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7章 公元前323-47年
大半天之後,巴比倫城門之外的戰場終於煙霧消散。安提帕特重傷,卡山德半瘋,馬其頓來的一千精銳被“希臘火”屠戮殆盡。
托勒密等馬其頓軍閥早就爭先恐後地從塔樓上奔下,向伊南請求,生怕她不同意讓他們馬上宣誓……在他們眼前發生的這一幕,讓他們此生都再也不願邁入迦勒底一步。
假想一下,只要他們靠近迦勒底的關隘,城頭上就閃電般地落下瘋狂的火焰,黑煙遮天蔽日,混着焚燒氣味的蒸汽讓士兵們窒息倒地,輜重化為灰燼……
——這還打什麼仗?
至於亞歷山大大帝的靈柩,托勒密代表他的同伴們一致向伊南表達意願:
大帝的靈柩就還是停放在巴比倫吧!他生前那麼喜愛這裏。
伊南卻送給他們一個承諾:——二十年!
“如果你們能夠留在自己的封地上,停止發動對外戰爭,將精力花在人民的福祉上……只要你們中任何一個能做到這一點,二十年後,我會將亞歷山大大帝的靈柩送去你們的地盤,讓你們都成為亞歷山大精神之火的守護者與繼承人。而迦勒底,將會成為你們忠誠的盟友。”
“二十年?”
幾個老奸巨猾的軍閥相互看看。
他們都是馬其頓最傑出的將領,大半生都是在馬背上度過的。要他們停止打仗,要他們考慮百姓的福祉,這實在……
可是對方提出的條件確實是有誘惑力的。
獨眼安提柯嘴角陰險地揚着:他年紀最長,二十年後之事,他恐怕是看不到了——這樣的承諾,對他來說又有什麼意義?
“這個承諾,對各位的子女也一樣有效。”
安提柯頓時默然:他必須為他的長子德米特里考慮一下。
“就這麼說定了。”托勒密最先準備離開。
他覺得多說無益,二十年之後的事,現在誰說得准。
於是軍閥們紛紛告辭。
伊南嘆了一口氣。
二十年,她提出以二十年為期,正是為了規避“繼業者戰爭”的發生。
二十年,對於人生而言實在漫長,可是對於整個人類而言,卻如白駒過隙,彈指一瞬。
二十年的短暫和平,根本無法改變有些人好戰的本性。
而她為了彌補自己“力量”的不足,給這個世界帶來了前所未有的恐怖武器——希臘火。
*
在巴比倫人看來,這一次迦勒底共和國簡直是大獲全勝。
所有的馬其頓軍閥都確認了迦勒底的獨立,並且在亞歷山大大帝靈前發誓終身不履迦勒底。大帝的靈柩保留在了巴比倫,可那些軍閥們卻絕對不敢再肖想他們能率領大軍突破迦勒底的國界。
巴比倫人在這座城市恣意歡慶——慶祝迦勒底共和國的重生。
亞里士多德則在巴比倫城市裏尋找伊南的身影,想要向她告辭。
年邁的哲人頗費了些周折,向很多人的打聽,最後才在巴比倫王宮那座堡壘一般的地下城市裏找到了伊南。
她獨自坐在一間靜室里,默默地望着牆壁。
她聽見了腳步聲,抬起頭,看到了亞里士多德,趕緊起身迎上前,向老人伸出雙臂。
“對不起,我竟然忘了您。亞里士多德,您在巴比倫是否曾受到了良好的招待?”
