劫難逃。犬養平齋沒有恐懼,他平靜地注視着花貓兒抽出駁殼槍,將槍口對準自己,犬養平齋從烏黑的槍口裏看到了徐金戈含笑的目光……駁殼槍連續扣動了三次,三發7.63毫米口徑的子彈直接擊中犬養平齋,他身子晃了晃,並沒有倒下。刺客的槍法實在太差,兩發子彈分別擊中右肩和右臂,另一發子彈卻從犬養平齋的左側頸動脈部位擦過去,糟糕的是頸動脈被劃破了,在每秒鐘83.3毫升心臟泵血的強大壓力下,犬養平齋的鮮血從創口處噴射出來。他下意識地用手捂住了創口,想以此減慢失血速度。他心裏比誰都清楚,照這種失血速度,恐怕用不了十秒鐘,失血量就可以達到1000毫升以上,自己今天橫豎是活不了了……

花貓兒從容地射出三槍之後便停止了射擊,他像演戲般仰天長笑:“痛快啊,此仇總算是報啦!”說完這句台詞他心裏還有些不踏實,“痛快啊……”這三個字是自己即興發揮的,彪爺將來會不會怪罪?現在他在等候下面情節的發展,按照事先的約定,憲兵們該撲上來扭住自己。當然了,為了使情節更加逼真一點兒,憲兵們的動作可能會粗暴一些,花貓兒有這種心理準備……但是,花貓兒突然感到有些不對,不遠處的兩個憲兵並沒有撲過來,反而以飛快的速度掏出了手槍……這是怎麼回事?不對呀!在這一剎那,花貓兒似乎明白了什麼:媽的,上當啦……

兩個憲兵的手槍幾乎同時打響,花貓兒的思維猝然中止,因為一發子彈打穿了他的心臟,另一發子彈擊中了他的腦門,花貓兒最後一刻的感覺是,大地正以飛快的速度迎面向他撲來……

犬養平齋終於撐不住了,他慢慢地倒在地上,兩眼凝視着天花板,嘴裏含糊不清地在嘟囔着什麼。兩個憲兵蹲下身子,把耳朵湊近犬養平齋的嘴,想聽清楚他在說什麼。他們只聽清楚一句,這個日本人說:“徐先生,你贏了……”說完,犬養平齋的頭一歪,斷了氣。

關於犬養平齋的死,北平《世界日報》《北平日報》《新生報》《經世日報》《新民報》等幾家報紙在事發的第二天,都在頭版頭條的位置登出了特大新聞。徐金戈早晨上班時也隨手買了一份《北平日報》,上面以大號鉛字印出醒目的標題:

日僑喪命,兇手喋血

本報記者丁本昌報導:據可靠消息,昨日上午十時二十五分,前門火車站候車室發生激烈槍戰,交火中兩人喪生。經本報記者走訪市警察局、憲兵司令部等部門得知,本次事件中死亡者之一為即將被遣返回國的日本僑民,名為犬養平齋。此人無正當職業,更不知以何為生,北平市民們稱此類人為“日本浪人”。犬養平齋於戰前便居住在北平,至今已十五年矣。本次事件中死亡者之二是北平市民,名為馬大山。據調查,馬大山於戰前屬北平某幫會成員,后不知何故脫離幫會,落魄於天橋壽長街一帶,依靠幾名下等妓女賣淫為生。

據事發時在現場值勤的憲兵中士楊廣和陳述,馬大山手提牛皮旅行袋走進候車室,待發現等候乘車的日人犬養平齋后,便從旅行袋中掏出一支德制毛瑟式手槍向犬養平齋連射三彈,後者中彈倒在血泊之中,兇手爾後仰天狂笑曰:“痛快啊,此仇總算是報啦!”由於事發突然,楊廣和及同事憲兵下士孔元慶已來不及制止,為避免兇手傷及無辜,兩位憲兵果斷開槍將其擊斃……

據負責調查此案的警官王志英先生推測,此案可能為江湖恩怨引起的仇殺。其根據有二:一、日人犬養平齋僑居北平多年,據云與北平各幫會間頗有往來,其間有可能與某位江湖中人結下過梁子。二、兇手馬大山的突然落魄是為疑點,其中是否因犬養平齋所致?如以上兩點推測能夠成立,此案的結論便不難得出……

徐金戈平靜地看完新聞,隨手將報紙扔進垃圾筒,他點燃一支香煙猛吸了一口,然後揚起頭吐出一個煙圈。他在思考,這件事總算是結束了,下一件事又迫在眉睫,那個共產黨的地下電台在哪兒呢?

