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徐金戈早晨買香煙時,從找回的零錢中發現了“黑馬”的指令,“黑馬”通知他到煤渣衚衕37號,有要事商議。徐金戈知道,那裏是軍統北平區的區本部,在軍統平津兩地的特工中,只有極少數人知道這個地址。
徐金戈不敢怠慢,他回到家裏和楊秋萍打了個招呼,便馬上動身趕到東四牌樓南大街,走進了煤渣衚衕東口。進入衚衕后徐金戈注意觀察了一下靠左的第一個紅門,門前有兩個警察在站崗,他知道這裏是有名的“鐵路俱樂部”,原先是平漢鐵路局高級職員休息的處所,現在已被華北偽政權所佔用。在徐金戈所看到的情報中,此處被稱為“煤渣衚衕20號”,據說日本駐華北派遣軍聯絡部部長喜多誠一經常來此處會晤偽中華民國臨時**委員長王克敏。
徐金戈似乎漫不經心地閑逛,把周圍的地形地貌記在心裏,最後出北極閣又轉到金魚衚衕,從金魚衚衕的旁門走近了東安市煤渣衚衕37號。徐金戈按照約定的暗號敲了敲院門,一個中等個子、三十多歲的男人打開門滿面笑容地和徐金戈打招呼:“哎喲,表兄啊,您可是有日子沒來啦,請進!請進!”
徐金戈一邊往院裏走一邊笑着和這人寒暄:“表弟,看來最近日子過得順心啊,都有點兒發福啦。”
這個人是軍統北平區的代理區長毛萬里,徐金戈在戰前就和他很熟,他是戴笠的同鄉,又是軍統幹將毛人鳳的族弟,因此戴笠對毛萬里極為器重,先是選他做自己的機要秘書,如今因北平區長王天木在天津搞游擊工作,毛萬里暫時代理區長職務。這人看上去給人一種老實憨厚的印象,其實是個心狠手辣的人,同事們都很怕他。徐金戈與毛萬里雖然很熟,但並無深交,軍統的紀律很嚴格,不允許內部人員之間關係過密。
毛萬里將徐金戈引進客廳,一個相貌英俊的男人迎上來笑道:“金戈兄,別來無恙乎?”
徐金戈也笑着伸出手:“恭澍兄,沒想到在這兒見到你,到北平公幹?”
此人是軍統天津站站長、大名鼎鼎的殺手陳恭澍。陳恭澍是黃埔五期學員,也是徐金戈於1935年在南京三道高井“參謀本部特務警員訓練班”的同學,當年的特訓班共培訓出三十個學員,這些人後來都成了軍統局的骨幹,除徐金戈外,趙理君、陳恭澍、趙世瑞、徐遠舉、何龍慶、陳善周、廖宗澤、田功雲等人,都成了赫赫有名的殺手……
陳恭澍和徐金戈握手,開門見山道:“金戈兄,國難當頭,閑話就不敘了,我這次赴北平負有重要使命,還得有勞金戈兄助一臂之力。”
徐金戈淡淡一笑:“好說,恭澍兄有事就直說。”
陳恭澍請徐金戈坐下,遞過一支香煙用打火機替他點燃,直截了當地說:“最近王克敏通敵賣國,出任漢奸**首腦,老頭子很惱火,命令戴老闆幹掉王克敏。昨天戴老闆給我下達了命令,對王克敏‘相機予以制裁’。金戈兄,這次戴老闆特地點了你的將,要你協助我,怎麼樣,有問題嗎?”
徐金戈一口應承下來:“沒問題,你說怎麼干?我聽你的。”
陳恭澍興奮地給了徐金戈一拳:“好,有你這句話我就放心了,說實話,北平區特工雖然很多,但除了你的行動組,其餘的都不大得力,而你這塊香餑餑又直接聽命於‘黑馬’,這也是戴老闆讓你來協助我的原因,怎麼樣,看來‘黑馬’同意了?”
徐金戈點點頭:“當然,要不我怎麼會直接找到這裏?”
“咱們做個計劃吧,你要多擔待喲,老兄。”陳恭澍客氣地徵求徐金戈的意見。
“好,你先介紹一下王克敏的背景,這個人我還不大了解,只知道他是個大漢奸。”徐金戈說。
陳恭澍笑道:“金戈兄,你還是老樣子,不無緣無故殺人,如果出手便一定要有出手的理由,在我們軍統行動人員中,你這樣的人可不多。”
徐金戈正色道:“為國家和民族利益懲惡揚善,這是我的原則,否則,我為什麼要殺人?”
孫二爺最近可謂“玩物喪志”,自從白連旗來后,他算是什麼都學會了。先說養鳥兒,本來他只養了只畫眉,在白連旗的攛掇下,他又買了百靈、黃雀兒、藍靛頦兒等善鳴的鳥兒,光不同的鳥籠子就有七八個,早晨遛鳥兒都拿不過來。孫二爺只好請車夫們幫忙,車夫們也不傻,沒點兒好處誰管你這個?於是孫二爺開出價碼,誰幫他遛鳥兒可免一半的車份兒,文三兒一聽連個愣兒都沒打,當即同意當這些鳥兒的“服務員”,等別的車夫醒過味來,再想競爭這個肥差時,文三兒已經拎着幾個鳥籠子開始工作了。
每天早晨五點鐘,孫二爺和文三兒就準時出了門,每人各拎四個鳥籠子,上面還矇著藍布罩,雙手還要邊走邊甩,據說名貴的鳥兒都喜歡這種盪鞦韆的感覺。兩人從南橫街出發,經虎坊橋穿過鐵樹斜街進入大柵欄,再穿過前門樓子到太廟后河,那裏是京城最大的帶鳥兒學藝的場所,此處天高水清,樹木茂盛,又無都市噪聲,過往的鳥兒多在此覓食,是練“壓口兒”鳥兒的天然教師,遛鳥兒人將鳥籠置於樹下,人則躲在一邊靜觀,這是個練耐性的活兒,要是運氣好,鳥兒又機靈,興許幾天就能“壓”上新口兒,反之,你等一兩個月也白搭。孫二爺以前壓根兒就不知道這裏還有個給鳥兒“壓口兒”的地方,若不是白連旗指點,他且入不了道兒呢。