亞里士多德像一個朋友似的,回應了伊南的禮節。他說:“尊敬的迦勒底女王啊,我是來向您告別的。”
聽見“迦勒底女王”這個頭銜,伊南忍不住莞爾。她搖頭:“您也知道,迦勒底是個共和國,我從來都不是什麼女王。”
亞里士多德頓時也笑了:“我忘了這茬——還是稱呼您為迦勒底主人吧。”
他再次重申:“我來向您告別,在告別之前,有幾句話想要告訴您。”
伊南沒有說什麼客套話,她看見亞里士多德的神情,就知道老人去意已決,沒有再勸的餘地。
“我回想起了年輕時在柏拉圖學院見到您的情形——”
亞里士多德的開場白,正好呼應了伊南第一次見他時留下的話。
“自從記起那件事,我開始將您像神明一般地崇拜。”
“您擁有綿長的壽命,精緻的容顏……您同時也擁有異於常人的勇氣與智慧。我一度以為您不會有人世間的煩惱——”
“直到那天,在巴比倫的城門外,我親眼見到您落了淚。”亞里士多德柔聲說。
伊南一對秀眉頓時微微一跳,她垂下雙目,斂去眼神。年邁的哲人所說的這句話喚起了她心中的矛盾,伊南幾乎再一次想要落淚。
可是亞里士多德繼續說:“直到那一刻,我才真正覺得,您,是一個人。”
伊南被觸動了,再次抬起頭,望着老人。
“不止如此,您還是個孩子。”
伊南的雙肩開始輕輕地顫抖,她沒有想到竟能在這位智者口中聽見這個判斷。
如果按照所經歷的時間來推算她的壽命,她至少已經幾百歲了。新生與死亡對於她來說,竟然才是這個世上最普遍的事。
她經歷了一代又一代的人,她見慣了庸才,也認識智者。
有人臣服於她的力量,有人愛慕她的容顏,有人單純地愛戴她為他們所做的一切。
人們會稱呼她女王,叫她主人,尊她為神明的代理人——卻從沒有人如此開口,說她是一個孩子。
突然有異樣的情緒湧入她心間,伊南低下頭,雙肩顫抖得愈發激烈,淚水滂沱——
是的,經歷了這麼多,她的心依舊柔軟,她和剛剛離開現代社會時完全一樣,她還是個孩子,一個無比真誠的孩子。
“孩子啊,來吧——”
亞里士多德看見眼前的情形,向伊南揚起雙臂,敞開他的胸膛,任憑伊南用力擁抱着他,將淚水全部灑在他長長的鬍子上。
“我和你一樣,我也只是個孩子。”哲人如是說。
“我們都一樣,整個人類都一樣,我們還太年輕,還需要在挫折中學會成長。”
公元前323年,距離智人走出非洲,已有七八萬年之久。此刻的人類,正謙虛地意識到自己的無知和弱小,而不像若干年後的現代人,動輒認為自己能掌控整個世界。
相對於蒼茫的宇宙,人類一直都是還沒長大的孩子,一直都是。
聽見亞里士多德這麼說,正宣洩着淚水與情緒的伊南,開始覺得她那顆已經被歲月磨鈍了的心,似乎漸漸清亮起來。
“孩子,我要謝謝你。”
“實不相瞞,如果當時您沒有派人從雅典將我接出來,我想,這時我應該已經死了。”
在亞歷山大大帝過世之前,亞里士多德一直待在雅典。伊南的人設法在大帝崩逝之前,把這位哲人從那裏接出來,帶他來到巴比倫。
“我這麼想不是因為雅典的政治,而是因為,我覺得我已經沒有能力再去解決任何問題,解釋任何現象——直到我來了巴比倫。”
“這是一座富有歷史的城市,但在我看來,卻比世界上任何城市都要年輕。”
“因為這裏的人們永遠懷抱着旺盛的求知慾,孜孜不倦地在嘗試一切方法,尋找答案。”
“別了,我的孩子,我的小姑娘……以你的能力,只要你想做,就一定能成功的。”
“請不要太急切,請等待時間給你的答案。”
亞里士多德擁抱着伊南——他早已意識到伊南在尋找着什麼,而她想要尋找的,一定是非常艱難的。
伊南聽見了這樣暖心的鼓勵,再一次哭出了聲。這一次她的心已經沒有那麼沉鬱了。
她不再是老而不死的怪物,她只是個永葆青春的年輕人。
“謝謝,我會記住您的話!”她答允亞里士多德。
離開巴比倫后,亞里士多德於公元前322年過世,享年六十三歲。
繼業者戰爭沒有發生——雖然亞歷山大這些“繼業者們”的子孫後代們,依舊延續了他們的先輩爭權奪利的作風,因為權力和慾望而爭鬥,但大多將範圍局限在自己的封地以內,至少不敢來招惹迦勒底。
