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2章 山火
短短兩日時間,有許多細微的變化在沙洲府城內外發生。
在城中幾位大人勸說下,文非吾決定留在城內,暫時不回原來在城外的草廬內居住。於是,段庭安排了崔捕頭接回住在草廬的德伯德嬸夫婦與文非吾一同居住,照顧他的飲食起居。
“文公子跟從前不一樣了啊。”
崔捕頭此時站在一座生鏽的院落大門外抓抓腦袋,自言自語地說了一句。
這文公子堅持不給其他人添麻煩,就要住在原本關着珈藍和小狼兩個人證的那個小院落,讓眾人也很無奈,這下連讓他遠離傷心難堪之地的機會都沒了。
方才他把德伯德嬸夫婦送進去的時候,發覺文公子就住在珈藍死的那間房裏。關於珈藍當夜死前所說的話,在審訊小狼的口供里,在其他人影影綽綽的暗示里,他大概也知道了。
“住在這種地方應該會覺得噁心吧。”
文公子真是,這個行為太奇怪了。
崔捕頭跺跺腳上了馬,與前幾日不同,原本穿梭在城中街道上查訪巡視的官員和差役少了許多,城門也照常開放,街市已經基本恢復到平時的樣子。只有在騎馬經過城門時,才會發現那裏的守軍多了不少,且個個屹立城頭神情緊張戒備。
進了提刑按察使司衙門,發覺這裏也有些清寂,崔捕頭四處瞅瞅,拉着門前守着的兵丁問:
“段大人去哪兒了?”
“帶着老張他們出去了,說是沈大人和周大人有大事商量。”
此時沙洲府城西門城樓上,幾個官員並幾名穿着甲胄的人站在一起,每個人都神情肅穆望着遠方。
申時一刻,西北方向翠色蔥蘢的林田之間,燃起一股細細的青藍色煙霧,在清朗的夏日午後看去分外清晰。
周正與身旁的沈遲和段庭交換了眼色,高聲向身旁的甲兵命令,“關城門。”
與此同時,有傳令兵快馬自城樓下出發前往其他城門,傳達關城門的命令。
原本在城門附近的民眾已經注意到這個不尋常的動作,他們四處詢問打聽,出什麼事了?
…………
其實每一日都會送到的馬匹行進進程都是在午後才開始陸陸續續收到的,因為護送馬匹的浮屠三衛們多數都是選擇在午後才會讓傳令兵送遞地圖標記。
此時申時方過,今日應該送到的尚未收到一個。雖然自己在心裏推演半天,仍然覺得此時沒收到也是合理的,再等等便可,但范將軍心裏總是有些彆扭,隨着時間推移,那種彆扭的感覺就越來越明顯。
他丟下手裏拿着的茶杯開始不停走動起來。
沙啟烈皺眉,沒好氣地道:
“別再晃來晃去了老范,我頭痛。”
范將軍對他的不滿恍若未聞,不一會兒又高聲喊道:“老七,老七呢?”
不遠處有人應了一聲快跑過來,范將軍眼睛眯起哦了一聲,“是黑河啊,老七呢?”
“將軍您忘了?老七被派出去對付那伙賊人了啊。”
范將軍又笑起來,“他們那邊現在可有異常?”
黑河利落答道:“沒有異常。”
范將軍懷疑那食攤所在的村莊裏有賊匪劫了馬匹,現在大事在即,為防節外生枝不便前去對付他們。老七帶人一直監視在村口附近,今日並沒有什麼特別的人出來,這也就意味着若是村子裏確有賊人在,那伙賊寇今日並未在官道旁埋伏劫馬。
“有老七他們在,今日要到的這批馬想必就沒什麼問題了。”
范將軍鬆口氣。
…………
城東七十裡外西去土奚律的官道旁此時看起來很安靜。
這時如果站在空中,就會發現官道北側的一小片密林之中,包括密林周邊長滿了齊膝野草的地方,有黑甲黑衣的兵士靜默匍匐在那裏,在等待今日會送到的馬匹。
而再往北看,晾曬場上堆砌的麥草垛里,偶爾也有鋒刃的寒光閃過。被零散堆放在晾曬場邊緣的麥秸稈下也蓋着幾個人,有一個人自側邊貼在地上匍匐向前,如同一隻快速滑動的蛇。
他貼近一小捆麥秸稈,原來那裏也裹着一個身形略微瘦小的人。
“村子裏的人都轉移上山了,黃將軍。”
“好。”黃岐的聲音冷靜利落。
“傳令下去”,黃岐微微側頭看向一旁,“注意東南方向的信號,一旦煙霧升起立即動手,將前方林子裏的黑甲兵全部殺掉。”
“是。”
他的命令被一個接一個的人複述傳遞,所有人都在向東南方向關注,那裏是青冥山,是他們今天的主戰場。
更遠處的食攤那裏,不知就裏的牛叔牛嬸還在灶前忙碌,昨日清晨跟着父親在這裏喝肉湯的瘦小少年過來了,這次他那愛還價的父親並未一起過來,他點了一碗肉湯,又要了一碟子醬牛肉,彷彿是餓狠了,低着頭伏在桌上吃得呼呼響。
