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第十章

陳恭澍在王府井南口扔掉了自行車,改坐人力車回到煤渣衚衕西口的37號,他收拾了一下行李,打算乘火車回天津。陳恭澍知道事發後日本憲兵肯定會逐門逐戶進行搜查,他沒有辦臨時戶口,萬一被查出來,定會禍及軍統在北平的工作。

毛萬里出去打探消息了,下午才回來,只見他拿着幾份報紙,神情沮喪。陳恭澍打開一看,頓時覺得天旋地轉,一屁股坐在了沙發上。

報紙上說王克敏並沒有死,被打死的是日本顧問山本榮治,此人是個日本浪人,為日本“黑龍會”成員。他名為王克敏的顧問,實則是喜多誠一安插在王克敏身邊的一個內線,不料做了王克敏的替死鬼,這次行動又失手了。

陳恭澍想辦法搞到了去天津的火車票,也打探到刺殺行動結束后的細節,當得知楊秋萍沒有死,在昏迷中被日本憲兵生俘的消息時,他大吃一驚,立刻緊張地盤算起來,在參加這次行動的人員中,除了徐金戈和毛萬里,其餘人並不知道煤渣衚衕37號是軍統北平區的區本部,因此這個地點暫時還沒有危險,但楊秋萍的被捕有可能使徐金戈的身份和“南山堂”藥店暴露,更要命的是曾澈領導的“抗日鋤奸團”成員的身份地址及聯絡點宣武門天主教堂,萬一楊秋萍挺不過日本憲兵的刑訊,吐露了情況,那麼這些人員和聯絡點將意味着毀滅,此事乃牽一髮而動全身,非同小可。

陳恭澍通過秘密途徑火速將情況通知了“黑馬”,希望“黑馬”立即通知徐金戈、曾澈等人轉移。按照組織程序,徐金戈的行動組是由“黑馬”直接指揮的,無論是陳恭澍還是毛萬里都不能與徐金戈發生橫向聯繫,只能寄希望於“黑馬”的動作了。

陳恭澍與毛萬里放棄了撤往天津的打算,離開煤渣衚衕37號,火速趕往另一個秘密聯絡點——平西潭柘寺。

平西潭柘寺地處燕山山脈的崇山峻岭之中,悠遠僻靜,是北平上層人士修身養性的好去處,千年古剎依山而建,錯落有致,遠眺峰巒疊翠,寺前清泉淙淙,素有“潭柘寺秀甲天下”之說。

徐金戈是第一次來潭柘寺,他坐在馬車上和趕車的慧雲和尚閑扯,遠遠望見山坳之中的千年古剎,早春時節群峰如黛,層林染翠,黃頂紅牆的潭柘寺在夕陽下顯得幽邃莊重。

看得出來,慧雲和尚是個話癆兒[1]

,從進山時算起,他就喋喋不休嘮叨了一路,到現在還收不住:“施主,那就是潭柘寺,說起來小廟共有十景,可謂聞名遐邇!”

徐金戈心不在焉地回答:“師父不妨說來聽聽。”

“這裏春夏秋冬,景色各異,早中晚夜,各不相同。十景為平園紅葉、九龍戲珠、千峰拱翠、萬壑堆雲、殿閣南熏、御亭流杯、雄峰捧日、層巒架月、錦屏雪浪、飛塵夜雨,分別為各時節的絕景。唉,可惜啊!俗世不太平,今年的香客比往年少多了。”慧雲和尚嘆息着。

徐金戈沒注意慧雲說什麼,他心裏很亂,這是他從事秘密工作以來,第一次出現心神不寧的狀態。這一路上,楊秋萍的一顰一笑總在他腦海中揮之不去,他懊喪地發現,自己不知從什麼時候起開始變了,變得英雄氣短、兒女情長。一個殺手要是到了這步田地,他的職業生涯也該終結了。楊秋萍是誰?她不過是自己的臨時工作搭檔,這種臨時性的組合以前也有過,軍統的女特工都很懂規矩,在床上個個風情萬種,任務一旦完成後各走各的,決不糾纏,若是以後遇見,有時還能重溫舊夢,共度一個浪漫的夜晚,同事之間決不可能產生什麼感情,徐金戈比較習慣這樣與女人相處。

唯有楊秋萍是個例外,這個女人不知用了什麼方法勾住了徐金戈的魂兒,從與她同居的那天算起,徐金戈就總是處於被動狀態,當他想與楊秋萍尋歡時被毫不客氣地拒絕,甚至不惜用手槍相威脅,簡直可以上《烈女傳》了。當徐金戈徹底斷了這份念想時,楊秋萍又主動投懷送抱,柔情似水,弄得徐金戈一驚一乍,無所適從。特別是最後一個夜晚,楊秋萍依偎着他呢喃蜜語、嬌嗔戲謔,她的目光時而激情似火,時而迷離如夢……這種種舉動使徐金戈欲罷不能。

以前和一些喜歡眠花宿柳的同事談論女人時,有人說天下女人都一樣,只分兩種——讓乾的和不讓乾的。沒想到接觸楊秋萍后,徐金戈漸漸感悟到,那些同事的話大謬不然,對於男人而言,女人就猶如樹葉——天下沒有兩片相同的樹葉,不同的女人會給男人帶來不同的感受,其中滋味只有當事人自己知道。

徐金戈的內心感到一種慌亂,為什麼楊秋萍的安危使自己如此牽腸掛肚?結論只有一個:自己愛上這個女人了。

邪門兒啦,一個在刀尖上舔血的職業殺手居然會有愛情?這簡直不合乎情理,一個以殺人為生的人只可以佔有女人,卻不能與女人產生愛情,戀愛和殺人生涯不可以同時出現在一個人身上。

“施主,到了,請隨我來!”慧雲和尚下了馬車引導徐金戈走進寺門。過了正對大門的大雄寶殿,來到庭院,兩棵高近二十米的銀杏樹映入徐金戈眼帘,這兩棵樹偉岸挺拔,遒勁有力,令徐金戈不住嘖嘖稱奇。

“東邊那棵是‘帝王樹’,相傳清代每一個皇帝繼位,此樹就長出一條新枝。施主請看,西邊一棵是‘配王樹’,這兩棵銀杏樹少說也有千年以上了。”慧雲和尚為徐金戈介紹。

兩人穿長廊,過流杯亭,一路宛轉,經過千餘米的羊腸小路,來到了龍潭,慧雲和尚請徐金戈稍等片刻,自己則躬身告退。徐金戈環視四周,只見腳下潭水深不可測,對面山峰壁高萬仞,不禁暫時忘卻了煩惱與憂慮,欣賞起景色來。

陳恭澍與毛萬里出現在小路上,近日天氣轉暖,兩人都換了春裝,陳恭澍着一身鐵灰色的派力斯三件套西裝,系藏青色領帶,顯得風度翩翩。他老遠就興高采烈地喊上了:“金戈兄,咱們兄弟總算是又見面了,老兄一路還順利吧?”

徐金戈不動聲色地譏諷道:“還好,還好,恭澍兄還真是一表人才,真乃玉樹臨風啊。”

“金戈兄拿我開心,是不是?”陳恭澍已來到徐金戈面前。

徐金戈突然一個勾拳打在陳恭澍臉上,陳恭澍猝不及防仰面跌倒……毛萬里一把抓住徐金戈的手臂:“金戈兄,你瘋啦?”徐金戈肩膀一晃,毛萬里飛出兩米開外,“嗵”的一聲摔進龍潭,水花飛濺。陳恭澍正待爬起來,徐金戈上去又是一腳,陳恭澍滿臉是血地倒在岩石旁……

“金戈兄,這是為什麼?你要打人也該說說原因啊,兄弟我哪兒得罪你了?”陳恭澍躺在地上問,他的語氣很平靜。

“陳恭澍,你別他媽的裝傻充愣,什麼原因你該知道,起來!你不是號稱軍統局第一殺手嗎?今天我和你過過招兒,生死憑天命,我要是輸給你,這龍潭就是我的葬身之地。”徐金戈冷冷地說,他的臉上殺氣在逐漸凝聚。

“不許動!”渾身水淋淋的毛萬里用手槍指着徐金戈命令道。

“毛萬里,你小子有種就開槍,來!照這兒打!要不敢打,等會兒我把你脖子擰斷。”徐金戈輕蔑地看着他,敞開了衣服,拍拍胸膛。

“**,放下槍!都是自家兄弟,犯不上舞刀弄槍的。”陳恭澍大聲呵斥道。他站了起來,西裝上沾滿了泥土,鼻子和嘴唇也在流血,模樣很狼狽。

“陳恭澍,你出手吧,我今天來就是找你做個了斷。”徐金戈拉開格鬥的架勢。

陳恭澍卻掏出香煙遞過來:“來,抽支煙。”

“少來這套!”