從太廟后河回來,孫二爺還要去西珠市口大街的“廣義軒”茶館坐坐,這個茶館是京城有名的“黃鳥兒座兒”,每天上午來這兒喝茶的主兒都是養黃雀兒的人,他們遛完鳥兒都要集中在這裏,把鳥籠子掛在茶館門口,一邊品茶一邊評論着鳥兒鳴。在這裏,喝茶是次要的,大家主要是來交流養鳥兒經驗,並且相互炫耀,要是哪位爺把髒了口兒的鳥兒帶進茶館,那就算是捅了大婁子,那些養黃鳥兒的主兒非跟你拚命不可。
每當這時,文三兒就得站在茶館外面看着鳥籠子,因為這是“黃鳥兒座兒”,別的鳥兒不能進來,孫二爺懂規矩,他每天進“廣義軒”茶館只拎着兩個黃鳥籠子。
遛完鳥兒回到車行,時間還不到八點,孫二爺要睡回籠覺,文三兒則拉車上街。對遛鳥兒這個活兒,文三兒還是挺知足的,雖說起得早了點兒,可免掉一半的車份兒還是值了。
白連旗和德子每天準時來車行,德子取了車就走,而白連旗則留下陪孫二爺玩。孫二爺好玩,手裏又有些錢,就是不知道怎麼入道兒。白連旗沒錢,別的本事也沒有,唯獨會玩,更難得的是有閑工夫,兩人便一拍即合。白連旗成了“同和”車行的“顧問”,不光是指導養鳥兒,還攛掇孫二爺養蟲兒,等孫二爺養蟲兒的興趣被培養起來后,白連旗便隔三岔五地和孫二爺做點兒小買賣,不是今天從懷裏掏出個蟈蟈兒來,就是明天捧個蛐蛐兒罐來。按白連旗的意思,他所經手的蟲兒都是絕對的上品,要擱在以前都是進宮上貢的極品,如今皇上不在了,這些極品只好便宜孫二爺了。孫二爺雖不懂行情,卻也知道討價還價,每當白連旗報出價兒來,孫二爺便想也不想,攔腰就是一刀,成交總在半價以下。白連旗接過錢時總是抱怨:“你們漢人做生意門檻兒太精,我們滿人和你們鬥了小三百年,到了也鬥不過你們。”
孫二爺說:“你們壓根兒就不該來,貓在關外射射兔子,縫件獸皮襖什麼的,活得不是挺滋潤嗎?非他媽的哭着喊着上我們漢人的地盤上來,好幾百年了,什麼本事沒學會,吃喝嫖賭倒是樣樣精通,要是這會兒再把你們轟回去,連他媽的射兔子的手藝都丟生了。”
北平人養蟲兒不光是為了聽叫喚,主要還是為了斗蟲兒,斗蟲兒就得有對手,於是白連旗便把“同和”車行改成了斗蛐蛐兒的場子,經常往外發帖子約人,請帖的封皮上寫着“樂戰九秋”等字樣,顯得很有品位。最近車行里熱鬧異常,進進出出的都是些手捧着蛐蛐兒罐的主兒,連日本人都招來了。
日本浪人犬養平齋是個中國通,戰前他已經在中國居住多年,在穿着方面,他永遠是一身黑色和服,腳蹬日本傳統木屐,有時還挎着一把日本***,光看打扮,你說他是二百年前的日本人都有人信。犬養平齋好像沒有正當職業,他有的是閑工夫,經常出沒於北平的街頭巷尾,酒肆茶樓。還有人在琉璃廠和八大胡同見過他,他花起錢來很大方,可誰也不知道他靠什麼掙錢。
犬養平齋和白連旗在戰前就認識,他對京城八旗子弟的生活方式很感興趣,也極力加以模仿,只是玩什麼都沒有常性。那時他在白連旗的攛掇下對養鳥兒入了迷,整天纏着白連旗給他找鳥兒,正好白連旗的一位酒肉朋友有隻“髒了口兒”的黃鳥兒,那位爺見着這隻鳥兒就煩,正準備摔死這不長進的東西,卻被白連旗攔下了,說這鳥兒好歹是條性命,不如給我吧。那位爺揮揮手說,白爺,勞駕您哪,把它拿遠點兒,別讓我再看見它,省得我鬧心。白連旗得了鳥兒,一轉身以十塊大洋的價兒賣給了犬養平齋,而犬養平齋雖號稱中國通,卻不通養鳥兒,他哪裏懂得什麼是“臟口兒”,得了鳥兒便拎着鳥籠子滿世地招搖過市,逮誰和誰顯擺。那些養黃鳥兒的主兒一見犬養平齋拎着鳥籠子過來都避之不及,生怕自己的鳥兒也學髒了口兒。
那時日本人正攛掇漢奸殷汝耕成立什麼“自治**”,中國人的反日情緒高漲,養鳥兒的朋友都稱讚白連旗此舉是給中國人長了臉,日本人的錢不坑白不坑。當然也有不地道的主兒,成天惦着討日本人的好,《京城晚報》的記者陸中庸就是這麼塊料,他告訴犬養平齋:“這隻黃鳥兒是髒了口兒的,一錢不值,你讓白連旗給坑了。”
無奈怎麼解釋,犬養平齋也鬧不清什麼叫“臟口兒”。
“這隻鳥兒是吃了什麼東西把嘴給搞髒了,那漱漱口不就得了?”
陸中庸急了:“這麼說吧,你這隻鳥兒學會罵人了,這你就明白了吧?”
犬養平齋一聽就樂了:“會罵人?這可太好了,會罵人的鳥兒當然是珍品了,要是會打人就更好了,我喜歡這隻鳥兒,用你們中國人的話說,叫‘卓爾不群’,對吧?”
此事在養鳥兒的老少爺們兒中一時成為笑談,大家一致認為日本人都是缺心眼兒的貨,連“臟口兒”都不懂,他也配養鳥兒?
