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你,是個好人

“要在體檢科呆上一個月?“遲娜接到通知后直接叫了起來:“醫院這是沒人了，拉我們去當免費勞動力嗎?“

陸平看到通知后倒是很平淡:“各科室的大夫都有自己的管床病人，他們還要坐門診，肯定沒時間，所以只能我們這些實習醫生去了.“

“可是，體檢科怎麼會突然這麼缺人呢?“

“這個，我也猜不出!“陸平想想:“算了，別想那麼多了，既然逃不掉，就安心去上班吧，其實，體檢，能接觸到很多看似正常卻患病的患者，還能提早發現異常，對體檢的人，對我們來說，都是件不錯的事.“

遲娜白了陸平一眼:“你呀，腦子裏天天就是這些東西，真拿自己當白衣天使呢，醫生，也不過是個職業而已，我爸媽讓我學醫，不過是覺得醫生工作穩定，收入不錯，其他的，誰管呢.“

陸平哼了遲娜一句:“你的醫學生誓言都被你吃到肚子裏去了.“

遲娜也不惱:“不但已經被吃進去了，而且早就不知道排泄到什麼地方了.“

哎，陸平無奈地搖搖頭，人各有志，她不能把自己的觀念強加給別人.

拿着聽診器，陸平和遲娜去了體檢科.

她們剛坐下來，三名實習護士也來了，手裏還端着一堆真空試管和采血針.

“你們怎麼也來了?“遲娜和那幾個實習護士混地挺熟.

“我們來采血啊!“

“這次免費體檢還給采血做血常規檢查啊?“

華光醫院是一家公立醫院，承擔一定的公共衛生任務，每年要給漢城特定人群做免費檢查，可是大多也就是聽聽心肺摸摸肚子這種免費的檢查，再多，不過是扎個手指查個血糖，正兒八經靜脈采血的還很少見，除非針對特殊級別的人群.

“不止血常規，還有血脂血糖，電解質，肝腎功能呢.“

幾大常規全都有了!

幾個人正說著，B超室的人推着B超機來了.

連B超也做啊!

遲娜玩味地笑了笑:“這次，不知又要伺候哪群高級領導了?“

也只有這種人群的體檢才會如此全面.

不過，這對遲娜來說反而是件好事，這種規模的免費體檢往往人數少，也就是說，她不會很忙了.

八點半，陸續有人來體檢了，陸平打開體檢單，有心肺聽診和常規體格檢查，剩下的就是生化檢查，B超和胸片了.

居然連胸片也有，陸平也開始好奇，到底是給什麼人體檢呢?

陸平和遲娜分工，遲娜負責心肺聽診，她負責常規體格檢查，主要是摸摸淺表淋巴結，甲狀腺和腹部觸診.

三個小護士負責抽血，B超和胸片自然有影像科的專門人員.

不過二十分鐘，體檢科里就排起了長龍，和遲娜預估的完全相反，人，非常非常多.

一開始，遲娜還按照診斷書上的操作標準，先在心臟各瓣膜區聽，然後上下前後聽肺，可是人越來越多，她就越來越糊弄了，聽診器隨便往來人胸前一放，不過五秒鐘，在體檢報告上就大筆一揮，寫下'正常'二字.

“下一個!“

遲娜聽了二十多個人，陸平只摸了七八個人.

耳後淋巴結，刻下淋巴結，一一摸過之後，陸平把大拇指放在病人的脖子前:“吞咽!“

這是檢查甲狀腺.

然後是腹部，從左上腹開始，到右上腹，最後是腹股溝淺淋巴結.

一一仔細摸下來，一個人，得一分鐘半.

別說，還真有異常的.

“吞咽!“

陸平一聲令下，三十多歲的男青年咽了一下，陸平明顯感覺一個圓圓的東西從大拇指指腹下滑過.

陸平眉頭一皺:“再咽一次!“

這一次，感覺更明顯了.

陸平站了起來，繞道男青年身後，左手大拇指推了左側甲狀腺，右手四指放在右側甲狀腺上.

“再吞咽.“

這一次更確定了，右側甲狀腺下葉有一個三厘米大小的腫物，隨吞咽動作上下移動，看樣子，是個甲狀腺腫瘤.

陸平拿起筆，在甲狀腺一欄上寫上一句話.

男青年很緊張:“大夫，我沒事吧.“

陸平看着男青年，如實告知:“我摸到你甲狀腺上長了個東西，不過摸着像是良性的，你體檢完就去普外科看看吧，這種東西早點發現早點治療比較好.“

“多謝大夫，多謝大夫!“

男青年拿起體檢報告趕快走了.

又過了半個小時，來了一位老大娘，看着七十多歲，背駝得很厲害，幾乎成立九十度，站直了身子，她都無法看見前面的東西.

大娘勉強坐下了，陸平摸完淋巴結和甲狀腺，開始腹部觸診了.

大娘穿得衣服很多，里裡外外，不知多少層.

“大娘，把外套脫了吧.“

大娘站起來，一件罩衫，一件自家做的棉襖，一件單層布褂子，又一件單層布褂子...