“金戈兄,我知道你為楊秋萍的事恨我,但這件事我用不着解釋,你心裏比誰都清楚,干我們這行的怎麼能感情用事呢?當時的情況你也知道,楊秋萍已經負傷,我們救不了她,與其讓她被俘,不如採取果斷措施,如果換了你,你也會這麼做。”

徐金戈無言以對,他心裏全明白,但感情上卻無論如何也接受不了,一個年輕姑娘根本就不該參加這種敢死行動,退一萬步說,即使參與了,也該由男人掩護她先撤離,可我們都幹了些什麼?當她負了傷最需要幫助的時候,我們卻落井下石,不但沒有幫助她,反而向她下黑手,以達到滅口的目的,我們還是人嗎?

“金戈兄,干我們這一行是有規則的,誰都得照規則辦事,我們只對事,不對人,天王老子來了也一樣。換句話說,如果當時負傷的是我,你照樣也會向我開槍,但我不會怨恨你,因為我知道,我們不是為了私人恩怨,而是為了抗日救國。”陳恭澍說得慷慨激昂。

“抗日救國?要是為了這個理由,就把我們變得沒一點人味兒,我看這個國不救也罷,我們就應該亡國滅種。”徐金戈憤憤地說。

陳恭澍克制地回答:“那是你的想法,並不代表我們,我始終認為國家利益高於一切,為了國家利益,個人的犧牲算得了什麼?金戈兄,恕我直言,當年在特警班受訓時,我就看出來了,你老兄的業務能力全班三十人無人能比,但唯獨你不適合干特工,因為你是個性情中人,過分強調自己的判斷,照你的話說,是憑良心去做事。可你錯了,干別的行業可以憑良心,唯有當特工卻不能憑良心,為了國家利益,使用任何手段都不算過分,這是對一個特工人員最起碼的要求。”

徐金戈冷笑道:“要是戴老闆也這麼想就好了,我倒寧可去帶兵打仗,你以為我願意干這行?”

“沒錯,戴老闆護着你是因為你能幹,平心而論,就業務能力我不如你,可你想過沒有,這次行動為什麼讓我做負責人,而只讓你做我的副手?明說吧,就是因為你的心理素質不如我,要是你能在這方面調整一下,你老兄在軍統局將前途無量。”陳恭澍誠懇地說。

徐金戈扭頭走了。

“金戈兄,安心在這裏住幾天,等待上峰的指示,千萬不要回北平。”陳恭澍在後面喊道。

徐金戈頭也不回地甩出一句:“這你就別操心了,我又不歸你管。”

方景林早晨一出門就碰上了文三兒,他上身穿着藍布號坎兒[2]

,上面的汗鹼有五分厚,看樣子這一夏天就沒洗過。他的灰布褲子上補着各色的補丁,褲腿上還有兩三個窟窿,穿着雙張了嘴的破鞋,用麻繩兒綁着,手裏提着條和地皮同色兒的小毛巾,敞着懷,肋條一棱一棱的像個搓板兒。文三兒渾身上下除了藍布號坎兒稍新外,沒有一處不是破破爛爛的。

“哎喲,方爺,您出門兒?坐我的車吧。”文三兒湊過來滿臉期待地說。

方景林看看文三兒:“我說文三兒啊,你怎麼這副倒霉相兒?你這號坎兒都快餿了,就不能洗洗?臟成這樣誰敢坐你的車?”

“不洗,就不洗,我這身打扮就為了給他們滿街散德行。”文三兒眨着小眼睛壞笑着。

方景林知道文三兒的意思,他是不滿警察局發的新號坎兒。北平的洋車夫以前沒有號坎兒,到了民國十八年,北平的洋車達到幾萬輛,當時的警察局想出個生財之道,做了號坎兒,上面印有號碼,通過車廠主賣給拉車的,並規定:不穿號坎兒不準拉車。為此車夫們很是不滿,不過時間長了也就習慣了,他們經常把號坎兒系在腰上,省得穿破了又得買新的。日本人進城后,警察局長沈萬山又想起這招兒來,宣佈以前的號坎兒作廢,車夫們必須買新定做的號坎兒,否則沒收洋車。這個規定很陰損,分明是借日本人的勢力盤剝自己的同胞,北平的車夫們敢怒不敢言,只好在暗地裏問候沈萬山家的女性長輩,把沈萬山的十八輩祖宗操了若干遍。

方景林想了想,對文三兒說:“好吧,照顧一下你生意,我去中山公園,走吧。”

“好嘞,您坐穩了,走嘍!”

方景林坐在車上和文三兒有一搭無一搭地聊着,自從方景林救過文三兒以後,文三兒便認定他是個好人,敢情警察里也有好人,以前文三兒總認為北平的警察就沒有一隻好鳥兒,沒想到還有方爺這樣的好人。

“方爺,上回虧得您照應,要不然我和大褲衩子非聽蛐蛐兒叫去不可,我還沒謝您呢,這麼著吧,一會兒我請您喝豆汁兒去,您敞開了喝……”文三兒邊跑邊向方景林表達謝意。

“你用不着謝我,那一帶是我的管片兒,我總不能眼看着你讓日本人殺了呀,好歹咱們都是中國人,理應互相關照嘛。”

“方爺,不是我捧您,您就是和別的警察不一樣,那幫孫子其實也和我們一樣,本來就是草民一個,得,黑皮一穿,人五人六的以為自個兒是爺了,要叫我說,也就是一黑狗子……”

“嗨嗨嗨!怎麼說話呢,誰是黑狗子?”方景林聽得不大順耳。

“哎喲,您瞧我這臭嘴,說著說著就說禿嚕[3]

了,一不留神把您也捎進去啦,我給您賠不是,我不是這意思,我是說那幫警察……對了,除了方爺您,那幫警察比日本人還孫子。”

“文三兒啊,你說得可有點兒過了,警察們說到底都是中國人,怎麼會還不如日本人?你好像不大恨日本人,卻總和中國警察過不去。”

“方爺,話得這麼說,日本人橫呀,人家是拿槍拿炮打進來的,咱有能耐別讓人家進來呀,咱不是惹不起嗎?惹不起你就得讓人家當爺,可那幫黑……不是,是警察,那幫警察憑什麼當爺?有能耐你管日本人去,幹嗎老跟老百姓過不去,就說這回買號坎兒的事兒吧……”

“行了,行了,你又來了,又說回號坎兒了,這一個號坎兒花了你多少錢?招出你這麼大火來。”方景林不耐煩地說。

“花多少錢?好嘛,就這麼個破玩意兒愣要了我八毛啊,這還讓不讓人活了,我一天才掙多少?”文三兒固執地揪住這個話題不放,買號坎兒的八毛錢使他心疼不已,於是遷怒於天下所有的警察。

“文三兒,以後說話嘴上要留個把門兒的,照你這麼胡說八道早晚要出事兒,警察里有好人也有壞人,要是讓壞人聽見,你又該倒霉了。”方景林四下里看看,小聲說:“要是這種日子過不下去,你就出城找抗日隊伍,跟鬼子干一場,總比窩在北平受氣強,你沒家沒業的怕什麼?”

文三兒一聽抗日就像泄了氣的皮球,剛才的義憤轉眼間消失得乾乾淨淨:“方爺,您饒了我吧,就我這身子骨還打仗哪,真有那能耐咱也不用拉車啦,早改行當土匪去了,咱不是沒那個膽兒嗎?我早想開了,好死不如賴活着,北平總得有人管,早先是皇上管,後來是段祺瑞,張大帥也管了幾年,日本人來之前是宋哲元還是蔣委員長?咱鬧不清,反正現在是日本人,咱草民一個讓誰管着都一樣,反正得掙錢吃飯不是?誰願意抗日就去抗,咱只會拉車。”

方景林終於氣急敗壞地咆哮起來:“你呀,典型的奴才,當了亡國奴還不知道恥辱,我看你比漢奸也強不到哪兒去,我問你,你還是不是中國人?”