那隻髒了口兒的黃鳥兒最終還是被犬養平齋養死了,他固執地認為,自己愛吃什麼鳥兒就愛吃什麼,比如他愛喝日本醬湯,還愛吃叫作“蘇喜”的飯糰,於是就用醬湯拌“蘇喜”喂黃鳥兒,有時候還加點綠芥末或辣椒油,說這樣更有味道一些,就這麼著,不到一個月就把那隻黃鳥兒給喂死了。
犬養平齋喜歡上養蛐蛐兒是最近的事,這當然也是白連旗教唆的。既然犬養平齋自稱是“中國通”,那白連旗自然要從歷史的角度去論證一下。為什麼說養蛐蛐兒是中國的“國粹”呢?據白連旗介紹,中國自古以來養蛐蛐兒、斗蛐蛐兒就是一項高雅的上流社會活動,遠在南宋王朝就已蔚然成風,南宋宰相賈似道就是個養蛐蛐兒的高手,在他的帶動下,當時的王公貴族都紛紛效法,以養蛐蛐兒、斗蛐蛐兒為時尚,此風傳至今天未減,是我們中國的國粹之一。
犬養平齋懂得一些中國歷史,他哼了一聲:“我記得南宋王朝就是因為愛玩才亡了國的。”
白連旗正色道:“此言差矣,玩兒不過是種通俗的說法,其實這是一種博大精深的中華文化,中華文化從不以武力服人,而是以禮儀教化服人,這麼說吧,甭管您是什麼來頭兒,是動刀動槍打進來的,還是帶着銀子做買賣來的,甭多了,不出一百年,您就找不着自個兒了,哪兒去了?化啦,融化在中華文化里了,您不再想舞刀動槍,撒野耍橫,那是寒磣。您學會了中國的琴棋詩畫,學會了吃喝玩樂,玩着玩着就把自己玩成了中國人,忘了自個兒早先是從哪兒來的。什麼叫亡國?國可亡不了,越亡國中國人越多,地盤越大,您信不信?金滅北宋,元又滅金、滅南宋,到了怎麼樣?元滅南宋后不到一百年自己也玩完了,中國還是中國,它滅了嗎?我們滿人當年入主中原,八旗軍也是弓馬嫻熟,武功赫赫,怎麼樣?不到三百年,八旗子弟連馬都不會騎了,再舞刀弄槍的,自己都覺得寒磣,可玩起玩意兒來卻樣樣精通,中國亡了嗎?沒亡,不但沒亡,連我們滿人都入了伙,成了中國人,中國倒是更大了。您想想吧,兩千多年了,今天你滅我,明天我滅你,滅來滅去,還是肉爛在鍋里,中國還是中國。”
犬養平齋聽得笑了起來:“白君,你的歷史觀很有意思,我聽明白了,你是說我們日本人早晚也會被你們同化,你這種反日言論,就不怕我去報告憲兵隊?”
“犬養君,您把我抓進憲兵隊,誰來教您玩呢?”
犬養平齋想了想道:“這倒也是,白君,我是個在野人士,對政治沒有興趣,也不信那些政治家的鬼話,坦率地講,什麼中日親善,什麼共建大東亞共榮圈,這都是扯淡,我喜歡說實話,依我看,日本和中國的戰爭無非是資源與生存空間的爭奪,大家都是叢林裏的動物,強者吃掉弱者是天經地義的,這並不需要什麼理由,也許肚子餓了就是理由……”
“犬養君,您的意思是說,你們日本人的肚子餓了,想把中國當塊烤白薯吞下去,是嗎?”
“不好意思,是有這個打算,我們餓了上千年,怎麼著也該輪到我們吃頓飽飯了吧?我們大和民族崇尚強者,鄙視弱者,按你們北京話說,仗打勝了就是爺,仗打敗了就是孫子,就得認頭。”
“就得吃混合面?”
“是這個意思,白君,你不要不服氣,別的中國人我不了解,但你白連旗我還是了解的,你根本就沒有膽量拿起武器來抵抗日本人,所以,你的言論也構不成任何威脅,我有什麼必要去舉報你?”
白連旗笑道:“沒錯,您說的一點兒不錯,我白連旗是沒有玩槍玩炮的能耐,我的能耐就是玩玩意兒,要是讓你們日本人玩得忘了打仗,中日親善也就實現了。”
犬養平齋說:“白君,把你的寶貝拿出來看看,我要事先聲明,我只對上品的蛐蛐兒感興趣。”
白連旗從懷裏掏出了兩個白紙捲成的紙筒說:“我白連旗從來只玩極品,您瞅瞅,這是寧陽出的‘黑牙青麻頭’,絕對的極品。看過蒲松齡的《促織》嗎?那裏面說的能和公雞相鬥的蛐蛐兒就是‘黑牙青麻頭’。”
犬養平齋吃驚地問:“蟋蟀兒能和公雞斗?你不是在開玩笑吧,公雞會一口吃掉蟋蟀兒。”
“這您就不懂了吧,要不怎麼說是極品呢。您不是中國通嗎?那您找本兒《聊齋》,別說是極品蛐蛐兒能鬥雞,能斗老虎都不稀奇,您還別不信。”白連旗說得漸漸興奮起來,“犬養君,敢情您什麼都不懂也想養蛐蛐兒?這行里的水可深了去啦,看來我得給您講講養蟲兒的知識。說起蛐蛐兒,我們中國比較有名的產地都在安徽、浙江、江蘇等地,浙江杭州一帶出產有名的‘浙蟲兒’和‘紹蟲兒’。‘浙蟲兒’品種有‘白砂青’‘鐵色紅鉗’。紹蟲兒的主要品種有‘血牙青’‘白牙青’等。唉,品種太多了,要說起來,仨鐘頭也打不住,我先揀主要的講,湖州一帶出‘白腹背’,安徽黃山一帶出‘黑白牙’,揚州出‘白頭青背’,南京出‘麻頭紫’,蘇州出‘紫頭金翅’……”
犬養平齋聽得一頭霧水,這麼多名兒他根本記不住,再說了,他沒有必要知道這麼多蟋蟀品種,他不客氣地打斷白連旗的話:“白君,您現在手裏只有兩隻蛐蛐兒,剛才您說了,一隻叫作‘黑牙青麻頭’,另一隻叫什麼?”
“噢,這只是北平地區出產的。當年我們老佛爺最喜歡北京一帶的品種,還專門派太監去收購,最有名的是京北蘇家坨的‘伏地兒蛐蛐兒’和京西福壽嶺的‘青麻頭’,還有十三陵的‘蟹殼青’。我這隻蛐蛐兒就是大名鼎鼎的‘蟹殼青’,絕對的極品,這麼說吧,要是倒退個幾十年,這玩意兒也到不了您手裏,都得給皇上進貢,不然就是欺君之罪。當年我爺爺有隻‘蟹殼青’,擱在葫蘆里,睡覺都摟着,我奶奶都吃醋了,為這隻蛐蛐兒,死活要回娘家,氣得我爺爺當時就要寫休書呀,休了這不懂事兒的老娘們兒,我家管家跪下來勸了兩個時辰我爺爺才消了火。當時京城裏有名的大玩家桂月汀先生聽說了,死說活纏地花了二百兩銀子從我爺爺手裏買走了‘蟹殼青’。這位桂三爺祖上是做大官的,身上帶着腰牌,可以隨時出入紫禁城,這隻‘蟹殼青’讓他轉手獻給了老佛爺,老佛爺大喜,傳旨賞黃金二百兩,您瞧瞧,一隻蛐蛐兒,愣是值二百兩黃金哪。”
犬養平齋直截了當地問:“你不用說這麼多,只要告訴我,這兩隻蛐蛐兒你打算賣多少錢就行。”
“得,鬧了半天您當我是在說廢話?我說您外行還真不是擠對您,價兒是多少您先別著急,我還沒說完呢。說到蛐蛐兒就不能不提蛐蛐兒罐兒,打個比方,您犬養君是個有身份的人,因此您就得住好房子,怎麼著也得住個三進宅院吧,要不然您丟不起那面子。蛐蛐兒也一樣,極品蛐蛐兒可遇不可求,鬧不好百十年才出一隻,咱能委屈它嗎?蛐蛐兒有蛐蛐兒的講究,入冬之前得養在罐兒里,入冬之後它該搬家了,得住進葫蘆里。咱先說罐兒吧,中國的蛐蛐兒罐兒講究可大了,歷代都有製作名家,留下不少傳世之作。比如明宣德年製作的醉茗痴人仿宋賈氏珍玩蛐蛐兒罐兒,清正齋主人制彩瓷竹菊蛐蛐兒罐兒等,當然,這都是價值連城的古玩了,我是玩不起。您瞧瞧我這個罐兒,這叫澄泥罐兒,就是用澄漿泥淀製成型,再入窯燒制而成。您再瞧瞧這罐兒底,刻着趙子玉的名字,趙子玉是制澄泥盆的大家,民國初時,一個趙子玉的澄泥盆值一百八十塊袁大頭,您要找個趙子玉的蛐蛐兒罐兒就更難了,為什麼呢?因為趙子玉是以制澄泥盆而成名,他卻很少制罐兒,心血來潮時偶爾也做幾個玩玩,這就不得了啦,物以稀為貴,他的蛐蛐兒罐兒傳世的極少,所以彌足珍貴……”
犬養平齋笑道:“你怎麼能證明這是趙子玉的真品呢?據我所知,你們中國人造假的功夫堪稱一絕,你這個蛐蛐兒罐兒該不會是仿製的吧?”