徐金戈雖熟讀四書五經,崇尚中國傳統文化,但由於常年習武和性格原因,他對古玩字畫之類的興趣卻不大。小時候讀私塾時祖父管教甚嚴,老人家頑固地認為,收藏古玩字畫和喜歡花鳥蟲魚,跟鬥雞走狗一樣,都屬於玩物喪志,是胸無大志的表現。徐金戈受祖父影響,從沒養成什麼特別的愛好。上次他和肖建彪的談判完全是為了借彪爺之手解決掉犬養平齋,誰知肖建彪竟如此心虛,不但答應除掉犬養平齋的條件,還交出了洗劫佐藤的大部分財物。肖建彪到底只是個黑道人物,此人在江湖上殺人越貨,無惡不作,但真正碰上代表國家政權的保密局時,肖建彪自知不是對手,便完全放棄了抵抗,以求自保。

徐金戈無意追究肖建彪於民國二十六年犯下的血案,他不是警察,對這類刑事案件沒有興趣,況且當時殺的都是日本人。徐金戈是個典型的民族主義者,想想在戰爭中日本人殺了多少中國人,那麼這些日本僑民的生命也該是無足輕重的。別說是肖建彪,當時全國只要有日僑居住的地區,幾乎都發生過這類虐殺日僑的事件,其中以“通州事件”最為著名。徐金戈認為,在當時那種情景下,中日兩國已經處於戰爭狀態,民眾的激憤情緒已達到頂點,做出一些過激行為也是可以諒解的,在民眾自發的暴力行為中,難免會出現市井無賴趁火打劫的現象。對於肖建彪這類人,徐金戈決定放一馬,因為自己沒有工夫關注這類小案子,該操心的事還多着呢。

站長喬家才對徐金戈處理犬養平齋一事感到很滿意,用這種借刀殺人之計解除了心腹大患,連美國盟友都被蒙在鼓裏。一個中央情報局的官員告訴喬家才,他們也在打犬養平齋的主意,甚至已經做好了準備,只要犬養平齋進入美國陸戰三團的防區,他們就會找到合適的借口將犬養平齋滯留在天津。中央情報局的人總是有些一廂情願,他們過分相信自己的審訊手段,相信會從犬養平齋嘴裏得到他們感興趣的情報。當他們聽說犬養平齋被一個市井無賴幹掉以後,便認為這是一個偶然發生的悲劇,似乎沒有人懷疑這是保密局策劃的一次行動。

為了表彰徐金戈的功績,喬家才撤銷了徐金戈因毆打盟軍而受的處分,恢復了他的中校軍銜。喬家才還向徐金戈許諾,他將為徐金戈申請一枚二等“寶鼎”勳章。

喬家才是個大玩家,對古玩字畫頗有鑒賞力,他仔細翻檢着徐金戈上交的字畫財物,還特地用放大鏡鑒賞那幅《蘭竹圖》,然後對徐金戈說:“馬湘蘭的手跡只能算中等級別的文物,不過在民國二十六年能值三千大洋,價格也算不低了,若是現在拿到琉璃廠,恐怕五千也不止。肖建彪真是個土包子,一聽說此畫價值幾千元就認定是個大買賣,甚至不惜干出滅門血案,流氓畢竟是流氓啊,眼皮子淺,沒見過值錢的東西。”

徐金戈請示道:“這些東西怎麼處理?”

喬家才反問:“你看呢?”

“當然是上交了。”

“老弟,你就不想留下一些?這值不少錢呢。”

“我連想也沒想過,這是國家的文物,若是據為己有,那不成貪污了嗎?”

喬家才讚賞道:“說得好啊,我喜歡不愛錢的人,如今這種人越來越少了,好好乾吧年輕人,只要我當你一天的上司,就保證你的前途。”

“謝謝長官!”