文三兒誠惶誠恐地問:“方爺,您不高興啦,我是不是哪兒得罪您了,怎麼好好的就發起火兒來啦?方爺,您消消氣兒,一會兒我還得請您喝豆汁兒呢。”

“行啦,你拉你的車吧,把嘴閉上。”方景林閉上眼不再說話。

方景林此時腦子裏很亂,近來麻煩事兒實在太多,上次羅夢雲向他傳達了當前的形勢及上級指示,今年3月初,八路軍晉察冀軍區第一支隊政委鄧華率部進入門頭溝地區的齋堂川,創建起平西抗日根據地。平西是華北的最前線,是晉察冀邊區的北部屏障,也是冀中八路軍十分區的戰略後方,創建平西根據地的意義在於建立八路軍向熱河、察哈爾方向的前進陣地,此舉既可牽制敵人,又能鞏固邊區。上級指示,北平地下黨的同志應協助根據地建立由北平至門頭溝地區的物資運輸通道,將根據地所需藥品、布匹、電訊器材、化工原料運往平西,並儘可能動員更多的北平青壯年到根據地來,以壯大抗日武裝力量。

方景林很生自己的氣,當警察也好幾年了,從學校裏帶來的書生氣還是難以消除,本來他和羅夢雲打了保票,至少動員五個青壯年去參加八路軍,沒想到碰上文三兒這號材料,整個兒是油鹽不進,甚至連國家、民族的概念都沒有,渾渾噩噩的只知道拉車吃飯。方景林厭惡地看着文三兒晃動的後背想,這號人在我們的國民中到底有多少?要是日本軍部稍微改變一下對佔領區的政策,譬如使用懷柔政策,給這號人少許好處,恐怕當漢奸的人會不在少數。方景林深切意識到,和底層民眾打交道恐怕得換一種思路,書生氣最要不得。

方景林在南池子中山公園西門下了車,文三兒還在喋喋不休地嘮叨着請方景林喝豆汁兒的問題,方景林說:“改日吧,今天我有事。”

文三兒還不肯罷休,堅持要請客:“方爺,再往北走幾步就到西華門了,那兒有個豆汁兒攤,攤主叫侯老六,那是我拜把子的兄弟,他們家的豆汁兒可是祖傳的手藝,每天不多賣,就這麼一桶,賣完拉倒,去晚了還沒有呢。方爺,人家那豆汁兒才真叫豆汁兒,色兒正味兒足,一碗豆汁兒配倆焦圈兒、一碟鹹菜絲兒,那鹹菜絲切得比羊毛還細……”

方景林把車錢交給文三兒:“我說你有完沒完?這一路上不是‘號坎兒’就是豆汁兒,你腦子裏怎麼全是這些玩意兒?行啦,把錢拿走,該幹嗎幹嗎去。”

他趕走文三兒,仔細觀察了四周的動靜,確信沒有人跟蹤才進了中山公園西門。

白連旗總算盼到了立秋,秋天是斗蟲兒最好的季節。

白連旗最近還真成了人物,每天晚上開局斗蛐蛐兒時,他都是組織者和主持人的身份。主持斗蛐蛐兒可不是件簡單的事兒,這需要一定的操作性。

“樂戰九秋”的帖子發出之後,就開始籌備了,先是擺好鋪着紅毯子的桌子,中放斗盆,是為戰場。另桌設分厘戥、象牙牌子、象牙籌、鼠須探子等賭賽品。一會兒各路賭客便陸續到了,賭客們都帶着僕人,挑着盛蛐蛐兒的圓籠,各據廳里一個角落。這一點很重要,各人的蛐蛐兒是不能放在一起的,這裏有怕別人做手腳和避嫌的意思。

大家先是寒暄幾句,然後準備開戰,各家準備上場的蛐蛐兒都分別裝進象牙筒里,由主持人白連旗過分厘戥稱出分量,然後記在象牙牌子上,將同重量的兩隻蛐蛐兒放入斗盆,決戰算是開始了。

據白連旗介紹,斗蟲兒是一種高雅的活動,真正的佳種名蟲兒好比摜跤高手,此類名蟲兒一上場,根本用不着拿鼠須探子進行挑逗,雙方的蛐蛐兒一經接觸就殺得難解難分,那架勢和天橋的摜跤手一樣,招式也大致相同,無非是夾、鉤、閃、蹾、抱、箍、滾。個別名蛐蛐兒似乎還具備武術家的“手眼身法步”,這大約是出於天賦,而非人所訓練。

斗蛐蛐兒很容易鬥氣,通常是一場廝殺下來,得勝的蛐蛐兒振翅鳴叫,主人頓覺臉上有光。若是平分秋色,數戰未決勝負,雙方主人則握手言和,彼此間還保持着應有的風度。若是斗輸了,得勝一方又缺乏涵養,甩過幾句“片兒湯話”,這就容易鬥氣了,那隻戰敗的蛐蛐兒往往成了主人的出氣筒,被主人怒擲摔死,而主人有時仍恨聲不絕,甚至指桑罵槐,影射對手主人如此下場。這就會結仇,有些黑道兒上的火併往往就是因為斗蛐蛐兒引起的。

由於斗蟲兒的地點在“同和”車行,因此孫二爺成了莊家,按賭場上的規矩,不管誰輸誰贏,莊家一律抽頭,至於孫二爺和白連旗如何分紅,則是他們兩人的秘密。孫二爺是雙重身份,他既是莊家又是賭客,他有兩張王牌,一隻寧陽產的“鐵頭青背”,一隻蘇州產的“紫頭金翅”。開賭以來,這兩隻蛐蛐兒勝多敗少,是孫二爺的心尖子。

孫二爺本是混混兒出身,既沒文化又缺少涵養,自己的蛐蛐兒贏了便喜形於色,全然不照顧對方的情緒。若是輸了,孫二爺便罵不絕口,當然是罵這不爭氣的蛐蛐兒,一邊罵一邊把蛐蛐兒收回罐里,絕對捨不得摔死。這種小家子氣很讓人看不起,達智橋的李二虎就是一個,他早就看孫二爺不順眼,只不過是沒有找到機會和孫二爺翻臉而已。

李二虎是達智橋一帶的地痞,此人自幼在街頭耍青皮,好勇鬥狠,手下還糾集了不少流氓無賴,在南城達智橋、菜市口一帶頗有些名氣,這一帶的商家都按月給他送“保護費”,不然生意是做不成的。這一來二去就把李二虎給慣壞了,隨着年齡的增長,他的脾氣也漸長,如今四十歲出頭,能讓他看得順眼的人還真不多。

中秋節那天,白連旗早早就發出了帖子,吃完晚飯就擺好了桌子,車行里收車早的幾個夥計被孫二爺打發去接客人,車夫們自然都樂意去,因為除了車資,客人們還少不了給些賞錢,趕上大方的主兒,隨手賞個一兩塊錢的事兒也是有的。此等好事文三兒自然是不會放過,他被吩咐去達智橋接李二虎。

李二虎剛吃完晚飯,他一邊用牙籤剔牙一邊大模大樣地上了文三兒的車。文三兒偷偷看了一眼,發現這位爺譜兒挺大。他留着中分式髮型,頭髮上抹了髮蠟,顯得油光水滑。身上穿着一套黑色“香雲紗”褲褂,敞着懷,腰裏繫着三寸寬的軟牛皮板兒帶,碩大的黃銅扣上還刻着一條張牙舞爪的龍,一根粗大的金制懷錶鏈子垂在胸前,他手下的兩個“碎催”捧着蛐蛐兒罐兒跟在車後面一溜兒小跑地伺候着。

李二虎上了車就沒說過一句話,他陰沉着臉似乎是不大高興。達智橋到南橫街不算遠,文三兒從菜市口的米市衚衕穿過去,到達黑窯廠的“同和”車行只用了二十分鐘,他跑得急了些,出了一身臭汗,正眼巴巴地等着李二虎給賞錢,誰知李二虎連個屁都沒放,跳下車就和剛剛趕到的陸中庸抱拳寒暄起來,硬是把文三兒晾在了一邊。

陸中庸現在可是今非昔比,他成了《新民日報》的總編輯。陸中庸不在乎戴上個漢奸帽子被人戳脊梁骨,反正他是個小人物,流芳千古也好,遺臭萬年也罷,他都無所謂,犯不上去琢磨。

陸中庸沒有當亡國奴的感覺,他認為國家和民族從來就是個虛幻的概念,作為一個小人物,國家也從來沒給過他任何好處,既然沒給過好處,那他憑什麼要給國家賣命呢?北平這地界兒,誰愛來誰來,誰有能耐誰就是爺,不管是蔣委員長還是日本人,都他媽的差不多。都說蔣委員長抗日最堅決,那也是應該的,因為蔣委員長本來日子過得好好的,成天吃香的喝辣的,可日本人不讓他過好日子,想把他的好日子奪走,那老蔣能幹嗎?他當然要和日本人拚命,由此說來,事情就很清楚了,打仗是老蔣和日本人之間的事,關他陸中庸屁事?