白連旗面不改色道:“這您算說到點子上了,犬養君不愧是中國通,您說得沒錯,中國的古玩行里假貨居多,關鍵是沒有一種萬無一失的鑒定方法,再有經驗的鑒賞家也難免有走眼的時候。就目前來說,最有效的鑒定方法是查一下這件古物的來路。一般來講,家傳之物真品居多。比方說,文徵明和你家先人是朋友,他送你家先人的畫被一代一代傳下來,幾百年來就沒離開過你們家,這就不該有假了,您能說前門樓子是假的嗎?它打造好那天起就沒挪過窩兒,想假也假不了。在我們中國,什麼都可能有假,但家譜卻不容易作假,您要愣說您是李世民的後裔,那對不起,您拿家譜兒來瞧瞧,李世民有幾個兒子、多少個孫子,哪房哪支去了哪裏,上面都記得清清楚楚,實在不信您還可以去探訪一下,李家後人又不止你一個,是不是假的,一問就露餡。所以說,一件古物的來歷很重要。就說我白連旗吧,別看現在這模樣有點兒背,可咱絕對是世家子弟,這可假不了,想當年我家祖上是康熙爺的御前一等侍衛,您打聽打聽,在皇上面前誰敢佩刀?那可是夷族之罪,可我家老爺子就能挎把腰刀在皇上面前晃悠,這是皇上恩準的,叫‘佩刀侍衛’,誰眼紅也沒轍。到了道光年,我家先人官拜鎮守居庸關的總兵,官銜相當於你們皇軍的中將銜。這您就該明白了,我白連旗到底是從哪兒來的,家世就擺在這兒呢,想當年我家使起銀子來就像往外潑水,家裏存的古玩字畫夠開博物館的,別說一個趙子玉的蛐蛐兒罐兒,就連楊貴妃丟在馬嵬坡的襪子還存着一隻呢。”
犬養平齋點點頭說:“哦,我知道了,請您接著說下去,您還有什麼收藏?”
白連旗又從懷裏掏出個葫蘆說:“剛才我說了,蛐蛐兒一入冬要放入葫蘆里養,講究的是冬至以後聽蛐蛐兒叫喚,還能把葫蘆揣在懷裏,出門帶上。這麼說吧,蛐蛐兒住在罐兒里好比夏天住帳篷,到了冬天就要往房子裏搬了,這就是葫蘆。您瞧瞧,我這個葫蘆是大名鼎鼎的‘三河劉’製作的,此人是咸豐年間三河縣人氏,他製作的葫蘆除了美觀外,蛐蛐兒在其中發出的鳴叫聲也格外悅耳。這葫蘆有三個特點:首先是高矮合適,葫蘆腰纖細、高窄、長短相稱;二是葫蘆皮老,裡子發糠,外表用布盤怎麼磨也磨不透,像瓷的一樣,越盤越油亮,稱之為‘皮瓷、里糠’;三是凡‘三河劉’的葫蘆,底兒都有雙臍,就像人有兩個肚臍眼兒一樣……”
犬養平齋聽得實在是累了,他揮揮手略帶疲倦地說:“白君,我計算了一下時間,剛才您整整說了一個小時零二十分鐘,我聽得都有些疲倦了,也真難為您了,簡單地說,您有四件東西打算賣給我,一隻‘黑牙青麻頭’,一隻‘蟹殼青’,一個趙子玉的蛐蛐兒罐兒,一個‘三河劉’的葫蘆。咱們不妨簡單點兒,您說吧,這四件東西加在一起是多少錢?”
