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金烏西落
打開三層油紙,露出一副皮具,皮具上別著六把雕刻刀,瞧那刀尖,有大平口、大斜口、小半圓、三角、中半圓、尖頭,她趴到床邊,湊近了腳凳上的燭火細瞧,刃光生寒,令人愛不釋手。
上次她出村,她爹因着要去做工,無奈將她寄在了一家工具鋪里,老闆是她爹的一個友人。
在那工具鋪里,席歡顏看見了許多她爹不讓她碰的工具,其中就有用來做木工的雕刻刀。
席歡顏跟生了反骨似的,她爹越不讓她碰,她越好奇,所以今次拿了壓歲錢,偷偷去將這玩意兒買了回來。
她翻身從枕頭底下摸出一小截木頭,回憶着她爹雕刻東西的樣子,似模似樣地動起了手。
雞鳴三聲,席歡顏她娘顧兼暇來敲門,奈何席歡顏剛睡下,眼睛哪裏睜得開。
這兔崽子越來越懶了。顧兼暇見推不動門,便推開一扇窗往裏瞅了兩眼,正好跟大黑狗兩相對視。
大黑狗嗚嗚咽咽地撇開頭,閉上眼睡覺。
顧兼暇撩起裙子,爬進窗戶,殺到拔步床前,卻見席歡顏四仰八叉地躺着,身邊散落着數把雕刻刀,還有一截雕着雲紋龍影的木頭。
她拿起來摩挲着,心裏彷彿被撞了一下,柔和地看着女兒的小臉,輕輕一嘆。
下一瞬,揪着這破棉襖的耳朵拎了起來,你給老娘解釋清楚,你昨天到底去哪裏了,有人看見你從水洞那邊回來!
娘娘娘,疼。席歡顏怎麼還睡得下去,頂着淚汪汪的惺忪睡眼連連叫慘。
雞飛狗跳后,席歡顏被顧兼暇按在了小板凳上,顧兼暇邊絮絮叨叨,邊給她扎頭髮,緊得她頭皮發麻,眼角上斜,一雙桃花眼生生變成了丹鳳眼。
可她不敢反抗暴躁狀態中的親娘。
扎完頭髮,顧兼暇用力戳了戳她的腦袋,老娘造了什麼孽,含辛茹苦一把屎一把尿把你喂大,結果養成了那麼個糟心玩意兒,你下次再滿山滿野地亂躥,我就把你腳鎖了,看你怎麼出去!
席歡顏光聽見前面那句話了,小嘴一癟,平日裏的堅強被擊破,控訴道,你怎麼能仗着我不懂事,給我吃這個,臭!
她越想越委屈,一想到記事以前親爹親娘居然喂她屎尿,再也升不起活着的希望了,哭得一塌糊塗。
顧兼暇詫異過後,笑得花枝亂顫,恐嚇道,你以後不聽話,還喂你屎尿。
她以為拿捏住了這熊傢伙,直到席歡顏怏怏地曠了兩餐,她方覺心慌,哄道,娘跟你開玩笑的,寶貝你都來不及,怎麼會給你吃那東西,咱家不算大富,卻也把你金貴養着,斷奶開始,哪天不是雞蛋羹、羊奶、烤肉,還變着法給你做小點心,你瞧瞧別人家小孩,十天能吃上肉沫就不錯了。
席歡顏紅着眼眶,真的?
千真萬確,娘還能騙你?顧兼暇端起裝着雞蛋羹的瓷碗,乖,雞蛋是好東西,吃了身體結實,腦袋聰明。
席歡顏被哄着吃完了雞蛋羹,又喝了半碗羊奶,拿上一個白面饅頭,出去遛狗了。
顧兼暇瞧着她的背影,失笑搖頭,怎像是養了個二世祖。.br>
感嘆完,她轉身收拾起了家裏,然後到書房算了算賬,閑下來時沏了一杯茶,斜倚着扶手,端起一桿白玉嘴紫竹身的煙槍,點了煙絲,輕輕吸上了一口。
顧兼暇原是軍將之後,家道中落起,獨自在亂世闖蕩,直到遇見席蒼古才安定下來。
只是骨子裏流着軍將的血,閑時思起外面的局勢,難免心生蒼涼。
可她無能為力。
榮華是個等級森嚴的帝國,第一層站着靈魂力量強大的源師,第二層站着武師,下面是平民和奴隸,源師的權力最大,打殺後面三者如屠狗,根本不用負責。
顧家擁有獨傳武技,幾代都是軍中大將,一直佔據着第二階層的位置,最輝煌的光景,還數她祖父那一代,她祖父有源師身份加持,功成元帥,兒女子孫也多有出息,大半都是高階武師,整個顧家,可謂是權傾帝國。
但敗也敗在這一代。
也許是源師的存在,將民眾壓迫到了頂點,各地起義軍冒出了頭,帝國和民眾的衝突愈演愈烈,每天都在流血,正逢西域眾國對帝國發起戰爭,前線告急。
顧家子弟一批批上了戰場,幾乎死絕。
她因為年紀小,留在了家裏,只是......她祖父身死的消息傳回來的那一天,一股起義軍殺進了府中......
顧兼暇放下煙槍,吐出的煙霧模糊了她的面容,劇烈跳動的心臟促使她壓下翻湧上來的血色記憶。
她恨自己沒有武學天賦,武技平平,恨自己沒有覺醒靈魂力量,無法重返上層,恨當前皇族的昏庸,恨那股起義軍的趁火打劫。
何為義。
顧家自認無愧於民眾,殺異魔,誅遠敵,幾代人救了多少性命!
顧兼暇嘴角掛上諷刺的笑,可笑的是,帶領那股起義軍的頭子,後來也成為了源師,接受了帝國的招安,搖身一變,當上了大將,而她被迫流離失所,強逼着自己選擇一份安寧的生活。
總是不甘啊,等顏兒大了,她想她會離開這裏,去帝都做個了結。
那邊席歡顏在村邊的小溪畔雕木頭,黑狗蹲在一旁,時不時叫兩聲,活像是在嘲笑她的笨手笨腳。
席歡顏心生惱意,撿了小石子丟它,滾滾滾,別在這礙眼。
黑狗吠得更歡了,顛着屁股圍着她蹦躂,看得人恨不得抽它。
忽有稚兒驚呼,大黑狗!
席歡顏抬眼望去,是村裡學堂的一位先生帶學生過來了,他們手上拿着各式各樣的葉子,估計是在實地教授跟植物有關的知識。
她瞧了一眼就沒了興趣,原本她也是要去學堂的,但是聽了一段時間,發覺學堂教授知識的速度慢吞吞的,中間還雜夾着一大堆廢話,明明一天能學完的內容,非拖半個月,她着實是待不住,就乾脆回家自學了。
那群學生好奇地往她這邊看了好幾眼,沒有湊上來,兩方互不打擾。
她專心致志雕着手中的木頭,一不小心入了神,直到黑狗叼着她的衣角使勁拽,她方驚醒,抬頭四顧,金烏西落,那些先生學生也不知道什麼時候離開的。
竟那麼久了嗎。她開始雕木頭的時候分明才早上。
席歡顏盯着木頭上雕刻成型的那副畫,撇了撇嘴,丑是真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