其實,《新民日報》總編輯的工作很簡單,主要還是寫些社論、評論什麼的,比如日本軍隊為什麼要來到中國?這個問題老百姓們可能不大理解。這不奇怪,愚民都是這樣,大多數都是稀里糊塗一腦袋糨子。這就需要告訴他們,他們生活的這塊地方叫作亞洲,咱們黃皮膚、黑頭髮的亞洲人自古以來就生活在這塊地方,而那些白皮膚高鼻子、一腦袋黃毛的西洋人總想到這裏來找便宜。所以亞洲人應該團結起來,揍那些不要臉的西洋人,把他們趕走,日本軍隊就是為了這個目的才來到中國的。做這樣的宣傳工作對於小報記者出身的陸中庸來說,可謂輕車熟路,順手就幹了。

犬養平齋本不認識孫二爺,是陸中庸引見的,像這種“樂戰九秋”的活動,犬養平齋已經參與過多次,他不大在乎輸贏,對他來說,斗蛐蛐兒不過是他了解北平民俗的一個手段而已。

陸中庸為有這樣一個日本朋友感到很有面子,他認為日本人很懂得禮貌,不說別的,每次他和犬養平齋見面,人家都是規規矩矩地鞠躬問候,哪像中國人,一點兒也不懂禮數。如今的北平,日本人是真正的爺,可人家日本朋友一點兒架子也沒有,他和犬養平齋吃過幾次飯,每次都是人家結賬,陸中庸不是沒爭過,有一次為了搶着付賬還差點兒和犬養平齋急了,可到底也沒爭過他,這也就是日本人,換了中國人哪有這麼仗義?

陸中庸和李二虎寒暄了幾句,又將犬養平齋介紹給東四“永盛”杠房的吳掌柜、“拉房纖兒”[4]

的胡六兒,這兩位也是蛐蛐兒迷,在北平也算是個玩家。

孫二爺是急性子,又是個粗人,本不善寒暄,他認為這些老北京的禮節純屬扯淡,二爺我今天又不是辦堂會,閑扯什麼?既然大家是來斗蛐蛐兒的,那就少廢話,來了就斗,輸了就掏錢,哪兒那麼多說的?

孫二爺不耐煩地清了清嗓子,大聲說:“我說各位爺,大家扯夠了沒有?要是沒扯夠我先回屋睡會兒,等你們扯夠了再叫醒我,我記得咱今天好像不是來扯淡的吧?”

吳掌柜說:“您瞧瞧,孫老闆都等不及了,人家裝銀子的口袋都備齊了,只等着贏錢哪,不扯啦,不扯啦,咱們開始吧。”

李二虎皮笑肉不笑地說了一句:“孫二爺最近可是脾氣見長啊,您消消火兒,別嚇着我,咱可膽兒小。”

孫二爺盯着李二虎不說話,李二虎也斜視着孫二爺,兩人的目光中都帶着毫不掩飾的不屑和敵視……

位於天安門西側的中山公園原是明、清時的社稷壇,是明清皇帝祭土地和五穀之神的地方,建於明永樂十九年。因1925年孫中山先生的靈柩曾停放在園內拜殿中,所以1928年被國民**命名為中山公園。

方景林和羅夢雲的接頭地點選在社稷壇,羅夢雲已經先行趕到,她見到方景林嫣然一笑,很自然地挽住他胳膊,兩人就像一對戀人一樣朝拜殿方向走去。方景林的呼吸有些急促,羅夢雲溫軟的身子緊緊地貼着他,使他感到很陶醉,他長這麼大還沒有和年輕女性有過任何肢體接觸,他盼望這種親密接觸的時間能盡量延長一些。

羅夢雲依偎着方景林像說情話一般輕聲道:“景林,軍統方面對王克敏進行了一次刺殺行動,他們幹得不太漂亮,只打死了王克敏的日本顧問山本榮治和幾個衛士,王克敏倒是死裏逃生躲過了襲擊。但據我們內線情報,王克敏被這次刺殺行動嚇破了膽,他現在深居簡出,連偽**的公務也不過問了。從某種意義上講,這個人儘管還活着,但對日本人的價值已經不大,軍統方面不會再採取什麼行動了。”

“徐金戈為這件事找過我,你那個同學楊秋萍參與刺殺行動被捕,徐金戈托我打聽一下她的關押地點,看樣子軍統方面有營救楊秋萍的打算。”方景林回答。

“有這個可能嗎?”

“可能性微乎其微,楊秋萍是在受傷昏迷后被俘,日本人為了取得口供把她送到協和醫院搶救,楊秋萍因失血過多已經快不行了,被大量輸血后才搶救過來。現在日本憲兵對楊秋萍的病房設置了嚴密警戒,沒有人可以接近,武裝突襲不可能成功。”

羅夢雲黯然神傷:“沒有別的辦法了嗎?”

“我們恐怕無能為力,軍統方面也沒有營救的能力。楊秋萍的情況還是王慶生告訴我的,他是日本憲兵隊的翻譯官,和我私交不錯。據王慶生說,楊秋萍的傷勢一旦穩定下來就會被送進審訊室,日本憲兵隊的刑訊手段簡直令人髮指。”

羅夢雲憂慮地自語:“真無法想像,秋萍會受到怎樣的折磨。”

方景林的眼睛似乎漫不經心地巡視着四周:“有件事請代我向上級請示一下,看徐金戈的意思,是想在協和醫院搞武裝劫持,把楊秋萍營救出來,但我已經從王慶生處得知,這是日本人設下的陷阱,軍統的人一旦行動就會中了圈套,我是否可以把這個情報透露給徐金戈?”

羅夢雲考慮了一下,點點頭:“我看可以,現在不是強調統一戰線嗎?無論是何黨派,只要真心抗日都是我們的友軍,我會向上級彙報的。景林,我們今天就到這兒吧,你要注意安全,我先走了。”

“等等,夢雲,我們再散散步好嗎?我……我想和你多待一會兒。”方景林鼓足勇氣請求道。

羅夢雲微笑着為方景林整整衣領,柔聲說:“景林,你不看看這是什麼時候,我們每天都面臨著流血和死亡,個人的事……以後再談,好嗎?”

方景林固執地說:“不,我不同意你的觀點,難道革命者就不需要愛情?馬克思還有個燕妮呢,列寧也不是清教徒,我們為什麼就不能相愛?除非你看不上我,那我以後絕不再提這件事,我們繼續保持同志的關係。”

“景林,你可真是……真是個小布爾喬亞,哪像個警察?”

“我本來就不是什麼警察,你當我喜歡幹警察?這是組織上的安排,我必須服從。再說了,你說我是小布爾喬亞,我承認,可你呢,我看和我是同路人,上次接頭時我注意到你手裏還拿着一本《普希金詩集》,我無意中翻了翻,發現你把書籤夾在《巴赫奇薩賴的淚泉》這一頁,當時我就想,能喜歡這首抒情敘事詩的姑娘一定是個感情細膩、具有浪漫情懷的女人,我這個小布爾喬亞當然要尋找同類了。”方景林凝視着羅夢雲的眼睛說。

本來要走的羅夢雲突然改變了主意,她建議道:“我們找個地方坐一坐?”