“犬養君快人快語,我白連旗也不能當小腳兒娘們兒,當然得痛快點兒,只是……有些東西畢竟是祖上傳下來的,要不是如今這年月,就是把老婆孩子賣了,也不能……”
犬養平齋半開玩笑地說:“您的老婆孩子恐怕早就賣掉了吧?白君,你們中國人說話為什麼總兜圈子?能不能痛快些?我再說一遍,請您開價。”
白連旗一咬牙伸出兩根手指道:“兩百,我只認袁大頭,少一個子兒我不賣。”
犬養平齋不吭聲,只是伸出了一個指頭。
“一百?不行,不行,犬養君,絕對不行,我說了,少一個子兒我不賣。”
犬養平齋開口了:“你搞錯了,我說的不是一百,而是一塊錢。”
白連旗蹦了起來:“什麼,什麼,您不是開玩笑吧?犬養君,那我只能認為,您在這宗生意上缺乏誠意,按我們北平話說,您是在拿白某開涮。”
犬養平齋把一塊銀圓放在桌子上,笑了笑說:“白君,對北平民俗我也是有個逐漸了解的過程,咱們認識不是一年兩年了,以前您可以拿些東西來糊弄我,用你們北平話說,叫糊弄洋鬼子,對嗎?可您忽略了一點,我這個洋鬼子是個肯學習的洋鬼子,不然還敢稱中國通嗎?據我所知,您家祖上是做過武官,家產也是有一些的,但現在您已經落魄到靠奴才養活的地步,手裏怎麼還會有好東西呢?坦率地說,您的知識是真的,您的貨卻是假的,我沒有說錯吧?我之所以付給您一塊錢,是因為您講了很多我感興趣的知識,這是我付給您的講課酬勞,如果您願意,我以後還想聽聽白君介紹的北平民俗,順便說一句,希望我剛才的話沒有冒犯您。”犬養平齋站起來向白連旗深深地鞠了個躬。
白連旗愣在那兒,一句話也說不出來,鬧了半天這鬼子在拿他涮着玩呢,他自己卻說得口乾舌燥,激情四射,×他媽的!白連旗很想罵人,可嘴唇動了動卻沒敢罵出口。他想扭頭就走,以此來捍衛自己的尊嚴,但最終還是拿起了那塊銀圓。不管怎麼樣,一塊錢雖然不多,可好歹頂德子拉好幾天車掙的錢,這年頭兒面子值多少錢一斤,誰跟錢有仇呢?白連旗毫不猶豫地把銀圓裝進兜里。
根據情報,王克敏每個星期二要到煤渣衚衕20號與日本駐華北派遣軍聯絡部部長喜多誠一舉行聯席會議,他出行都是前後兩輛汽車。途中,王克敏的座車在前,上面除了司機,還有兩名帶着手槍的貼身警衛,後面是一部警備車,車上有四個武裝警衛。快到目的地的時候,王克敏的車就減速慢行,後面那輛警備車就加速越過前車。警衛們先下來佈置,然後王克敏再下車進門。陳恭澍和徐金戈一致認為在煤渣衚衕行動是最好時機,此外,就再沒有行動機會了。這個地方的最大好處是臨近衚衕口,出了衚衕就是四通八達的大街,來去都甚為方便。
“平漢鐵路俱樂部”只是個消閑場所,門口只有兩名徒手警察站崗,徐金戈認為必須有足夠的火力優勢來對付王克敏的隨從。另外,在20號的斜對面,相距不到一百米的地方就是東城日本憲兵隊,如果槍聲響起,必會驚動他們,如何防止他們異動,便是此次行動的關鍵。陳恭澍和徐金戈兩人在勘探地形、研究戰術后,制訂了刺殺王克敏的計劃:陳恭澍統一指揮全局,徐金戈負責在現場執行刺殺行動。行動人員六人分為兩個小組,以第一小組的三個人為主體,集中火力射擊目標——王克敏;第二小組的三個人則專事掩護第一小組的安全,儘可能制住對方警衛人員的反擊;總指揮陳恭澍將在目力所及的地方視現場情況隨機應變,以策進退。每個行動人員都配備了自行車,行動之後可迅速逃離,防止被日本憲兵抓獲,所用武器是配二十發彈匣的德國造駁殼槍,每個行動人員各帶兩支。
殺手們已做好了一切準備,只等星期二行動了。
徐金戈利用這段時間研究了王克敏的背景材料:王克敏,生於廣東,字叔魯。光緒二十九年中舉,后赴日本留學,當過清王朝駐日公使館參贊。1907年回國后歷任直隸交涉使等職。辛亥革命后,任中法實業銀行中方總經理、中國銀行總裁,並一度擔任北洋**財政總長。自1932年起,歷任南京國民**東北政務委員、北平政務整理委員。1935年任冀察政務委員會委員。抗戰爆發后叛國投敵。先後任偽中華民國臨時**行政委員會委員長和漢奸組織“新民會”會長、偽中華民國聯合委員會主任委員等職。
王克敏的“中華民國臨時**”是1937年12月14日,由日軍佔領北平后扶植的一批漢奸所成立,辦公機構設在中南海內西北部的“集靈囿”,即以前北洋**國務院曾佔用過的地方。
平津等城市淪陷后,日本華北方面軍共轄八個師團,總兵力達到三十七萬餘人,兵力雖然不少,但用來控制地域廣闊的華北地區,仍感力不從心,為此才成立“中華民國臨時**”,意圖藉助漢奸勢力配合日軍對佔領區的統治。
王克敏是個典型的實用主義者,只要有利可圖,他不大在乎名聲,他知道日本人找過曹錕、靳雲鵬、吳佩孚、曹汝霖等軍政界名人,但這些人都不願擔個漢奸的罵名,死活不願出頭,而王克敏卻不在乎名聲,他把權位看得很重,只要日本人全力支持他成立新**,他會投桃報李,為日本佔領軍服務。
徐金戈從資料上發現,王克敏沒有食言,他和日本帝國簽訂了條約,把華北的煤炭資源讓給日本人開採,還下令華北各省合力徵集,把日本帝國需要的大量糧食、棉花運往日本。
徐金戈的“固執”在軍統局內部盡人皆知,他執行刺殺行動是有條件的——那就是殺人必須要有正當理由,否則他拒絕執行殺人任務。而陳恭澍等人殺人卻不需要理由,只要戴老闆發話,殺誰都可以。徐金戈的“固執”曾使軍統局內同事頗有微詞,認為他對黨國、對領袖不夠忠誠,軍人應該以服從命令為天職,不應以自己的好惡評判為標準。奇怪的是,在軍統局一言九鼎的戴老闆竟然對徐金戈網開一面,默許了他的“固執”,若是換作別人,戴笠早下令清理門戶了,他如此寬容徐金戈,原因只有一個,他喜歡徐金戈,認為他是個有才之人。
徐金戈對王克敏的背景材料進行分析后得出自己的結論:對這樣死心塌地的漢奸,徐金戈認為殺他十次都不多。
唯一使徐金戈感到躊躇的是楊秋萍,她並不是專業特工,在戰前只是個普通女學生,北平淪陷后她加入了曾澈領導的“抗日鋤奸團”,只受過使用槍械的短期訓練,別的專業知識幾乎是零。前些日子,“黑馬”指示徐金戈扮成“南山堂”藥店老闆,由曾澈負責解決徐金戈的“老婆”問題,曾澈選擇了楊秋萍,並且把楊秋萍納入軍統北平區的編製。按照規定,楊秋萍是行動組的成員,歸徐金戈領導,這次行動組要執行刺殺任務,楊秋萍理應參加,但徐金戈自從參加軍統后從沒有像現在這樣感到為難,他實在不願意楊秋萍參加這次行動,身為專業人員,他深知這次行動的兇險,一招不慎便會帶來殺身之禍,讓楊秋萍這樣的年輕姑娘參加刺殺行動是不是太殘酷了?
徐金戈對陳恭澍說出了自己的顧慮,陳恭澍卻冷冷地問道:“金戈兄,每日擁美人兒而眠,是不是英雄氣短了?”
徐金戈有些難堪地回答:“這倒也不是,她是個沒有受過專業訓練的女人,恐怕在行動中會拖後腿,這是我最擔心的,能不能不讓她參加?”
“恐怕不能,你知道,我們的人手有限,一個蘿蔔一個坑。再說了,抗日救國是每一個中國人分內的事,男女都不例外。蔣委員長說過,地不分東西南北,人不分男女老幼,皆有守土抗戰之責。金戈兄,你是軍統的老同志了,怎麼能在關鍵時刻兒女情長呢?”