在亞里士多德離開之後,伊南和極少數了解“希臘火”的配方的工匠們一道,嚴密地守護住了“希臘火”的秘密。
工匠們遵守了誓言,將“希臘火”的配方帶進墳墓。唯一知道配方的,只有伊南一個人。
希臘火所使用的器皿與裝置,例如手動加壓泵,則被廣泛應用於農業生產。
儘管如此,“希臘火”在巴比倫城下極為恐怖的唯一一次現世,就已經足以震懾四方,震懾個很多年——
二十年後,亞歷山大大帝的靈柩被長壽且相對安分的托勒密迎去埃及,並永久安葬在那裏。
伊南再次將迦勒底共和國交給國民大會和長老院,由這些機構高效地自治。
她自己則再次踏上道路,開始再一次在四方遊歷。
在漫長的歲月里,她走過很多地方,也見過很多人。她曾經撫過漢尼拔的戰象,也曾經不小心一腳踩進阿基米德的浴缸;她的生活很精彩,她的鬥志很高昂。
她一直在努力地尋找一個人,並試圖解開一個與人類自身息息相關的謎題。
很久了她都沒能找到,謎題也同樣沒能解開。
但是伊南並不着急,亞里士多德送給她信念,讓她既能夠一往無前,也能夠保持足夠的耐心。
她還有時間。
*
“重溯文明計劃”的大實驗室里,丹尼爾默默地望着大屏幕。
隨着伊南在四方不斷遊歷,整個項目的古代史研究員們都開心壞了。伊南的同事們極為矛盾地期盼她能夠在目標時空裏多待一陣,好讓他們能與她一樣,“親眼目睹”古代史。
但同時他們也能理解她承受的壓力與孤獨,都希望她能夠儘早回來。
丹尼爾多數時候一言不發,但在無人時他會凝望着屏幕上伊南的形象,喃喃低語:
“請耐心些,再等等——”
這一回,他精確測算了磁場的影響,並且得出結論。
“距離下一次遇見……不遠了。”
*
公元前47年,尼羅河畔。
羅馬共和國的執政官尤里烏斯·凱撒,正由年輕美艷的埃及女王克萊奧帕特拉陪伴着,坐在遊船上,享受尼羅河畔的優美風光。
剛剛結束了亞歷山大港戰役,這位獨攬大權的羅馬軍事統帥決定在埃及休整數月,一面確保埃及出產的糧食能夠源源不斷地供給,一面與美艷絕倫的埃及女王談情說愛,享受人生中難得的平靜時光。
正在濃情蜜意之時,羅馬衛兵來報,說是凱撒有一名故人前來拜訪。
“一位……女性。”衛兵見到埃及女王坐在凱撒身邊,着實猶豫了一下。
“女性?”克萊奧帕特拉挑眉,語氣裏帶着玩味。
“她說在羅德島曾與您是短暫的同窗。”
凱撒頓時想起來了:“原來是她!”他想起舊事忍不住嘴角含笑。
“女王,您也知道我曾在羅德島學習,那位正是那是認識的。”
凱撒年輕時曾經在羅德島師從雄辯大師波洛尼奧,但是很難想像他竟然會有一位女同窗。
但是埃及女王放心了:凱撒已經是一位五十多歲的“老人家”,他在羅德島的求學經歷是三十年前。在克萊奧帕特拉看來,那時的“故人”,在自己的青春美貌跟前,已經全無威脅了。
凱撒點點頭,羅馬衛士立即去了。凱撒轉臉看向身邊的埃及女王,似笑非笑地說:“你讓我想起她曾經對我說的一句話——毯子能帶來好運。”
“我一直不明白她說的是什麼意思,但是現在想起來:確實是毯子帶來了好運。”
埃及女王臉一紅。
早些時候她與弟弟托勒密十三世交惡,正巧凱撒追擊政敵來到埃及。年輕的克萊奧帕特拉為了尋求這位執政官的支持,就把自己裹在一床大毯子裏,由商人把毯子送到凱撒面前——這才有了現在這一對的忘年戀。
她猜想大約這是個巧合,對方應該是誤打誤撞說起的“毯子”。
這時遊船的船身一動,克萊奧帕特拉還穩穩地坐着,凱撒已經站起身,高聲歡迎:“伊南小姐,您怎麼到埃及來了?”
“快三十年了吧……您還是這麼青春靚麗。”凱撒感嘆。
克萊奧帕特拉穩穩地坐着,連頭都不想抬,心想再怎麼青春靚麗也不可能……這不可能!
來人是一個穿着迦勒底傳統服飾的少女,看年紀不過二十歲上下。凱撒親自到船邊去接,笑眯眯地執着女郎的手,將她迎上了船。
克萊奧帕特拉:……尤里烏斯你這是在哄我!