“那我當然求之不得。”

兩人走到筒子河邊坐在長椅上,羅夢雲望着河對岸紫禁城灰色的城牆和略顯殘破的角樓若有所思。

方景林輕聲朗誦普希金的詩句:“愛情的噴泉,永生的噴泉!我為你送來兩朵玫瑰。我愛你連綿不斷的絮語,還有富於詩意的眼淚……”

羅夢雲扭過頭看看他問道:“你也喜歡文學?”

“當然了,上中學的時候看了不少雜書,功課都耽誤了,那時抓到什麼就讀什麼,小說、話本、唐宋詩詞、‘五四’以後的新體詩,還有普希金、萊蒙托夫、惠特曼、泰戈爾的詩集,我和同學們都是深受‘五四’運動影響的少年,滿腦子全是‘科學與民主’,那時我曾立志將來做一個詩人,可萬萬沒想到……當了一個警察。”方景林深深嘆息着。

羅夢雲安慰道:“這是暫時的,等到共產主義實現的那天,你可以做任何自己想做的事情,也許你能成為一個偉大的詩人,就像普希金那樣。景林,你可真令我刮目相看,一說到《巴赫奇薩賴的淚泉》就能背出裏面的詩句,你也喜歡這首敘事詩嗎?我剛看了個開頭,連這首詩的創作背景還沒搞清楚呢,你知道,我最近實在太忙了,幾乎沒有時間看書。”

“巴赫奇薩賴是俄國克里米亞半島上的古城,16世紀初,克里米亞汗國定都巴赫奇薩賴,並在此建造了可汗宮。巴赫奇薩賴汗宮的靈魂當屬淚泉,它位於汗宮噴泉庭院的一角,由一塊長方形大理石雕刻而成。大理石的正面雕刻成拱門的輪廓,泉眼就處在拱門上方的中心位置。下面則是幾個盛接泉水的石頭托盤。據說淚泉是由當時的可汗克雷姆—吉列伊汗為紀念早逝的愛人季莉婭拉建造的。吉列伊汗對設計師說:‘誰也沒看過我流淚,但我的心每天都在滴血。人有心靈,石頭也有靈魂,讓石頭像心靈一樣哭泣吧。石頭的眼淚,就是我的眼淚。’於是,一座日夜‘流淚’的噴泉便誕生了。1820年,被沙俄**流放到南方的普希金來到了克里米亞巴赫奇薩賴汗宮,從他的情人索菲婭·波托茨卡婭那裏聽說了關於淚泉的故事,便創作出這首抒情敘事詩,後來這首詩被廣為流傳,普希金去世后,為緬懷這位偉大的詩人,巴赫奇薩賴汗宮的管理員每天都要在盛接泉水的托盤上放上兩朵玫瑰,一朵紅色的,一朵黃色的。”方景林閉上眼睛,沉浸在遐想中。

羅夢雲無限神往地自語:“真美,我真該早點兒讀它,‘人有心靈,石頭也有靈魂。讓石頭像心靈一樣哭泣吧。石頭的眼淚,就是我的眼淚。’這話真令人傷感……那兩朵玫瑰也充滿了詩意,紅色代表熱烈,黃色象徵著愛情。景林,你說得對,我也有些小布爾喬**調,我們身上有很多相同的東西,看來要想成為一個真正的革命者,我們還有一定距離。”

“革命者是由不同階層、不同文化水平的人組成,我們有些出身工農的同志總以沒文化自喜,甚至由此產生一種優越感。恩格斯的遺囑執行人伯恩斯坦是個地道的工人階級,他當過火車司機,伯恩斯坦說:‘工人們是什麼樣子,我們就必須把他們看成什麼樣子。他們既沒有像《共產黨宣言》所預見的那樣普遍地赤貧化,也不是像他們的臣僕們要我們相信的那樣不受偏見和弱點的束縛。他們有着他們在其中生活的經濟和社會條件的德行和罪惡。’‘我們不能要求一個大多數都住得很擠,教育得很差,收入不穩定也不充分的階級有那樣高的知識和道德水平,而一個社會主義社會的建立和維持是以這樣的水平為前提的。’夢雲,剛才我是坐文三兒車來的,你認識這個人嗎?”

“認識,我父親經常用他的車,這個人應該算是真正的無產者了,我還和他聊過天呢。”

“我剛才還動員這位無產者去抗日前線,你猜他怎麼說?他說好死不如賴活着,他一個草民讓誰管着都一樣,反正得掙錢吃飯,誰願意抗日就去抗,他只管拉車。文三兒腦子裏既沒有國家與民族的概念,也沒有人的尊嚴,只是渾渾噩噩地為活着而活着。看來伯恩斯坦說的有幾分道理,我也不大相信無產階級能夠‘不受偏見和弱點的束縛’,他們該是什麼樣子就是什麼樣子,絕對不能人為地誇大他們。”方景林從來沒有像今天這樣滔滔不絕地說話。

羅夢雲若有所思地沉吟道:“你說的倒有幾分道理,但是黨內大部分同志恐怕不會認同這種看法,至於我本人,還要仔細想想,你知道,我對理論問題向來有些遲鈍,像第二國際、伯恩斯坦、考茨基這些名詞和人物常常弄不清,其實我曾花了不少時間去研究它,到頭來卻進展不大,可你剛才提到《巴赫奇薩賴的淚泉》,提到那放在淚泉上的兩朵玫瑰,我一下子就記住了,而且永遠也忘不了。景林,儘管我在努力克服小布爾喬亞思想,但我恐怕永遠不可能成為一個堅定的革命者。”

方景林反駁道:“真正的革命者應該是什麼樣子,誰能說得清?我就不相信沒有文化,沒有教養,器量狹窄,舉止粗俗的人能成為革命者的楷模,如果是這樣,這種革命不要也罷。夢雲,剛才你說到自己的所謂缺點,我倒不這麼認為,這恰恰是你最可愛的地方,真誠、善良、浪漫,所以我才會被你吸引。”

“謝謝!你能這麼評價我,我還是挺高興的。”

“那你同意了?”

“同意什麼呀?”

“同意我追求你,做我的女友。”方景林期待地望着羅夢雲。

羅夢雲想了想,抬起頭來大膽地看着方景林:“景林,說實話,我以前沒有談過男朋友,你知道,我父母對我管得很嚴,上大學之前都是在女子學校度過的,也沒接觸過幾個男人,所以……我對自己將來會選擇什麼樣的男人毫無概念,好像也沒有想過,你給我點時間想想好嗎?”

“當然可以,我有耐心等,我認為我們很般配,我這個人還是有些優點的。”方景林毫不謙虛地介紹自己。

羅夢雲微笑道:“是嗎?那你介紹一下自己,都有什麼優點啊?”

“有為理想獻身的勇氣,有不達目的誓不罷休的堅韌意志,對美好事物具有異乎尋常的敏感力和浪漫情懷,對自己心愛的人忠貞不渝……這些還不夠嗎?”

羅夢雲放聲大笑:“方景林,你可真能自吹自擂,你說的這些優點能不能容我以後考察?我再給你提一條要求……”

“提吧,我會照辦。”方景林驚喜地保證道。

“我最熟悉的男人應該是我父親,他是個教授,在我眼裏,他是個儒雅博學、正直高尚的人。作為男人,他唯一的缺點就是書生氣太重,不夠強悍。我和母親都很膽小,因為我們這個家庭向來缺少安全感,總覺得一旦有危險父親不可能保護我們,也許他本人還需要我們的保護,你明白我的意思嗎?”

“你是說,我也有書生氣,也同樣不夠強悍?”