黃岐低聲道:“到時候出手快一點,大小姐一人在那邊,不能讓她受傷了。”
牛叔牛嬸的食攤太過顯眼,此時如果連他們也一起轉移勢必會引起懷疑,只得由宜秋扮作男裝在這裏護着他們。在所有人眼裏,這樣瘦弱的小少年,不可能有什麼攻擊力,沒有人會對此有疑心。
宜秋端起桌上的大碗喝湯,小臉完全被碗口遮擋住,她微微側了下身子,用眼尾餘光望向西面屹立不動的青冥山。
…………
青冥山腳下共有三個暗哨,這樣的暗哨只是范將軍行軍佈陣多年以來養成的習慣,實際上,他們藏匿在青冥山的一年多里,連獵戶樵夫都不大敢來,偶爾清明節前後會有人在山下燒紙祭祖,但也僅此而已。
所以久而久之,在暗哨上輪崗的兵丁都習慣了懈怠。夏日裏山風習習撲面,又到了申時這種時候,便是不大困,守着無聊也想睡一覺的。
這裏一棵沒了葉子的粗大柿子樹,樹下靠着一人已經閉上了眼睛,樹上兩根樹杈之間還有一人斜躺,已經鼾聲如雷。
樹枝的那頭伸出一隻手臂,靈動如蛇信一般,只是在那打着鼾的人頸子上一抹,那鼾聲便斷了。
有溫熱粘稠的東西沿着樹榦流下,其中一支細細的紅色血流自然而然蜿蜒至樹下靠着的腦袋上,原本就要睡着的兵丁覺得頭頂發癢伸手便撓。
是什麼東西?他睜開眼,看到一隻沾滿血的紅手掌。
一聲尖叫卡在喉間,樹頂有一股強大的力如同一塊巨石墜落,狠狠打在發癢的頭頂。那待要尖叫的兵丁頭一歪便沒了呼吸。
阿小跳在地上拍拍手,不去看那兩個被自己殺掉的人,一聲輕輕的呼哨從背後響起來,阿小回望,對趕過來的風逐一笑。
“走吧。”風逐擺擺頭。
二人自土奚律馬不停蹄趕回來,潛在山上兩日兩夜,摸清楚他們的作息,暗哨,軍備,兵器以及糧食儲藏之所,而藏着兵器的山洞裏已經埋了火藥,雖然火藥很少炸傷力很有限,但是只要爆炸之時將那洞口通道封住就是了,今日午後一舉摧毀了山下的暗哨,這是最後一步。
他們按照探查好的路線進入山下的一處荒廢小院,風逐點燃了藏在身上的竹筒。
申時一刻,這一縷青藍色的煙霧便是發起攻擊的信號。
充滿落葉的山林間,長長的引線在快速燃燒,隱藏在腐草枯葉之下的小小火花並未引起任何人的注意。
於是,先是一聲巨響,巍峨的青冥山一陣劇烈的戰慄,整個沙洲府城都在輕微震動。
接着很快又是兩聲連續的爆炸聲,青冥山的尖頂似是禁不住這樣的爆炸,組成那有些圓潤的山頭的一部分,一大片山石黏連着土塊脫落,呼嘯着,滾動着從山頂一路滾落下來,一時間地動山搖,青冥山如同地獄。
穿着黑甲的兵士,包括久居山中懶散不羈此時衣衫不整還在睡覺的兵士,如同驟然自地縫中冒出的螞蟻,爬滿整座山。他們匯成一股洪流,從山頂、山腰順着山勢傾斜而下,幾乎要將山腳淹沒。
伏在山下的西南路軍中,雲追豎眉一喝,“點火!”
熊熊地獄之火在山腳下蔓延,下山的路被突然竄起來的大火阻攔。
被突如其來的攻擊震住,范將軍足足在原地愣了兩秒鐘才被小親兵黑河拖着往山下跑。山上是鬼哭狼嚎的兵丁,因爆炸而導致山體鬆動,不時有巨石土塊滾落,砸在逃跑的人身上,又從他們身上彈開,以更強大的力道呼嘯而下。
山腳下此時卻燃起一人多高的火苗。
他們被圍死了。
范將軍雙膝一軟跪地,掙脫被黑河拉住的手臂,“不跑了!”他淡淡道。
忽地仰天大笑,指向山腳下的大火,看着黑河,“小黑河,這是報應。”
前年在迴風坳,他們用同樣的辦法毀掉了大宸最善征戰的懷遠路軍。
“放火,就是這麼大的火,你爹也是死在那裏。”范將軍道。
他們原是京畿守衛,佯裝被厲重威所用,實際上只聽命於馮斯道。跟隨厲重威南下之時,他們也早就收到了消息,知道延陵王會故意放出林世蕃的西南路截擊厲重威。
因此,在西南路軍截擊厲重威之前,他們就作為逃兵陸陸續續脫離了厲重威的軍陣,化整為零,長途跋涉,來到這人憎鬼厭的窮地方藏匿下來,一直等待身為舊主的延陵王的召喚,召喚他們鐵血騎兵重回京都,幫他奪下帝位,創立不世之功。
“完了,這麼快。”范將軍神情似悲似喜,如同瘋魔。
“我不跑了。”他道。
嘉佑二年五月二十日,西南路出奇兵圍剿沙洲府叛軍,大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