徐金戈覺得陳恭澍的話難以反駁,他一時語塞:“這……”
陳恭澍正色道:“金戈兄,恕我直言,你可有些變了,在我印象里,你是個忠於職守的冷血殺手,把男女之情看得很淡,這次是怎麼啦,讓那小娘們兒把魂兒勾走了?真拿她當老婆啦?”
徐金戈一把揪住陳恭澍的衣領,直視着他的眼睛,兇狠地說:“姓陳的,楊秋萍是我的老婆,你要是再用這種口氣說她,我會把你脖子擰斷,你記住了!”
陳恭澍面無表情:“好,我不再說了,但楊秋萍必須參加行動,我是這次行動的負責人,我說了算。”
文三兒近來心情很舒暢,因為“同和”車行幾乎變成了賭場。自打白連旗來了以後,孫二爺越來越上道兒了,他算是學會了玩,而且越玩癮越大,幾乎到了不務正業的程度,按說老闆要是不務正業,那就是夥計們狂歡的節日了,沒人成天老盯着你,這還不是好事兒?文三兒巴不得孫二爺見天兒去逛窯子,晚上就住在八大胡同別回來,興許哪天玩高興了就忘了收車份兒。
孫二爺不但學會了養鳥兒、養蟲兒,還養起了金魚,院子裏一溜兒擺了八個大魚缸,金魚按品種分缸養殖。孫二爺不管見了誰,都得意地向對方介紹自己的金魚,哪個是“獅子頭”,哪個是“水泡眼”,哪個是“珍珠”或“紅頭”。由於魚缸太多,院子裏擺不下,又把車棚子佔了一部分,這下收車晚的車夫沒地方放車,只好把洋車用鐵鏈鎖在一起,放在院外過夜。
京東通惠河的平津上閘附近有個叫高碑店的地界兒,那裏的人靠養魚為生,不光是養金魚,也養鰱、鯽、鯉、草等魚類,供京城人食用、供佛或放生。孫二爺最近有點兒空就往高碑店跑,只要有新的金魚品種,他是一定要買的,實在沒的買看看也好,那些色彩斑斕的金魚把孫二爺弄得魂不守舍。文三兒對孫二爺這些新嗜好一概加以恭維和慫恿,因為孫二爺每次去高碑店總是坐他的車。南城的南橫街離京東高碑店少說有四十里,一去一回就是一整天,比起在大街上拉散座兒,這絕對是個肥差。從前孫二爺有錢卻不知怎麼玩,現在好不容易上道兒了,文三兒難道不該鼓勵一下嗎?
在去高碑店的路上,文三兒的嘴就沒閑着:“二爺,前兩天我在西四牌樓碰見幾個‘吉祥’車行的夥計,他們一見面就打聽您。”
孫二爺一聽就豎起了耳朵:“是嗎,打聽我什麼?”
“說你們老闆孫二爺最近得了個綽號你聽說了嗎?叫‘金魚孫’啊,雖說出道兒是晚了點兒,可一玩起來就收不住了,一下子就四九城聞名啊。我說這事兒傳得真快,怎麼連你們都知道了?他們說敢情,四九城誰不知道?你們孫二爺是個大玩家,玩什麼像什麼,別看不是老北京,真玩起來比大宅門裏的公子哥兒不差。”
孫二爺聽得渾身舒坦,但嘴上還得謙虛幾句:“不行,不行,二爺我還差得遠,也就是剛入道兒吧。”
“二爺,您這麼說我可就不愛聽了,您別小瞧了一個玩字,這裏面學問大啦,不懂的那是瞎玩,玩一輩子也玩不出名堂來,不是有句話叫武大郎玩夜貓子——什麼人玩什麼鳥兒嗎?這話沒錯,就說我吧,也喜歡養鳥兒,可喜歡管什麼用,您得有那本事不是?不瞞您說,前幾年我還真養了只鳥兒……”
“嗬,你也養過鳥兒?沒聽你提過呀,你養了只什麼鳥兒?”
“嗨,說出來都臊得慌,百靈畫眉那是名貴鳥兒,我連想也不敢想,我養了只‘老西子’,還買不起鳥兒籠子,只能弄根兒木棍兒讓它站着,為了馴它叼東西我可是沒少費勁,可這東西除了會嗑瓜子別的什麼也不會。有一次我不在家,這‘老西子’沒站穩,從棍兒上掉下去,那根拴腳繩兒就這麼吊著它,‘老西子’撲騰半天也沒翻上來,就這麼弔死了。”
孫二爺放聲大笑:“文三兒啊文三兒,連他媽的‘老西子’都養不活,也敢叫養鳥兒?那不是你玩的東西,你小子,也就是個拉車的貨。”
“那是,我這輩子算是沒什麼奔頭兒了,到哪兒也是拉車的貨,不像二爺您,玩什麼都能玩出彩來,就說養金魚吧,您才玩了幾天?得嘞,綽號都有了,‘金魚孫’啊,這是鬧着玩的嗎?二爺啊,我文三兒算是遇見真人啦,您沒看出來?‘同和’車行幾十號人,還就是我跟二爺親近,得,什麼也甭說了,二爺以後有用得着我文三兒的地方,您只管言語,您記着,我文三兒死都是‘同和’車行的鬼。”
“嗯,好好乾吧文三兒,二爺我不會虧待你。”
文三兒心裏暗暗好笑,去你媽的,老不死的東西,說你咳嗽你就喘上了,什麼他媽的“金魚孫”?是養金魚的孫子。文三兒一臉壞笑地瞟了孫二爺一眼,嘴裏含含糊糊地哼起了小曲兒:
姓孫的回家問爹娘,
為什麼不姓李張王,
站在人前矮兩輩兒,
姓兒也比姓孫強。
……
正靠在車座兒上閉目養神的孫二爺突然睜開眼睛:“文三兒,你他媽哼哼什麼哪?”
文三兒嚇了一跳:“二爺,我哼戲文呢,《東皇莊》,說的是拿康小八的事兒,您聽過嗎?”
“別他媽瞎哼哼,跟草驢叫槽似的,二爺我要眯瞪一會兒……”
徐金戈和楊秋萍渾身**着相擁在床上,楊秋萍用手輕輕撫摸着徐金戈的胸膛小聲問:“金戈,你有心事,告訴我好嗎?”
“沒事。”
“你有,告訴我。”楊秋萍固執地要求。
“我在想明天的行動,還不知誰能活下來。”徐金戈的眼睛望着天花板。
楊秋萍輕聲說:“我們都宣過誓,這是我們自己的選擇,能不能在這場戰爭中活下來,只有憑天意了。”
“秋萍,你怕嗎?”