“景林,你不要生氣,你哪兒都好,要是能強悍一些就更好了。”

方景林不以為然地摸摸自己光溜溜的下巴說:“嗯,明白啦,我搞個假鬍鬚戴上,再把臉弄得糙一點兒,這樣也許會符合你的要求。”

“別瞎說,誰要你去化裝?我看重的是男人內在的強悍。”羅夢雲解釋道。

方景林嘆了口氣:“那你就等等看,也許我死了以後才能證明。”

“同和”車行里“樂戰九秋”活動已經拉開序幕,按照事先的約定,第一局應該是吳掌柜對犬養平齋。吳掌柜是養蛐蛐兒的高手,由於在道兒里混久了,圈兒里人都了解,他的幾隻極品蛐蛐兒別人都能叫出名兒來。吳掌柜的王牌是一隻京西黑龍潭的“蝦頭青”,綽號“愣頭兒青”。據稱這隻蛐蛐兒曾歷經數十戰無一敗績,“愣頭兒青”的身價已經超過二百塊現大洋。

犬養平齋不動聲色地把自己的蛐蛐兒放入斗盆,大家發出一聲驚嘆,這是一隻上好的“血牙青”,產自嘉興一帶。這隻蛐蛐兒一看就是只不好惹的蟲兒,對手還沒來呢,它就開了牙,急匆匆地在斗盆里四下尋覓,大有“誰敢惹我”的氣概。

吳掌柜看了看“血牙青”,淡淡一笑道:“犬養先生,您這隻蟲兒怎麼稱呼呀?”

犬養平齋回答:“不好意思,我起的是日本名字,叫東鄉平八郎。”

在場的人大部分不知道東鄉平八郎為何許人也,別說沒聽過這個名字,就連日俄戰爭也沒聽說過,大家聽完都一陣犯愣。

陸中庸不愧是有學問的人,他解釋道:“這是日俄戰爭時期日本海軍大將、聯合艦隊司令官的名字,當年對馬海戰,東鄉平八郎率聯合艦隊一舉擊敗俄國艦隊,一戰揚名天下。”

犬養平齋點點頭補充道:“我父親當年就在東鄉大將的旗艦‘三笠’號上任海軍少尉,他曾詳細向我描述過當年海戰的情景,所以,東鄉平八郎是我平生最崇拜的人。”

賭注已經下了,雙方的蛐蛐兒也用分厘戥稱好了分量,“愣頭兒青”和“東鄉平八郎”的決鬥開始了。雙方都是殺場宿將,經驗很是老到。“愣頭兒青”善使“重嚙口”戰術,它一入盆,不經挑逗就把對方當成了不共戴天的仇人,天知道它這股火兒是從哪兒來的,難怪它叫“愣頭兒青”,果然名副其實。它一照面便向對手惡狠狠地一口咬去,這招兒很惡毒,若是被它咬住,誰也別想讓它鬆口,不把對手咬死不算完。而“東鄉平八郎”卻不上它的當,它只是和對手牙一相交即刻分開,然後退避三舍,靜候一時,如發現對手破綻,則立刻兇狠反擊。此乃“智嚙法”戰術,難怪這蟲兒叫“東鄉平八郎”,其戰術果然和那個日本海軍大將相似,善用偷襲手段,很是陰險。

大家頭對頭地圍着斗盆,眼珠子都快瞪出來了。孫二爺在“愣頭兒青”身上壓了賭注,此時更是激動得咬牙跺腳,恨不得自己也衝進斗盆幫把手,他拍着桌子大聲喊:“咬啊,咬它的肚子,咬住就他媽別松嘴,把它五臟六腑掏出來……”

李二虎在“東鄉平八郎”身上壓了賭注,對孫二爺的喊叫自然聽得不大入耳,他冷着臉針鋒相對地哼了一聲:“這‘愣頭兒青’也就這兩下子,好比程咬金的三板斧,看着厲害,三下掄完就沒招兒了。”

孫二爺覺得刺耳,他把眼一瞪:“你看清楚了,那可不是程咬金的板斧,那是李元霸的錘,挨上一下就完蛋。”

李二虎成心鬥氣兒:“孫二爺,您說是李元霸的錘厲害,還是日本人的三八大蓋厲害?”

孫二爺的火兒更大了:“怎麼著,李爺,鬥氣兒是怎麼著?”

吳掌柜見兩人火氣都不小,連忙打圓場道:“各位爺,各位爺,我這蛐蛐兒李元霸可不敢當,撐死了也就是個羅成吧,排第七條好漢我就知足了……”

犬養平齋把手指放在嘴唇上“噓”了一聲,大家才靜了下來。斗盆里的廝殺已經接近尾聲,“愣頭兒青”屢次撲空,此時已顯敗相。“東鄉平八郎”由於一開始以逸待勞,體力消耗不大,現在開始咄咄逼人地進行反擊了,“愣頭兒青”先是腿上挨了一口,它負痛閃開,“東鄉平八郎”不容對手喘息,欺身而上,先以須晃對手目光,然後猛地一口咬住“愣頭兒青”的肚子,它偷襲的位置極為刁鑽,使“愣頭兒青”無法反擊。“東鄉平八郎”一招兒得手便毫不留情,它狠咬着對手的肚子左右甩動……大家齊聲發出喝彩,其中李二虎喊得最起勁兒,犬養平齋的臉上也露出了得意的笑容。

吳掌柜見“愣頭兒青”被咬住肚子,心疼得眼淚都快流下來了,他連聲喊:“我認輸了,我認輸了,不能再咬了,把它們分開……”

犬養平齋冷笑道:“對不起,我無法把它們分開,還是順其自然吧。”

斗盆里的“東鄉平八郎”咬住對手的肚子繼續甩動,根本沒有鬆口的意思,眼見“愣頭兒青”漸漸停止了掙扎……

吳掌柜哭喪着臉哀嘆道:“完了,完了,我的‘愣頭兒青’啊,二百塊大洋啊,就這麼打了水漂兒啦。”

孫二爺向來是那種贏得起卻輸不起的人,今天他第一局壓注就輸了,正沒好氣,偏偏李二虎還說風涼話:“喲,二爺,李元霸不是排天下第一條好漢嗎?怎麼也讓人給收拾啦,這可不應該呀。”

孫二爺反唇相譏道:“這有嗎好奇怪的,自古英雄好漢不都是被小人算計的嗎?”

“二爺,我聽您這話怎麼有點兒扎耳朵呀,您這是指誰呢?”

“操!誰他媽認我就說誰呢,怎麼著?”孫二爺邊說邊挽起了袖子。

李二虎冷笑道:“嗬,我算看出來了,二爺今天是想和我過不去,好日子過膩了,想找點兒樂子,我沒說錯吧?二爺。”

話都說到這個份兒上,孫二爺索性也撕破了臉皮:“姓李的,咱明說吧,二爺我就是看你不順眼,怎麼啦?別他媽捋着鬍子坐搖籃——裝孫子。”

李二虎的涵養比孫二爺強一些,真正的流氓都是這樣,狠勁不掛在嘴上。他不溫不火地說:“二爺啊,您先消消火兒,就算您想一刀宰了我,也不在乎這一會兒不是?俗話說,有屁股不愁挨板子,咱哥倆兒有的是時間,今天咱玩什麼,二爺您說了算,我奉陪就是。”

吳掌柜是個買賣人,天生膽兒小,他最見不得這種劍拔弩張的場面,便連忙起來勸解:“二位爺,二位爺,都消消火兒,大家不都是為了玩嗎,犯得上這麼舞刀弄槍嗎?孫爺,李爺,你們哥倆兒都給我個面子,今天我做東,一會兒去‘豐澤園’怎麼樣?”

胡六兒也勸道:“算啦,算啦,二位爺,為這點兒事兒值當嗎?”

陸中庸一聲不響地掏出了鋼筆和筆記本,此時他來了靈感,一個絕好的新聞素材出現了,江湖人物的火併應該比街頭巷尾的潑婦打架更有傳奇性,更刺激。陸中庸最煩勸架的人,這些人就這麼愛管閑事,有些事開始的時候並不起眼,這就需要你獨具慧眼,準確判斷出這件事能否發展成驚天血案,勸架的人最容易壞事,他們的出現往往使鬥毆的雙方找到台階,從而使本來可以出現的精彩場面化為烏有。這些人真是新聞事業的大敵,有他們在就不會有新聞。陸中庸琢磨着,用什麼方法才能使鬥毆雙方不受勸解人的干擾,使他們的火氣保持在臨界點上。

白連旗這會兒已經走到大廳的門口,他做好了隨時逃走的準備。和陸中庸正相反,白連旗在街上遇到鬥毆的事從來是躲得遠遠的,萬一打架的人打昏了頭,懵懵懂懂把他當成了對手,這可就麻煩了,白連旗的身子骨單薄,經不住兩拳就會散架。

犬養平齋饒有興味地看着孫、李二人說話了:“孫二爺,李先生,你們剛才在爭吵中都相互侮辱了對方,在我看來,這已經沒有調解的可能,唯一的解決方式就是決鬥了,不知道你們中國人的血性如何,這要在我們日本,今天恐怕要在決鬥中死去一個人。我認為,如果你們還認為自己是個男人,那就該拿出行動來證明一下,諸位以為如何?”