喬家才站了起來:“這樣吧,這幅畫兒我還要鑒賞一下,先由你保管,其餘的東西造冊上交。”

“是!長官。”

徐金戈將被授勛的消息馬上就在機關內部傳開了,他的助手趙建民上尉向他表示祝賀,徐金戈雖為軍人,但從未在意授勛一類的榮譽,他甚至不知道“寶鼎勳章”是什麼級別的勳章。趙建民對他這種淡漠功名的態度感到驚訝:“長官,您好像什麼也不關心,連榮譽也不放在眼裏。要知道,世界上沒有哪個軍人不看重勳章的,這代表你為國家建立的功勛。”

徐金戈心不在焉地問:“哦,那你有這種玩意兒嗎?拿出來看看,我還不知道它是什麼模樣呢。”

“我又沒立過什麼功,當然沒有勳章,不過,我見過。寶鼎勳章中心為寶鼎,四周為光芒,鼎為中國古代傳國之寶,象徵榮獲此章者,衛國有功,國家珍視如鼎,榮譽之光四射。此章於民國十八年五月十五日頒行,分一至九等,一、二、三等大綬,四、五等領綬,六、七等襟綬附勛表,八、九等襟綬。頒授捍禦外侮或震懾內亂,著有戰功之軍人,及對戰事建有功勛之非軍人或外籍人士。”趙建民耐心地解說著。

徐金戈猛然想起,那次他帶着助手葉兆明潛入北平刺殺漢奸沈萬山,葉兆明在韓家潭那次交火中壯烈殉國。徐金戈刺殺成功回到重慶后,戴老闆很興奮,說要向蔣委員長申請一枚二等“雲麾”勳章授給徐金戈。當時徐金戈正為葉兆明的死傷心不已,他堅決要求把這枚勳章追授給犧牲的葉兆明,戴老闆考慮再三,最後還是應允了。

徐金戈問:“那年我們幹掉沈萬山,戴老闆要授‘雲麾’勳章,我讓給葉兆明了,那‘雲麾’勳章是個什麼級別呢?”

“也屬於高級別勳章,‘雲麾’勳章中心為杏黃旗矗立雲霄圖,四周為光芒,象徵榮獲此章者,指揮作戰,參贊戎機,功高雲表,榮譽之光四射。此章於民國二十四年六月十五日頒行,分一至九等。按國民**《陸海空軍勛賞條例》第六條第六款、第七款之規定:臨陣勇敢率先奪取軍械及捕獲叛黨與匪首者……冒險達到命令中之任務者,均符合授‘雲麾’勳章之標準。長官,你們冒險潛入北平,幹掉了大漢奸沈萬山,理應得到‘雲麾’勳章。”

徐金戈仔細盯了趙建民一眼道:“你好像什麼都知道,連勛賞條例都能背出來,看來你這個人腦子很好使。”

趙建民不好意思地低下頭:“全憑長官栽培!”

徐金戈臉色一變,訓斥道:“你以為我在誇獎你?實話說,你這叫不務正業,我們有多少工作要做?你怎麼總對這些虛名感興趣?難道就不能把心思用在工作上?全憑長官栽培,這話是什麼意思?怎麼個栽培法?是想升官發財嗎?告訴你,如果你這麼想就請調出保密局,這裏不是升官發財的地方。”

趙建民的臉紅了,他腳跟一碰立正站好:“是!長官教訓得對,我將謹記長官的教誨。”

對花貓兒之死最感到歡欣鼓舞的當數文三兒了。那天文三兒被花貓兒旅行袋中的駁殼槍嚇壞了,花貓兒走進候車室后,他老老實實地蹲在車站廣場上,他對自己說,今兒個算是他媽的褶子啦,花貓兒這丫挺的不知走了什麼紅運,居然揣上了盒子炮,文爺我為保密局出力跑腿兒沒少忙乎,徐爺都沒給我弄把盒子炮挎挎,怎麼花貓兒這小子倒成了精?得,如今這年頭兒,有槍的就是爺,今天無論如何得把花貓兒這位爺打發了,不然這小子真敢拎着盒子炮找到車行去,那麻煩就大了。

槍聲響的時候,文三兒居然沒聽見,他在車站廣場上碰見東四“泰來”車行的尤二柱和小六子,這兩位也在廣場上等活兒呢。

尤二柱一見了文三兒就咋咋呼呼地喊:“文三兒,你怎麼還有精氣神兒在這兒溜達?趕緊回家,把箱子裏的金條、袁大頭起出來,拿到銀行換金圓券去,沒聽見**放話啦?‘限期收兌黃金、白銀、法幣,老百姓有私存黃金者,格殺勿論。’你小子那些金條、袁大頭要是再捂在箱子裏長毛兒,蔣委員長非斃了你。”