“我說過,我不怕死,但怕被俘,所以一旦有被俘的可能,我唯有一死。”
徐金戈猛地坐起來:“秋萍,我想好了,明天你不要去,馬上給我離開北平,到後方去,聽說北大、清華、南開的學生們已經撤離長沙遷往昆明,國府決定成立西南聯合大學,秋萍,你去雲南找他們,繼續完成學業,這裏的事由我負責。”
楊秋萍搖搖頭:“不,我絕不走,這是臨陣脫逃,是要受紀律制裁的,再說,我也不想做膽小鬼。”
徐金戈吼道:“可你是個女人,打打殺殺不該是你乾的事,中國的男人還沒有死絕呢,你給我走,有什麼事我頂着就是。”
楊秋萍抱住徐金戈溫柔地吻了一下:“金戈,你猜我昨天遇見誰了?羅夢雲,還記得嗎?我們第一次見面時和我募捐的那個姑娘。”
徐金戈呼出一口粗氣,點點頭:“記得,那姑娘好像比你脾氣好,說話柔柔的。”
“日本人進城后,我和燕大的同學們就失去了聯繫,昨天我在珠市口遇見羅夢雲,我和她聊了一會兒,我問她現在在做什麼,羅夢雲說,秋萍,我不問你在做什麼,你也不要問我,總之,咱們都別忘了自己是中國人就行。金戈,我估計羅夢雲肯定參加了地下抵抗組織,至於是哪方面的人,我就猜不出來了。她和我聊了只有幾分鐘就匆匆離去,回到家以後我想了很多。金戈,你知道我想了些什麼嗎?”
“大概是些很有詩意的想法,把抗日救國想像得比較浪漫,是不是?”徐金戈不無諷刺地說。
“那是我以前的想法,燕大的女同學有幾個不浪漫?羅夢雲比我還浪漫,可我們現在都了解了戰爭的殘酷,昨天羅夢雲和我談話時,看似漫不經心,其實眼睛一直在觀察四周的動靜。我們談到燕大的師生們,談到校長司徒雷登先生,羅夢雲認為校長在北平淪陷后仍然決定將燕大留在北平,這是個錯誤的決定。我反駁她說,燕大的最高理想是為中國人民服務,而不是單純為某個政治勢力或某個**服務。司徒雷登校長說過,‘在人類生活中有許多基本的關係,政治關係只是其中的一種。當年耶穌並沒有設法逃出古羅馬人的統治,而是在壓迫中繼續他的事業和使命’。我認為燕大必須在淪陷區堅持下來,為淪陷區的人民提供受教育的機會。”
徐金戈聽得入神,他發現這些女大學生畢竟是些有文化、有思想的人,她們爭論的問題自己以前根本沒有想過。
“哦,羅夢雲怎麼說呢?”
“她認為燕大留在北平的唯一理由應該是反抗日軍的佔領,她告訴我,北平的很多地下抵抗組織里都活躍着燕大師生,有些人還成了反抗組織的領導人。羅夢雲還勸我參加一些抗日工作,她說,我們雖然不能拿起槍和侵略者進行直接的戰鬥,但是我們用自己的知識去宣傳抗日,號召人們反抗日本佔領軍。我沒有吭聲,心裏想,誰說女人不能拿起槍參加戰鬥?我的提包里就放着上了膛的手槍,燕大的女同學裏有幾個像我這樣直接參加戰鬥的?金戈,我說這些你明白嗎?北平在戰鬥,我的同學們都在戰鬥,我怎麼能在這種時候退出戰鬥呢?”楊秋萍撫摸着徐金戈喃喃細語。
徐金戈嘆了口氣:“唉,你們這些女學生啊,總是過高地估計自己,其實在這種刺殺行動中,女人根本幫不上什麼忙,鬧不好還要添亂,干這種活兒需要的是亡命徒,是我和陳恭澍這樣的人,秋萍,你聽我的,明天就別去了。”
“金戈,你告訴我心裏話,為什麼不願意我參加明天的行動?是真覺得女人會給你添亂,還是你心疼我,不願讓我冒險?”
“我……是心疼你……”徐金戈很困難地承認。
“你愛我嗎?”
“我愛你!”徐金戈感到臉在發燒,他從來沒說過這種話,自己都覺得彆扭。
楊秋萍的嘴唇熱烈地迎了上來,把徐金戈要說的話堵了回去,在狂熱的親吻中,徐金戈感到自己的身體在慢慢地沉下水去,一種窒息的感覺……
楊秋萍狂吻着徐金戈語無倫次地說:“金戈兄,我要你,我要你,請再愛我一次,我把一切都給你,你來呀……”
陳恭澍坐在豆汁攤上喝豆汁,眼睛卻死死地盯着對面的煤渣衚衕東口。這一帶視野較為開闊,他看見徐金戈站在煤渣衚衕東口外的一家裱糊店門口,假裝觀賞字畫,他手下的兩個人慢慢地向東口走去。徐金戈今天穿着一件紅狐皮吊的袍子,烏絨高棉靴頭,外面再披一件厚大氅,大氅上鑲的是水獺皮領子,頭上還戴着一頂海龍皮帽,看上去像個十足的大掌柜。
第二小組的毛萬里和楊秋萍推着自行車走進了金魚衚衕。按計劃,毛萬里、楊秋萍將從煤渣衚衕西口向東口走來。
中午過後,太陽被雲層遮住,天色暗淡了下來。朔風漸起,捲起漫天塵沙。
站在裱糊店門前的徐金戈感到一股濃濃的殺氣瀰漫在四周。下午一時五十七分,兩輛黑色“別克”轎車一前一後地駛過來。徐金戈穩穩地轉過身子仔細辨認,只見司機和一個衛士坐在前座,後座卻有兩個人。徐金戈認出了王克敏,他已經無數次看過王克敏的照片,絕不會認錯,而王克敏身邊的人既不像衛士也不像秘書,此人是誰?徐金戈來不及細想,兩輛轎車已駛到煤渣衚衕東口,並開始減速慢行。
坐在豆汁攤上的陳恭澍放下手中的湯匙,猛地站了起來,徐金戈知道陳恭澍已經下了“預備令”。轉眼間,第一部轎車轉彎駛入了煤渣衚衕東口,第二部車正待打轉方向盤駛入衚衕,陳恭澍迅速把一頂黑緞小帽戴在頭上,這是事先約定的射擊命令。
徐金戈掀開皮袍抽出兩支駁殼槍,雙手舉槍扣動了扳機,槍聲爆豆般地響起,子彈像潑水一樣打進轎車的風擋玻璃……與此同時,其他殺手們也開始了連發射擊。剎那間槍聲大作,密集的彈雨狂風般卷向目標,兩個行動組都按事先的計劃各自進攻自己的目標,而周圍的老百姓則嚇得四處逃竄,一時間秩序大亂。
