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六章 遠離
她想走,回到爸爸媽媽的身邊,但傷心地已是兩處,花自飄零水自流。
張嵐躺在床上,哪怕手指頭也不想動,她覺得,自己還不如成了植物人。
她現在,簡直是和劉麗華換了角色。
之前,劉麗華在屋內,成為一個封閉的所在。
因為她無法和懷德交流,無論精神還是肉體上,都做不到。
而客廳和廚房是屬於自己的世界,可以和懷德在一起做飯,一起買菜,一起吃早餐。她刷碗,他拿着乾淨的碗布等着,有時相對無言,但會心一笑。
那個時候,她才理解到,笑容,原來可以有那麼多種,微笑,抿嘴笑,相視一笑,笑在眼睛裏,笑容在臉上,開懷大笑,咯咯直笑。
那個時候,窗外的空氣都是芬芳的。
現在不同了,所有的房間,都被劉麗華佔有了,不再屬於她,她現在成了一個封閉的人。
曾經美好的過往,一去不返,如鏡花,如水月。
遙不可及。
要怎麼辦?
她不知道,她無法再和懷德回到那些日子裏,她成了封閉的所在,她就是這方屋子裏的植物人。
沒有希望,剩下絕望。
在即將到達的時候,才發現,原來那座山,一直就在那裏,到了此時,排山倒海。
她的淚,已經流幹了。
不哭不哭。
哭又有什麼用!
她扭頭,看着白色木桌上的灰色小鬧鐘,叮鈴鈴,它已經響了十分鐘。
七點的鬧鐘,平時,她早已起床,梳洗打扮,整理出一個好的自己,女為悅己者容。
到如今,“容”,花容月貌,給誰人看,給誰人疼。
她想按下鬧鐘,不要它響了。
但感到自己的手腕還在疼,昨天的衣物包裹拎在手裏,覺得好重,好重。
她似乎在提着自己的全部。
那是對懷德傾情的全部。
她已經沒有了太平洋,有的,只剩下了東非裂谷。
情感的傷痕,並未結疤,而是鼓動着鮮紅的血肉,只要一想起來,就會痛的忘記呼吸。
“叮鈴鈴”
小鬧鐘彷彿是個不安生的知了,沒命的響着。
算了,由它去吧。
張嵐閉上眼睛,聞若未見。
到了十點,她終於拿定了主意,遠走高飛。
生命的力量一下似乎重新充滿了她的軀殼,張嵐爬起來,穿好睡衣,來到櫥櫃,把自己最洋氣的衣裝拿出來,天藍底色的一套翠花裙。
她洗完臉,再洗洗頭,然後坐在白木桌前,化上淡妝,嘴唇上塗好微粉的油,頭髮像個成熟的少婦那樣挽起,插上一隻墨綠色和田玉做的簪子,穿上黑色帶有長長尖端的皮鞋。
兩隻腳從裙底看上去,好像是輕盈的小鹿腿,美麗無方。
她看了一眼,目光又落在桌角處放着的一個紅色的心形小手包。
那是前不久,懷德送給她的生日禮物。
紅的暗了,紅的深沉,紅的不再誘人。
張嵐搖搖頭,卻是拿起小紅包一旁的黑色大皮包,黑色大包四四方方,許久沒有用了,落上了微微的灰,她隨即拿了乾淨的抹布,擦了擦,覺得和新買時幾乎沒有分別。
她跨上黑包,來到醫院熟悉的工位,並笑着和許秀冰打了聲招呼,和平常一模一樣。
“秀冰姐。”
“來了。”
“嗯。”張嵐點點頭,開始收拾桌面的雜物,找了只筆,一張紅信箋,一筆一劃的寫字,發出了沙沙的聲音。
許秀冰第一眼就看出張嵐的臉腫了,眼神也不對勁。
正好上午的患者都開單子檢查去了,這裏沒有旁人。
她拉了座椅離得近了些,這才看的更清楚,眼前的同事,眼角怎麼有淚痕。
“怎麼了,張嵐,發生什麼事了!”
隨後她就看到,信箋上的標題是“調離申請”。
“你要去哪?”
她大吃一驚。
張嵐低頭快速寫着,強忍着想痛哭一場的衝動。
她知道,這裏是單位,不能哭,影響不好。
她咬着嘴唇說:“中午休息的時候,我跟你說。”
許秀冰看下屬這樣子,不能再問,只能忍着八卦心,捱到了中午吃完飯,她拽着張嵐來到醫院後邊的一處角落。
角落不大,這是一處院裏職工停車的地方,橫齊齊停着三十來輛自行車,有新有舊,五顏六色,高低不同,這時候的自行車不像早些年,清一色的黑大二八,樣式、顏色和其他的配置都有了品牌間的區別。
地上無人落腳的寂寞地,佈滿了青苔,兩人來的時候,能就看到一些小灰色蜘蛛像趕集似的上下爬動。
角落有一樹,臘梅,是一隻白梅,深圳地暖,開花較難,不知道有沒有開過花,還是已經落去,生了很多的綠中飄黃的葉,伴着經年的草木枯枝,就在那小小的地方,寂寞如許,少有人觀。
左右已無人,同事們都去宿舍睡覺了,或者出去遛玩,張嵐看了下,再也止不住淚水。
在最親愛的許姐面前,她小聲的抽泣着。
許秀冰是單位出了名的好人,對下屬尊重,對同事熱心,對工作兢兢業業,一直是單位的優秀員工,她說話溫柔,為人處世極好,很多女同事若心裏有解不開的煩惱,都會找許姐訴說。
還有很多人找她辦事,畢竟她愛人田宗生在深圳也算是有名的建築企業家,很有威望。
好多事找到許姐頭上,只要是能辦的,不違規的,或者是些小忙,沒有她不應承的。
而且,許姐還參加了支援山區病患的志願者隊伍,有時候一去貧苦的山區就是三個月,不畏艱險,克服各種困難,盡全力幫助山區的老弱病患,從來不說累。
有時候張嵐就想,若她像許秀冰這麼對其他人一片真情,長年累月不怕麻煩,不辭辛苦,不圖回報,行不行?