文三兒樂呵呵地回答:“這可不行,文爺還得留着金條、袁大頭娶媳婦呢。”

小六子笑道:“這孫子,說他咳嗽他還喘上啦,文三兒這輩子指不定見沒見過金條呢,你瞧他那揍性,長得就跟法幣似的。”

文三兒有些納悶:“我說哥倆兒,犯什麼毛病呢?大早晨的發什麼夜症?**又怎麼啦?什麼金條、袁大頭的?”

尤二柱的眼睛睜得老大:“我操!你還沒聽說哪?滿街都是**的佈告,說是新發了金圓券,法幣以後不準用了,金圓券一元摺合舊法幣三百萬元。**還限期收兌黃金、白銀、外幣。老百姓有私存黃金者,格殺勿論。”

文三兒鬆了一口氣:“我當是什麼事,不就是把舊錢換成新錢嗎?這可不關文爺我的事,文爺我是新錢舊錢都沒有,就別提什麼黃的白的了,它認得我我還不認得它呢。”

小六子表示同意文三兒的觀點:“這倒也是,咱一臭拉車的管他什麼新錢舊錢?反正錢在咱們手裏都過不了夜,當天掙的錢當天買成棒子麵兒,吃飽了拉倒,法幣不讓使了也好,咱使金圓券。得嘞,你們哥兒倆聊着,我去攬點兒活兒。”小六子說完便向候車大廳走去。

尤二柱撇撇嘴:“我琢磨着,**八成是衝著有錢人來的,蔣委員長心裏有氣呀,老子抗戰八年,耽誤了多少發財的機會?得,等把日本人打跑了,蔣委員長一摸腰包——癟的,再一瞅這幫有錢人,趁老爺子抗日那會兒全他媽發了,蔣委員長能不生氣嗎?如今總算是騰出手兒來了,該收拾收拾這幫孫子啦,不為別的,就因為您不長眼,蔣委員長的腰包還是癟的,您那腰包怎麼就敢鼓着?您不是有金條銀洋嗎?您不是藏着外國錢嗎?對不起了您哪,我拿紙票子跟您換,想不換都不行,誰再敢把黃的白的藏在箱子底兒,查出來就斃,您說您是要錢還是要命?打個比方,您有根‘大黃魚’[2]

,蔣委員長拿張一塊錢的紙票子往那兒一拍,換不換?不換就斃了你個丫頭養的!您敢怎麼著?換吧,等您換完了,蔣委員長興許就翻了臉,說這一塊錢只能買一個窩頭,反正紙票子是蔣委員長印的,老爺子說值多少就值多少,您還別齜毛。”

文三兒對有錢人一向懷有惡感,一聽說有錢人要倒霉,頓時感到幸災樂禍,他笑道:“一根‘大黃魚’換個窩頭也不錯,反正都是黃的。”

正說著,廣場上的人群一下子炸了營,只見車站廣場突然被警察和憲兵封鎖了,人們驚慌地相互詢問,到底發生了什麼事?想離開廣場的人又被警察和憲兵攔了回來,驚慌的情緒在人群中漫延……

小六子從人群中鑽了出來,小聲對文三兒、尤二柱說:“有個老頭兒剛從候車室里出來,嚇出一腦門子汗,說是候車室里剛剛動了槍,還打死倆人兒,槍子兒嗖嗖地亂飛,有幾個老娘們兒當場就嚇尿了褲子。”

小六子身旁有位提着旅行箱的乘客“噓”了一聲,小聲道:“別吱聲,死人抬出來了。”

文三兒伸長脖子從人群中望去,只見警察們抬着兩副擔架出了候車室,擔架上的屍體被白布矇著,一滴滴的鮮血從擔架上流淌下來,滴落在水泥地上……文三兒突然腿一軟坐在了地上,因為他看到一個憲兵拎着花貓兒的牛皮旅行袋走出候車室……

[1]

“噴子”為槍的俗稱。

[2]

金條的俗稱,按重量區分有“大黃魚”和“小黃魚”之稱。“大黃魚”為十六小兩一根的金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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