按照計劃,徐金戈和楊秋萍不屬於一個行動組,徐金戈一組人負責主攻,毛萬里、楊秋萍一組負責掩護,主攻組的三人每人持兩支二十發彈匣的駁殼槍連發掃射,打空彈匣后即可撤離,後面的事由掩護組負責。行動前徐金戈和陳恭澍測算,首輪攻擊的一百二十發子彈在幾十秒鐘的抵近射擊下,足以使王克敏和衛士們死上幾次的。
槍聲夾雜着風聲,大約持續了二三十秒。槍聲忽然停了下來。四周靜得連一點聲音都沒有,天地間的一切彷彿都忽然靜止,徐金戈看見自己手下的兩個殺手甩掉駁殼槍,騎着自行車從容地朝南馳去,看來第一小組的任務已經完成,剩下的事自有陳恭澍和掩護組去處理。徐金戈扔掉手裏的槍,騎上自行車拐進了金魚衚衕向衚衕的西口駛去,他剛剛駛出金魚衚衕,就聽見煤渣衚衕方向又響起了激烈的槍聲……壞了,秋萍他們遇到麻煩了!一個念頭從徐金戈的腦子裏閃過,他猛地停住車,雙手習慣性地向腰間摸去,卻摸了個空,他的兩支槍已經扔掉了。
一隊身穿土黃軍裝的日本憲兵荷槍實彈地向槍響的地方撲去,徐金戈一拳打在電線杆上,無奈地騎上自行車……
擔任掩護的毛萬里一組運氣不太好,當徐金戈一組全力攻擊王克敏的座車時,第二輛的四名衛士以極敏捷的身手跳出車外拔槍還擊,毛萬里等人沒容他們開火就扣動了扳機,四個衛士在猛烈的火力攻擊下被打得手舞足蹈地跌翻在地,這時不遠處的陳恭澍發出了撤離信號,毛萬里抄起靠在牆邊的自行車,一個飛躍躥上車,蹬了幾下就沒了影子……楊秋萍剛剛推起自行車,後面又響了一槍,她只覺得腿上一麻,便不由自主地栽倒了。這一槍是一個受重傷的衛士打的,他在咽氣之前發出了最後一槍。
楊秋萍掙扎着想站起來,但無論怎麼努力也無濟於事,這時在20號斜對面的日本憲兵隊已經做出反應,一群日本憲兵持槍衝出大門……
按計劃,陳恭澍應該最後撤離,作為這次行動的指揮者,他沒有參加攻擊,他的職責是控制全局,指揮全體人員安全撤退。還有一個拿不上桌面的理由,是確保行動人員中不能有一個人被俘,否則會給平津兩地的潛伏人員帶來極大的危險。陳恭澍是個現實主義者,他從來不相信人的意志能抗住酷刑,特別是日本憲兵隊的行刑室,到了那裏的人只有一個念頭——只求速死,不會再有別的想法。問題是,那些兇殘的日本憲兵怎麼會讓你一死了之呢?
“不行,不能讓一個女人攪亂了全局,對於刺客只有兩種選擇,或成功或死亡,沒有第三種選擇,這個女人已經完了,她走不了了,她必須死……”陳恭澍想到這裏便下了決心,他閃電般掏出手槍向楊秋萍扣動了扳機,眼見楊秋萍在子彈強大的衝擊力下栽倒在地上才放了心,他騎上自行車從容離去……
楊秋萍沒有死,陳恭澍的一槍只擊中了她的左肩,由於是手槍發射加之距離稍遠,子彈沒有造成貫通傷,彈頭射入身體后卡在後背的肩胛骨間,這樣的後果更糟糕,按創傷彈道學的理論,楊秋萍的身體將彈頭帶來的巨大動能全部吸收了,由此造成的震蕩波會傷及其他器官。不過楊秋萍的生命力很頑強,第二次負傷只使她昏迷了短暫的幾十秒鐘,隨後又在劇痛中蘇醒過來,她發現自己失血很嚴重,整個身子都浸泡在血中,腿部、肩膀上的傷口中不斷有鮮血湧出,楊秋萍看到七八個日本憲兵已經正呈扇面向自己包圍過來,而陳恭澍和掩護組的成員已經連個人影都不見了……
楊秋萍的腦子裏一片空白,她萬萬沒想到身為行動負責人的陳恭澍會在自己負傷后不但沒有實施救援,反而向自己開槍,以達到滅口的目的。楊秋萍不是專業特工,她只是個青年學生,抱着以抗日救國為己任的目的參加地下抵抗運動,當徐金戈告訴她,軍統局已經正式將她納入編製時,楊秋萍當時感到很激動,這是個神秘而充滿冒險意味的機關,它的全部存在意義在於維護國家安全,加入這個部門意味着直接為自己的國家服務,這是一件多麼值得自豪的工作,她在國旗下宣過誓,願意為國家利益赴湯蹈火甚至獻出自己的生命。
而眼前的現實擊碎了楊秋萍所有美好的想像,冷酷的現實告訴她,這個代表國家利益、維護國家安全的機關卻在關鍵時刻拋棄了自己,陳恭澍等人都是典型的現實主義者,他們遵循的理念只是特工的行規,這種行規不關注人性,沒有溫情,只有岩石般的堅硬和冷酷,你不是一個有血有肉的人,只是這部機器上的一個零件,機器的主人隨時可以更換這個零件。
楊秋萍掙扎着爬到牆角的電線杆後面,倚靠着電線杆掏出了“馬”牌櫓子,她劇烈地喘息着想,我愛這個國家,可國家卻拋棄了我,但我決不投降……楊秋萍瞄準正在逼近的日本憲兵猛地扣動了扳機……“啪!”“啪!”兩個日本憲兵被子彈擊中胸部仰面栽倒,其餘的日本憲兵慌忙卧倒,看樣子他們想捉活的,沒有貿然還擊。楊秋萍仰天大笑:“日本鬼子,你們怕啦?來呀,來抓我呀!”
四周死一樣的寂靜……
日本憲兵們利用地面的各種障礙物慢慢地匍匐前進,他們很有耐心,這個女人最終會因為失血而昏迷,時間不會太長了。
楊秋萍感到一陣昏眩,神志在逐漸模糊,傷口的疼痛已經消失,她感到自己的身體變得輕如羽毛,正向天空飄起……這種感覺真好,昨夜與金戈兄在床上就是這種神痴心醉的感覺,哦,金戈兄,我的愛人,我們來生再見……楊秋萍艱難地舉起手槍,將槍口頂在太陽穴上扣動了扳機,手槍撞針撞擊子彈底火發出了輕微的聲響,彈頭卻沒有呼嘯而出——子彈啞火了,楊秋萍舉槍的手無力地垂下,眼前出現一片玫瑰色的霞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