答案當然是不行,她做不到。
此時,她在許姐的懷裏,哭着把昨天的事情說了。
許秀冰聽完,兩隻耳朵嗡嗡響。
真是怕什麼來什麼。
躺在病床上好幾年的植物人醒了,這,幾乎是醫學上的奇迹。
幾率太小了。
她對劉麗華的惱恨,隨着時間的拉長,也漸漸淡去。
現在想起下藥的那樁爛事,她還真是恨不起來的了,畢竟,劉麗華變成了很多年的植物人,算是一種懲罰吧。
可想不到,這懲罰轉眼就落在了張嵐的身上,原以為那個可惡的女人再也不會蘇醒,她最近還尋摸着再勸勸黃懷德,乾脆和張嵐去領結婚證算了。
結了婚之後,兩人一起照顧劉麗華,再生個孩子,把日子好好過下去。
現在可麻煩了。
“你想怎麼辦?”許秀冰摟着張嵐,悄聲問。
張嵐低聲說:“我要走了。”
“去哪裏。”
“回廣州,我自己的家,去和爸爸媽媽在一起。”
張嵐已經想不起,自己到底有多少時間,沒有見過父母的音容笑貌。
她想家了。
每一個在外面受了傷的孩子,都想回家。
黃懷德當晚回到家,開門的是劉麗華,讓他着實吃了一驚,轉而為喜,隨後忐忑不安。
“麗華,你……你能走路了?”
黃懷德把黑色公文包掛在衣帽架上,高興地看着妻子。
劉麗華一下撲到丈夫的懷裏,摟上他的腰,感受着溫暖的胸膛,覺得無比安心。
這是她的丈夫,她深愛的丈夫。
曾經風雨,已然過去。
“是啊,懷德,你高興嗎?”她從丈夫懷裏掙出來,開心的像個小喜鵲。
“高興,高興。”黃懷德看着小鳥依人的妻子,覺得如在夢裏,他怎麼也想不到,劉麗華居然從植物人的狀態中醒了,原本以為,她再也不能恢復,只能躺在床上被呵護,被擺佈,平靜如木偶,度過餘生。
他並不知道,今天張嵐已經來了這裏,和劉麗華見了面,兩個女人進行了激烈的交鋒。
而且,劉麗華勝出。
這些天,他一直焦灼不安,太陽穴突突直跳,耳鳴得厲害,整晚上睡不着覺,不得已,去拍了腦電圖,看看自己的精神是不是出問題了。
同事告訴他,是心慮過度,寬寬心,別想太多。
他怎麼能不想,劉麗華一天天恢復,事情就一天天難辦。
幸好這陣子張嵐出差了,不在單位,也沒有過來看,但是,他早早晚晚得把這事說給張嵐,他要怎麼說,要怎麼辦?
天地良心,他該怎麼選?
愛人在牆外,仇人在牆內。
早晚有火星撞地球的時候。
那一定是天崩地裂,無法收場。
這些天,他在另一間卧室里,常常是徹夜難眠。
命運,又給他開了玩笑。
劉麗華拉着他,來到餐桌前,把扣碗打開,黃懷德低頭一看,桌上擺的是是姜蔥牛百葉、梅菜扣肉、子姜蘿蔔炆牛肉和豬豆湯。
熱氣騰騰,讓人不覺食指大動。
菜有白色,灰色,棕色,尤其是牛百葉上鮮紅的辣椒絲,散發著誘人的光。
此外,還放着兩個白凈凈的大碗,在餐廳日光燈的照射下,光澤很柔。
“做好,別動,我去盛飯。”劉麗華把丈夫按在黃木椅上,高高興興的打開高壓鍋,一股熱氣衝著她的劉海涌了出來,她拿着米黃色的木鏟,將白亮亮的米飯鏟到大碗裏,一邊盛飯一邊說:“懷德,這米你看好看嗎?”
黃懷德這才注意到,今天的米和往日不同,新白白的,好像是灌了牛乳。
這不是家裏原來的米,他心裏迅速做出了判斷,但不想說,不願意提。
可劉麗華這時,圖窮匕見。
“家裏的米我都扔了,不好。下午我特意讓保姆去買了市場上最好的絲苗米,看上去不錯。”這句話一語雙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