犬養平齋的話音沒落,吳掌柜和胡六兒馬上識相地閉上了嘴。

客廳里空氣緊張起來……

一桶冷水潑在楊秋萍身上,她從昏迷中醒來,映入眼帘的第一個人是坐在靠背椅上的黑田中佐,他正在用絨布擦自己的眼鏡,然後將眼鏡戴上,饒有興趣地打量着楊秋萍**的身體。

自從進入審訊室以後,楊秋萍自己也記不清這是第幾次昏迷了,以前她只耳聞日本憲兵隊的老虎凳和灌辣椒水等酷刑,誰知道這只是最普通的刑訊手段。那些日本憲兵在刑訊方面的創造力的確令人嘆為觀止,他們像醫生一樣精通人體解剖學,有充足的數據證明人體各器官對疼痛感的承受力,至於使用什麼器械對人體的什麼部位施刑以及施刑的後果都猶如外科手術一般精密準確,其目的就是要達到一種效果,使受刑人生不如死,在精神崩潰的狀態下,吐出心中的秘密。剛才致使楊秋萍幾次昏迷的刑法其實很簡單,不過是燒紅的烙鐵在她身體上精雕細刻地操作了一遍,在短短的十幾分鐘裏,楊秋萍發出瘮人的慘叫聲,空氣中瀰漫著烤肉的焦煳味。

楊秋萍在負傷昏迷后被送往協和醫院進行了搶救,在搶救室門外,一個主治醫生認為楊秋萍因失血過多已瀕臨死亡,無搶救的必要。這時黑田中佐掏出了手槍,把槍口頂在醫生的腦門上簡短地說:“這個女人如果死了,你也必須死。”

那個醫生的臉色立刻變得灰白,他沒有再爭辯,轉身走進搶救室。

楊秋萍的生命力很頑強,在進行了大量輸血后終於活了下來。關於楊秋萍的出院問題,那個主治醫生又一次表現出過分的迂腐,他認為傷員的生命雖然保住了,但離痊癒出院還早着呢,至少還需要三個月時間的治療和調養,否則我們為什麼要費這麼大力氣把她救活呢?

黑田本來想以楊秋萍為誘餌,引她的同夥前來醫院解救,從而達到一網打盡的目的。誰知日本憲兵們在協和醫院裏埋伏了兩個多月,個個搞得疲憊不堪,楊秋萍的同夥們卻連個面都沒露,黑田感到很惱火。

對於醫生的意見,黑田認為很可笑,他之所以挽救楊秋萍的生命是為了更好地折磨她,從她嘴裏掏出自己需要的情報,除此之外,楊秋萍的生命便沒有任何價值。黑田是個不喜歡說廢話的人,他直截了當地向醫生表達了自己的意思:“醫生先生,我是個重承諾的人,現在這個女人保住了性命,因此我恭喜你,你也可以活下來了,至於別的,你就不用操心了。”

黑田的中國話說得很好,口音中帶有明顯的東北味兒,如果不穿軍裝,誰都會把他當成中國東北人。他是在中國東北長大的,父母都是甲午戰爭後來中國的早期“拓荒團”成員,1932年後這個半軍事性質的組織被稱為“滿蒙拓荒團”,人數也擴展到上萬人,在這種環境下長大的黑田堅持認為,中國人是劣等種族,而一個劣等種族是沒有資格佔有如此廣袤的土地和資源的,我們不妨把眼前這個世界看成一個大叢林,以叢林法則去思考問題。什麼是叢林法則?弱肉強食、優勝劣汰,人類不就是這樣從遠古走到今天的嗎?

如果黑田可以選擇的話,他寧願選擇審訊年輕女人,這對審訊者來說是一種愉悅,意味着自己可以對一個年輕女人的精神及肉體為所欲為,還不用承擔任何責任,一切都是在國家利益的名義下進行的,黑田個人沒有良心上的負擔。

當楊秋萍被架進審訊室時,黑田只是詢問了一句:“楊女士,有什麼要說的嗎?”

楊秋萍沉默地搖搖頭。

黑田滿面笑容地輕聲追問了一句:“請說心裏話,你想死嗎?”

“既然落到你們手裏,我就沒打算活。”楊秋萍終於開口了。

“可我怎麼捨得讓你死呢?戰爭期間女人可是稀罕物品,更何況是個美人兒了。”

楊秋萍打個冷戰,保持沉默。

黑田一揮手,兩個憲兵立刻上前拽下了楊秋萍身上的衣褲。楊秋萍面無表情,沒有掙扎,顯得很從容,她知道反抗是無用的,任由憲兵們把她的衣褲剝掉。她的褲子和包紮大腿槍傷的繃帶緊緊地粘在一起,拉不下來,兩個憲兵費了很大的勁才把她的褲管撕開。楊秋萍本能地想用手遮擋下體,但馬上就放棄了這種無意義的打算。她在眾目睽睽之下,一絲不掛地站在審訊室中間,還甩了一下頭髮,冷漠倔強地抬頭盯着憲兵們,漠然地隨憲兵們把她的手腳綁到刑架上。

黑田對楊秋萍的態度早已習以為常,這類人都是為了某種信念去從事抗日活動,絕不是因為沒有飯吃才去鋌而走險,作為審訊者,當然要允許他們表現一下自己。使黑田感到驚訝的是,楊秋萍居然挺住了烙鐵的燒灼,儘管慘叫不已,但叫聲平息后便是沉默,甚至沒有說過一句話。

黑田走到楊秋萍跟前,狠狠捏住她的**和**,用手使勁挖着被烙傷露出鮮肉的傷口。楊秋萍忍住疼痛,額頭和臉上沁出細小的汗珠,依然保持着沉默。

黑田向憲兵們揮了揮手說:“繼續吧。”他又回到了座位上。

一個粗壯的憲兵拿着兩根閃着冷光的粗鋼針分別插入楊秋萍的**處,她忍不住喊了一聲,隨即便咬着牙,一聲不吭。憲兵捏住針鼻,反覆來回捻動插在楊秋萍**深處的鋼針,把鋼針拔出來后再慢慢地插進去,針尖攪動刺傷着楊秋萍雙乳最敏感的深層神經……

楊秋萍緊張地挺着胸脯,肩膀無助地抖動了幾下,大滴的血珠從**處慢慢沁出,但她還是頑強地堅持着,控制住自己不再喊叫。

黑田全神貫注地盯着楊秋萍,他用手槍柄敲了敲桌子,憲兵停止了動作。

“楊女士,我可以告訴你實話,來到這裏,你無論是說還是不說,都沒有活下去的可能,不同的是,你如果配合我們,我可以讓你死得痛快一些,反之,你會在極端的痛苦中死去。我要問的是,你準備選擇哪種死法?”

楊秋萍閉着眼睛一聲不吭,她正在用全部意志力抵抗着胸前傳來的陣陣劇痛……恍惚中她想,一切都毫無意義,就算自己挺不住酷刑,吐露了組織成員和聯絡地點也毫無意義,徐金戈等人不會這麼傻,他們會在第一時間轉移人員,撤空聯絡點,切斷任何與自己有關的聯繫,這是特工人員最起碼的常識。唯一使楊秋萍能夠挺下來的是對自己那份感情的堅持,她愛那個男人,就憑這份感情也絕不能出賣自己的愛人,哪怕心裏閃過一絲一毫這樣的想法都不能,她不願讓徐金戈怨恨自己,哪怕是在自己死後,徐金戈早晚會知道,楊秋萍到死也沒有說一句對自己愛人不利的話,他沒有白愛這個女人。

黑田終於不耐煩了,他環視一下審訊室里行刑的憲兵們問道:“大島君、笠原君,你們多久沒有玩過女人了?”