女郎的身材極好,而迦勒底人的服飾恰到好處地勾勒出她的曲線,並且恰如其分地將她的雙肩、側腰和長腿上的雪白肌膚露出。
迦勒底人的服飾相對簡約,與埃及女王金光閃閃的袍服相比自然是無法比擬。可是這位伊南小姐的裝束卻只讓人覺得清新,與埃及人華麗而奢靡的裝扮完全是另一種風格。
凱撒自從她一上船,那眼光就再也沒挪開過。他柔聲問:“您怎麼想起來,到這裏來見我的呢?”
埃及女王的酸意一下子就湧上來,心想:眼前這一對莫不是有過舊情?
按照她的猜想,眼前這位怕不是舊情人的孫女,冒充祖母來見凱撒的。
卻聽那位伊南小姐爽朗地笑着,坦白地回答:“如果不是有個重要的問題想要問清楚,我才不來呢?”
對於這樣的口吻,凱撒始終微笑着,絲毫不以為忤。克萊奧帕特拉這才終於明白:凱撒與這個女人確實曾是相熟的好友,而不是什麼孫女冒充。
“我是想問,聽說此前亞歷山大港會戰時,曾有士兵用火箭射中了亞歷山大的大圖書館,引起了大火。但是有人英勇的撲滅了火焰,保住了圖書館。這是怎麼做到的?”
埃及女王聽見伊南問起亞歷山大港的會戰,頓時面紅耳赤。
那場會戰是凱撒為了給克萊奧帕特拉出頭,因此率領羅馬大軍與埃及人作戰。在這場戰役中,羅馬人將埃及人徹底擊垮,勝利者凱撒卻沒有將埃及併入羅馬共和國,而是扶持克萊奧帕特拉做女王,獨掌埃及的大權。
亞歷山大圖書館確實在會戰中被火箭所射中,並引燃了大火。如果這場大火沒被撲滅,那麼圖書館內的百萬藏書估計會有一大半葬身火海。
這座圖書館正是當年的馬其頓軍閥托勒密所始建,如果真燒毀了,克萊奧帕特拉定然難辭其咎——就因為這個,伊南問起,克萊奧帕特拉格外尷尬。
只不過,埃及女王與凱撒都沒想到,匆匆趕來的迦勒底女郎,一見凱撒,問的竟然是這個。
凱撒“哦”了一聲,點點頭,說:“這都是維特魯威的功勞。”
他轉頭向尼羅河岸邊看了看,指指岸上一個年輕的身影,說:“喏,就是他。馬可·維特魯威,軍事工程師。”
“維特魯威?”
伊南彷彿聽到了一個熟悉的名字,雙眼頓時亮了亮。
一直在側面默默觀察她的埃及女王頓時有些不解:這女人看起來對凱撒的好感完全不在意,卻對一個小小的工程師極為上心。
伊南哪裏在意克萊奧帕特拉的想法,她立即轉頭問凱撒:“尤里烏斯,我能見見他嗎?”
凱撒點頭:“當然可以。”
不過,他與埃及女王對視了一眼。兩人不由得都笑了起來。最終由凱撒向伊南解釋:“只不過他不一定願意見你。”
“哦?這是什麼原因?”伊南對這個軍事工程師更加感興趣了。
克萊奧帕特拉這時向伊南聳了聳肩,頗為矜持地開口:“小姐,你如果能讓他多看你一眼,那麼太陽就要從尼羅河西面升起來了。”
而凱撒則直接在遊船上,衝著岸上的那個身影招呼:“馬可,馬可,我有個朋友想要見你,你過來一下。”
岸上的年輕人,馬可·維特魯威,顯然聽見了執政官的這聲招呼。他回頭向這邊行了一禮,見到站在凱撒身邊的是一個身穿東方服飾的美人兒。
當下他果斷搖了搖頭,沖凱撒比了一個婉拒的手勢,隨即低頭,繼續他手頭的工作。
凱撒非但不以為忤,反而與埃及女王一道齊聲笑了起來。
伊南對這個叫“馬可”的傢伙更加感興趣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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隨着維特魯威的出現,這本書進入尾聲了。
可能大家會有印象,達文西畫過一幅《維特魯威人》的畫,畫的是一個身體比例完美的男人。這幅畫之所以得名叫做“維特魯威人”,主要是因為達文西繪製的依據,是一個叫維特魯威的羅馬建築師,在他的《建築十書》裏所記述的完美身材比例。
在此特別感謝小天使S君、木沉、蟲為本文投出的霸王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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感謝大家的支持,沒有你們,作者恐怕也沒辦法堅持到現在。
好了,本周之內,故事的結局就要呈現了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