一層又一層，但每一件都是破破舊舊的，看着就不暖和，難怪穿這麼多件.

大娘脫得很慢，陸平就看看後面的長龍，裏面的人大都頂着枯黑乾瘦的面孔，穿着也是很普通，甚至更土氣一些，再看看眼前這位老大娘，陸平皺起了眉頭.

這些人，看着不像是什麼退休幹部領導啊?

大娘終於又坐了下來，陸平把手放在她的肚子上.

整個肚子硬硬的，大娘看着就很緊張，可能，是第一次體檢.

“大娘，放鬆點.“陸平笑着說.

大娘勉強擠出一點笑容，可是，肚子還是很緊張.

“大娘，您今年多大了啊?“陸平柔和的問.

“七十二了.“大娘一張嘴，嘴裏只剩兩顆門牙了.

“七十二了啊，您身體不錯啊.“

“哈哈，還行吧，還能幹得動地里的活.“

“您還種地啊?“

“一輩子的老農民，不種地，吃啥啊?“

“大娘，您是哪裏人啊?“陸平現在真的有心弄清楚這群來免費體檢的是什麼人了.

“俺是漢城郊區農村的啊!“

郊區農村的?

“您怎麼知道這裏有體檢的?“

“村長家家戶戶發的，說是城裏的大醫院給做的免費體檢.老婆子我一輩子沒進過大醫院，就來看看，呵呵，我一大早就起來了，做了兩小時的車.“

陸平心中的疑惑越來越大了，居然是給農村居民免費提供這麼多體檢項目，華光醫院什麼時候這麼捨得撒錢了.

一邊想着，手裏的動作不停.

注意力被轉移，大娘的腹部漸漸放鬆了下來，陸平稍稍用力，從左上腹按起.

可是，不過挪動了兩厘米，她的手再也不能向下走了，一個又大，又硬的東西阻擋了她.

沿着那腫塊的邊界，陸平粗略測了一下，這個腫塊直徑至少得有二十厘米.

陸平看着這位老大娘，心裏不知什麼滋味.

肚子裏長了這麼一個大腫瘤，她難得沒有什麼感覺嗎，她居然還要下地幹活.

“大娘，您肚子裏長了個東西.“陸平儘可能平淡地說.

大娘拍了拍自己的肚子，像是拍西瓜，滿不在意:“這裏是吧，我早就知道了，快二十年.“

“那您為什麼不去醫院看看?“

“不疼不癢的，為什麼去醫院，去醫院，要花很多錢的，這一次，我特地問清楚了，不要錢，我才來的.“

陸平心裏像堵了一塊石頭，很難受很難受:“大娘，這次您一個人來得嗎?“

“一個人來的，別看我七十多歲了，腦子不糊塗.“

“您帶錢了嗎?“

“帶了，帶了一百塊錢.“

陸平忽然都不知該讓她去哪裏了，讓她去婦科掛個號，她的錢連個B超都做不起，更別說住院做手術了.

“大娘，您有兒子或女兒嗎?“

“有啊，我兒子在外地打工.“

“那給您兒子打個電話，讓他回家一趟，拿着這個報告給他看，讓他帶您去您附近的醫院看看.“

對這位老大娘而言，這才是最現實可行的.

“大夫，我是不是得絕症了?“大娘終於有點緊張了.

“不是，是個小毛病，肚子裏長了個東西，割了就好了.“陸平盡量安慰道.

腹腔這麼大一個腫瘤，卵巢腫瘤的可能性最大，而且，時間那麼長，良性可能性大，但是也可能已經惡變了.而且一旦腫瘤發生蒂扭轉，急性發作，會死人的，大娘二十多年了，沒有併發症，也真是奇迹.

“哦，好，好，謝謝大夫.“

大娘抱着一堆衣服要出去.

“大娘，您在這穿好衣服再出去吧.“

年紀大了，凍着了就不好了.

不到一小時，就診出兩個病人，陸平打起了精神，認真面對每一位前來體檢的人.

看着那一張張滄桑的面孔，陸平忽然覺得，這些才是真正需要體檢的人.

從八點半到十二點半，忙了正正四個小時，連趟廁所都沒上，陸平終於把所有人都體檢完了，一個上午，淋巴結腫大的有兩個，甲狀腺腫瘤的有八個，腹部腫塊的有三個.

甲狀腺腫瘤居然還這麼普遍，陸平忽然發現這種大範圍內的體檢很有流行病學意義.

拿出本子，陸平記下一上午的結果.

“好了，陸平，快走吧，我快餓死了，食堂不知還有沒有飯?“遲娜蔫兒吧唧地抱怨.

“就來!“

走出診室1，遲娜看到那三名護士還在整理試劑.

“今天上午，你們的扎針水平肯定又提高了一個檔次.“遲娜笑着調侃護士.

“我的手都扎得快抽筋了!“一個護士抱怨.

“那一位更慘.“一名護士指着B超室.