“黑田君,好像有一個世紀這麼久了。”

“那好,你們替我好好照顧一下這個女人,我覺得她也很需要男人。”

“謝謝黑田君!我們很有興趣。”

黑田扭頭走出審訊室。

憲兵們興奮地開始脫衣服,楊秋萍驚恐地注視着他們……

“同和”車行的廳堂里空氣中瀰漫著恐怖氣息,孫二爺和李二虎在沉默地對視;犬養平齋若無其事地端起蓋碗,用碗蓋輕輕撇開茶沫,他等待着一場血腥格鬥,顯得很有耐心;陸中庸伏在桌上奮筆疾書;吳掌柜、胡六兒、白連旗、文三兒等人都在哆哆嗦嗦地看看這個,看看那個,沒有人敢吭聲。

孫二爺的眼睛裏射出一道冷光,使人感到徹骨的寒冷,李二虎坦然迎着他的目光,放肆地上下打量着孫二爺,臉上佈滿兇狠的殺氣。

犬養平齋用指關節敲敲桌子,似乎在催促什麼。

孫二爺不動聲色地解開上衣扣子吩咐道:“文三兒,你到我房裏把刀拿來。”

“唉!”文三兒痛快地答應着進屋去拿刀,他在孫二爺的枕頭下面找到一柄帶鞘的匕首,他抽出匕首用拇指試了試刀刃的鋒利程度,感到很滿意。他巴不得看看熱鬧,這把刀子捅在誰身上文三兒都沒意見。

等文三兒拿着刀回到廳里時,孫二爺已經脫得只剩條褲衩了,這位當年的混混兒身板兒不算壯實,瘦骨嶙峋的身上到處是醒目的傷疤。李二虎在一邊微笑着抱着胳膊看着孫二爺,一副客隨主便的樣子。

孫二爺做了幾個擴胸動作,還踢了幾下腿,似乎在為格鬥做熱身準備,大家都屏住了呼吸,所有的眼睛都死死盯住孫二爺,他慢慢地從刀鞘里抽出了刀子……誰都知道孫二爺當年是天津衛的成名人物,吃的就是刀尖上舔血這碗飯,打起架來自然該有些名家風範。

誰知大家都想錯了,事實上滿不是那麼回事兒,孫二爺根本就沒打算攻擊李二虎,他把刀子往空中一扔,匕首在空中翻了幾個跟頭又落在他的手裏,動作很瀟洒,不愧是玩刀子的老手。接下來的情景就讓人目瞪口呆了,孫二爺右手持刀,一刀將左手的小拇指剁了下來……在場的所有人都發出一聲驚呼,只見鮮血像噴泉一樣從孫二爺斷指處冒了出來,孫二爺面不改色地將斷指和匕首扔在桌上,向李二虎做了個手勢:“李爺,您請。”

李二虎沒料到孫二爺玩出這麼一手,他缺乏心理準備。這輩子動刀子玩命的事兒他經歷得多了,這本算不了什麼,問題是以往都是拿刀子朝別人身上招呼,今天卻是往自己身上下刀子,這倒需要點兒勇氣。事情到了這一步,李二虎是沒有退路了,既然剛才他當著大夥的面誇下海口,玩什麼由孫二爺說了算,自己奉陪到底,這會兒要是不敢朝自己下手,李二虎就算是栽到家了,往後還有什麼臉面在江湖上混?

李二虎一咬牙抓住刀子手起刀落,也剁下了一根小拇指,他忍住疼面帶微笑地問:“二爺,下一步怎麼玩?”

孫二爺掂了掂刀子道:“李爺,您可是稀客,好不容易來我這兒一趟,我要是不管飯可就失禮啦,這麼著,今個兒晚上咱吃燉肉怎麼樣?”孫二爺一刀扎進自己**的大腿,慢慢地劃開肌肉,又沿着第一刀的刀口平行劃了一刀,然後用刀尖一挑,把一長條兒血淋淋的肉扔在桌子上吩咐道:“文三兒啊,把這塊肉拿到廚房燉了,多放點兒花椒大料,再放些白酒去去腥氣,記住!燉爛點兒,李爺牙口不太好。”

文三兒望着孫二爺腿上湧出的大量鮮血嚇得不知如何是好,他語無倫次地問:“二爺,您……您不要緊吧?我……我去找……找點兒雲南白藥……”

孫二爺放聲大笑道:“文三兒啊文三兒,瞧你那個樣兒,這剛哪兒到哪兒呀?這點兒肉還不夠李爺塞牙縫兒的,也就是個下酒菜吧,咱得讓李爺吃飽喝足了不是?李爺,您沒事兒吧,要沒事兒咱就接着玩?”

李二虎慘笑着晃晃刀子說:“二爺,您夠仗義,我也湊個份子,弄點兒下酒菜,這玩意兒有嚼頭兒。”他扯住左邊的耳朵狠命一刀割了下來,“砰”的一聲用刀子插在桌上。

吳掌柜哪裏見過這種陣勢,他的臉都嚇白了,一個勁兒地向孫、李二人作揖:“二位爺,二位爺,快住手吧,再這麼下去要出人命啦。”

犬養平齋面無表情地看着,一言不發。

孫二爺還沒有罷手的意思,他又抓過刀子在手裏把玩着,刀把兒上已經沾滿了鮮血,摸上去滑膩膩的。孫二爺乾笑了一聲,陰沉沉地說:“我說李爺啊,咱倆像是小孩子玩過家家兒,玩來玩去凈是摘些小零件兒,這可不是爺們兒乾的事兒,傳出去讓人笑話呀,這樣吧,我給李爺弄點兒稀罕物,錢兒肉您吃過嗎?嗯,看樣子沒有。其實那也算不上什麼稀罕之物,你我褲襠里都有,到了我這個歲數,這玩意兒用處不大了,留着也是個累贅,乾脆剁下來一塊兒下酒……”

李二虎愣住了,他萬萬沒想到孫二爺敢把那東西豁出來,這太出乎他的意料了,他終於知道什麼是天津混混兒了,這老東西果然歹毒,他反正是半截兒身子入土,那東西要不要還真無所謂。可他李二虎才四十來歲,家裏有老婆,窯子裏有相好的,要是沒了這東西,可他媽的全玩完了。李二虎不怕動刀子玩命,必要時舍一條腿或一條胳膊他都扛得住,可唯獨不能舍了那東西,否則後果非常嚴重。李二虎不敢再想下去,他的腦子轉彎很快,馬上便得出了結論,他犯不上和那老棺材瓤子鬥氣兒,他還能活幾天?可李二虎的日子還長着呢。

孫二爺可真不含糊,他老人家已經在脫褲衩了,李二虎覺得自己無論如何不能再撐下去了,他不想玩了,他認栽,李二虎終於喊了出來:“您等等……”

孫二爺正用刀子在那東西上比畫,似乎是在選擇一個下刀子的最佳位置,他這時抬起頭來:“怎麼著,李爺?”

李二虎朝孫二爺一抱拳:“二爺,算您狠,我李二虎今兒個認栽啦。”

孫二爺笑道:“別價,李爺,咱哥倆兒正玩到興頭上,怎麼就撤火了呢?我早聽說李爺是條漢子,身上來個三刀六洞是小意思,今兒個是怎麼啦?”

“得嘞,您是爺,我是孫子,成不成?您殺人不過頭點地,就別再擠對我了。二爺,今兒個一切花費算在我身上,改日我再來給二爺請安,我告辭了。”

李二虎還沒忘了正在伏案疾書的陸中庸,他朝陸中庸一抱拳:“陸爺,您這篇稿子值多少錢?請開價,我李二虎買了,回見了您哪。”他捂着耳朵走了。

陸中庸立刻收起了筆,既然這篇稿子有人要了,那麼是否見報就無所謂了。他是這樣理解的,李二虎要買的是陸總編的新聞報道權,而不在乎一篇稿子,若是這樣,價格可得好好談談。

犬養平齋也站起來告辭了,他走到門前又回過身來,說了一句使在場所有人都感到刺耳的話:“我很奇怪,你們中國人內鬥倒是很有血性,可為什麼總打敗仗呢?”

[1]

“話癆兒”是北京方言中指話多之人。

[2]

“號坎兒”指印上號碼的坎肩兒。

[3]

“禿嚕”指說話走板,相當於“說著說著就走板啦”。

[4]

舊時京城裏專為房屋買賣牽線的人,買賣雙方一旦成交,都要付給他傭金,此類職業稱為“拉房纖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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狼煙北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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