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假如我是法西斯蒂

第十三章 假如我是法西斯蒂

又輪到做三分之一的主人的機會,這次是二十四日的下午四時,由無黨無派的代表邀請**代表談話。地點依然在國民大會堂的前樓。

主人是莫德惠、傅斯年和我,陪客是民盟和青年黨的在京代表,都到了。只有主賓方面到得很遲,等了很久都沒有人來。反是上海的人民代表未受傷的幾位先到了,是蕢延芳、盛丕華、包達三、張綱伯和學生代表陳立復。

蕢延芳和昨天晚上一樣,依然穿的是中國短打。我起初有點詫異,黃任老告訴我,這種裝束是他平生的主張。中國式的長袍(其實是滿洲來的),拖泥帶水,萎靡隳頹,實在是沒有短打的靈便、經濟,而且好看。然而相習成俗,一般都認短打為下流。即使平常穿短打的人,到了什麼正經的場合,也要改穿長袍。而同一的短打性質的西裝,卻又非常時髦,比長袍更加高貴。這假如要嚴格地批評時,應該就是奴性的孑遺或者演變吧。總之,蕢老能夠穿短打而見黨國要人,單隻這一點,我就敢於說足夠有“人民代表”的資格。

黨國要人畢竟來了。首先到的是邵力子,其次的是內政部部長張厲生,再其次是經濟部部長王雲五。

時間不待,不能再等了。就再等,事實上也就再沒有人來。或許是在下關出事的直后,要人們也怕受“難民”毆打吧?

蕢延芳首先很鄭重地把手裏拿着的一個包裹打開來,取出了一本紀念冊,讓大家傳觀。上面非常整齊地蓋有二百幾十個團體的圖記,證明各位代表的身份。這二百幾十個是人民團體,它們所舉的代表自然也就是人民代表。然而,有趣的是——所有黨政軍的機關報或准機關報都一律否認他們的資格,認為是“冒充人民代表”。那麼“難民”劇的導演者究竟是誰,不是自己把自己的後台暴露了嗎?

假如我是法西斯蒂,我的作風不是這樣。

對於人民代表我一定要恭維上天。我首先派要員到車站去迎接,請他們住上等旅館,吃上等中西餐,喝上等中西酒。其次替他們盛大地召開一次“南京市歡迎人民代表大會”,讓他們盡量發揮和平理論,廣播反戰演說。而我呢?只簡單地說這幾句話:人民的意思就是當局的意思,當局是尊重和平的,反對內戰的,只有中共的態度似乎兩樣,請代表們到延安去呼籲,我立地替你們備專機。說了我就做,於是乎我最後便把代表們送到延安去。……或許有人會問我:你那樣做,便不算是法西斯蒂了?哼,問題不那麼簡單。因為我是法西斯蒂,我做雖然那樣做,打卻還是要照樣打。反正是不宣而戰,為什麼一定要戡亂戡亂的亂吼,弄成為不宣而宣呢?怎麼樣?高明乎?低暗乎?哼,假使這樣一來,我敢於相信我的好些朋友都會佩服我:這傢伙!比希特拉還要厲害!然而我們的“難民”老闆們卻不肯這樣辦。

既不這樣辦,竟反其道而行。於是乎便樂得人民代表有話可說,而**代表也就無話可說了。

各位人民代表都挨次說了話,敘述了他們的來意、經歷和態度。話都說得非常扼要而動人。他們也表示了對於血案的態度。他們是為和平請願而來,生死都已置之度外。雖然受了狠心者的毆辱,但也並不想向法庭起訴。他們靜候着**當局的適當處理。代表們報告完畢之後便退場,接着才是我們政協代表們的正式的“非正式談話”。但這談話我感覺着並不精彩,彷彿是在全武行之後的一點不相干的掃台戲。不過張厲生的發言,卻要算是最有精彩的。他那道地的國語,斬釘截鐵的口齒,使得每一個字的發音差不多都穿進了我兩隻重聽的耳心。

他首先反覆聲明他並非代表**,而只是發表個人意見。他個人對於談判的前途雖然並不悲觀,然而也並不樂觀。停戰,恢復交通,和**所提出的整軍方案,**的意思是要通盤解決的。假使不能照着**的提案整編中共軍隊,即使停戰與恢復交通達成協議,也不能簽字。假使不能通盤解決,結果是怎樣呢?打嗎?**不願意,中共也許不願意。拖嗎?拖不下去了,老百姓不允許拖。張厲生說到這一段落來,特別把聲音提高了,口齒愈見斬釘截鐵。他說到他的故鄉河北的父老們都在埋怨中央,每逢望見中央的飛機過境,希望投下**的心事非常迫切,大有聲淚俱下之勢。那麼,究竟該怎樣呢?張厲生雖然沒有說出結論,但那言外之意自然是很明了的。他又說到恢復政協小組的問題,據說軍事問題不能解決,政協小組在**方面沒有意思召開,因為不能解決問題。非正式的作政治談話是可以辦到的,但不消說也還是不能解決問題。

張厲生的這番話,我當如上國語課一樣,聽得很專心。那唇齒的動作,我覺得很值得學習,然而也很難學習。

在這兒章伯鈞提出了一個小小的問題,便是青年黨的左舜生目前在報上所透露過的一個消息,說**當局將在***議之外採取別種方式來解決政治問題——這別種方式究竟是什麼方式?陳啟天接過去說:那只是左舜生一個人的揣測之辭,誰也不知道他想的是別種什麼方式。

天機泄漏了一半,還有一半呢?——是二分之一的天機。

接着是青年黨黨魁曾琦發言。他的聲音低而且有點嘶啞,我只曉得他在發言,但不曉得發的什麼言。他是最後一位說話者,在他說完了話之後,因為民盟要在七點鐘歡宴人民代表,於是便宣告散會。

我在散會的紛亂中在一旁向羅隆基請教:剛才曾琦所說的話究竟是些什麼?

——還不是說“不要刺激”嘛,有什麼辦法呢?夏天來了,要熱,也是刺激啦。

——究竟有些什麼具體的內容?

——說示威遊行要不得,章伯鈞接過去說:不好用群眾運動的方式來刺激**。大家批評**,是“欲加之罪,何患無辭”?我感覺着這一番話很有價值,大約是一字可以值千金的吧?章伯鈞準備送我回旅館,讓我坐上了他的汽車,但我在車上向他作了一次過分的要求。

——索性讓我也作一位主人吧,我也參加歡迎他們。

那很好,就請你作陪。

在中途停了一次車,原來章伯鈞是去借錢的,他向一位朋友借了一大垛鈔票來作為今天請客的用費。

我又回想了一下:假如我是法西斯蒂,一定讓我自己來大作主人,根本不讓民盟有請客的機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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郭沫若自傳.第四卷,洪波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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