B超室還排着幾米長的長隊，沒辦法，比起抽血和體格檢查，一個B超檢查再快也得三分鐘.

幾個人正說著，一名穿着廚師服裝戴着廚師冒的小夥子來了:“請問這裏是體檢科嗎?“

遲娜立刻不耐煩地擺手:“上午的體檢已經結束了，下午再來.“

小廚師回答:“我不是來體檢的，我是來送餐的.“

“送餐?“遲娜看看周圍的幾個人:“你們誰點了外面.“

眾人紛紛搖頭，一個上午，連個手機都沒掏出來，誰還有時間點外賣啊.

“你是不是送錯了啊?“遲娜問.

小廚師看下手裏的單子:“沒錯，是送到華光醫院體檢科的，共六份，說是給這裏的體檢大夫和護士的.“

遲娜數了數，算上B超大夫，正好六人.

“華光醫院終於有人性了，居然想到我們會餓肚子，給我們訂了餐.“遲娜笑着對小廚師說:“是給我們的，交給我吧.“

小廚師遞了過來，滿滿一大包，不過六份餐，整了十八個盒子.

“看着還滿豐盛的嗎.“遲娜早就快餓死了.

把兩張長桌拼在一起，遲娜取出了餐盒.

“我先去趟廁所，洗個手.“

“我也去我也去.“

...

洗手回來，B超室終於沒人了.

“這位大夫，也有你一份飯，洗了手過來吃吧.“

宋大夫笑笑點點頭:“謝啦.“

一一打開餐盒，遲娜開始報菜名:“紅燒肉，獅子頭，魚香茄子，排骨玉米，還有一個蘋果.“

陸平心頭忽然閃過一絲異樣，怎麼全是她愛吃的菜.

“吃吧，吃吧，都一樣的.“遲娜已經取出了筷子.

沒吃幾口，宋大夫來了.

“哎呀，好香啊，餓死我了.“宋大夫坐了下來，拿起一雙筷子.

有了飯吃，也堵不住遲娜那張嘴:“你說華光醫院發什麼神經，忽然找那麼多人來免費體檢?“

一名護士趕緊湊上來說:“對呀，對呀，還要抽那麼多血，抽得我都快吐了.“

宋大夫咬着筷子:“你們不知道啊!“

“知道什麼啊?“遲娜立刻來了興趣.

宋大夫繼續透露自己的內部消息:“咱們醫院拿出一億，向漢城周邊農村的農民提供免費體檢，你們上午用的采血針還有試管，都是從這一億里撥款的.“

一直沉默的陸平插了一句話:“華光醫院這次倒是做了件好事.“

遲娜反對:“怎麼可能，院長恨不得把每位病人身上的血喝光，他還能拿出錢給人免費體檢，打死我我也不信!“

“不是院長的意思.“

“不是院長，那能是誰，誰還有這麼大權力.“遲娜問.

陸平也豎直了耳朵，那位院長她見過了，確實不像是干這件事的人，可是會是誰呢.不過不管是誰，她都會由衷地向他豎個大拇指.

這一億，說多也不多，也不過夠買一台新的MRI機的，可是，若是用它來向亟待醫療資源的農村人提高免費體檢，不知能拯救多少條性命.

宋大夫一笑:“就是那位天寶集團來的新董事啊，他不是向咱們醫院注資了幾十個億嗎，就拿出了一億來.“

!!!

“就是那位新來的帥帥的江董事嗎?“一名小護士激動地開始眼泛桃花.

“是，就是那位江董事，而且，這一億里也有你們幾個實習生的份.“

“你不要告訴我就是這免費午餐?“另一名護士對帥哥沒興趣，她更關心毛爺爺.

“當然不是，你們幾個這個月應該有額外補償，反正，我是有的.“宋醫生笑着說.

原本，聽說要給那麼多人體檢，忙都忙死了，她沒打算來，可是聽說補助是工資的兩倍，她就報名來了.

“有免費午餐，還有額外補償，哇，真是太好了.“毛爺爺護士叫了起來.

“江董事不但人長得帥，還有顆菩薩心腸，哇，真是太完美了，愛了愛了!“花痴小護士眼裏也開始閃星星.

...

遲娜卻沒說什麼，條件反射性地轉頭看向陸平.

聽到天寶集團四個字的時候，陸平心跳停了一下，然後，低頭繼續嚼排骨.

嚼着嚼着，腦中浮現了大會上的那一幕:江天海站在那裏，擲地有聲地說:我宣佈，華光醫院的宗旨永遠只有一個，那就是，解決病人的痛苦.

口號，誰都會喊，不過上下嘴唇一碰，可是真正付諸實踐的有幾個呢.

這不單是錢的問題，向需要體檢的人發出通知，調度相關的醫務人員，採購醫用材料，配備醫療設備，這些瑣事，不用心，是執行不下來的.

原來，他不只是喊喊口號嘴上說說而已，他是真心這樣想也真的這樣努力去做了.

無關愛與恨，不參雜私人感情，如果此刻江天海站在她面前，她會由衷地說:“你，是個好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