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小天使【下】

第六章 小天使【下】

我呆坐在石階上,時間過去許久,似一天,更似一年。園長又一次不靠譜,對她的出現,我已經徹底不再期望。抬起頭看看天上,太陽公公一副似要把大地都融化了的架勢。我感覺自己快要死了,內里的衣服早已被汗水浸透,嘴巴里卻幹得半點唾沫星子都沒有。我看了看放在腳旁的口服液,這個牌子的廣告經常能在牆壁上看見,老街幾乎每一塊空出的牆壁都被這牌子的口服液霸佔。我拆開包裝盒,抽出吸管,拉開拉環,把吸管尖尖的一頭對準橡皮塞插進去。這口服液的味道酸酸甜甜,好喝得像喜樂,於是我一支接一支喝光了整盒口服液。後來聽大人們說有人喝這牌子的口服液喝死了,我感到一陣后怕。隨即又覺得胡扯,這麼好喝的口服液怎麼能喝死人,我當時可是喝掉一整盒,難道我百毒不侵。我拾起地上的空盒子把喝完的空瓶一個個塞回到原本的凹槽里,然後站起身四處張望,發現少年宮大廳里有垃圾箱。

一走進少年宮大廳就感覺換了個季節一般,整個人又活了過來。扔完垃圾后,我觀察了一下四周環境。這座新建的少年宮是三層建築,好多房間和設施都還未投入使用,此時偌大的一棟建築里鬼影都不見一個,安靜得出奇。

我可不想再出去給太陽公公作伴,於是就在大廳里瞎溜達。突然,隱隱約約聽到有聲音傳來,聲源似乎在二樓。出於好奇,我尋聲上了樓。此時聽得真切,斷斷續續的聲音就是從第三間敞開的門裏傳來的。

趴在門框上往裏面張望,一眼就看到背上有翅膀的小女孩。正午的陽光透過薄紗帘子灑在她身上,有那麼一瞬間我真以為自己見到了天使。小女孩坐在一架嶄新的立式鋼琴前,白嫩的小手在黑白琴鍵上雀躍。她彈奏得雖不熟練,但很投入,臉上的表情時而悲壯、時而溫婉。

我看得入迷,不自覺就拍手叫好。

小女孩被突如其來的聲響驚了,扭頭看我,然後喜出望外,問:“你怎麼會在這裏?”

能再遇到這個天使般的小女孩,我也十分高興,甚至太過激動問了和對方一樣的問題。

小女孩跳下琴凳朝我快步走來,背上的翅膀上下扇動,似要起飛一般。她在我面前站定,眼睛盯着我頭上的虎頭帽說:“爸爸媽媽帶我來這裏學琴,小老虎,你呢?”

要是如實回答我是被人扔在這裏,那還怎麼做老虎,老虎可是山中之王。於是我撒了個小小的謊說:“我在這裏探險啊!”

小女孩很感興趣地盯着我眼睛問:“哦!你找到了什麼?”

怕被對方識破,我低下頭撓了撓老虎腦袋說:“嘻嘻嘻!找到一隻小天使。”

大概是聽到琴聲斷了,小天使的媽媽從琴房后牆的玻璃門出來。那是一位着裝簡約又不失風雅的阿姨,留着幹練的短髮。看到自己女兒正和陌生孩子說話,阿姨徑直朝我們走來,走到小天使身邊撫着她馬尾辮問:“寶貝,這小朋友是誰,你們認識啊?”

小天使並不知道我是誰,但是她仍然很認真地點點頭說:“嗯!我們是朋友。”

一句我們是朋友,我心底似流淌進一縷清泉,燥熱和不安瞬間一掃而空。這也許就是詩中的人間四月天了。

阿姨朝門外看了看,在我面前蹲下身問:“小朋友,你怎麼一個人,爸爸媽媽呢?”

先前我可以扯謊說自己是探險,現在不敢,於是一五一十交代了如何在這裏的原因。由於怕一旁的小天使聽見,我幾乎是貼着阿姨的耳朵講的。

聽罷,阿姨拉起我的小手,讚賞卻又有幾分憐惜地說:“小朋友真勇敢。你要是信得過阿姨,阿姨送你回家。”

我看了看阿姨身旁好看的小女孩,心中篤定,能生出小天使的媽媽一定不是壞人。於是堅定地點頭說:“阿姨,我相信你。”

我一直以為老街是一條街道的名字,其實在這個城市裏,無數被時光褪去顏色的街道都叫做老街。所以,當阿姨問我家住哪裏,即便我極力描述老街的景物和住戶,她依然不知道是什麼地方。

阿姨無奈地搖搖頭說:“小朋友,你之前說你是亮亮花幼兒園來參賽的。要不,送你回幼兒園好不好?”

在我和阿姨說話期間,琴房後面的玻璃門裏又走出兩個人,一位穿灰色西裝的叔叔和一位頭髮花白的爺爺。那位爺爺不遺餘力地講着少年宮師資力量的強大,叔叔顯然聽得有些不耐煩,可臉上還是帶着禮貌的笑。見了自己妻子此時正拉着一個陌生孩子,叔叔快步上前詢問:“美欣,誰家的孩子?”

阿姨起身簡單解釋了幾句。

叔叔聽完后,咧嘴一笑,走過來拍拍我肩膀說:“好厲害的小朋友。”然後又轉身掐了掐自己女兒粉嘟嘟的小臉說:“要是咱們寶貝,準是只會哭鼻子。”

小天使朝自己爸爸噘噘嘴,一頭撲進媽媽懷裏撒嬌說:“媽媽,媽媽,我餓了。去吃肯德基好不好?”

阿姨用詢問的目光看向自己丈夫。

叔叔不等阿姨開口,爽朗地回答:“帶這個孩子一起去,兩個小朋友在一起有伴。”

隨後,叔叔又給那位頭髮花白的爺爺客套了一會。

臨走的時候,那位爺爺不忘提醒說:“林先生,你家孩子可是塊學琴的好料啊!千萬別耽誤了。”

叔叔點點頭,很有涵養地說:“祁老師,感謝您百忙間還抽空給孩子參謀。報班的事,待我們回去考慮考慮,學不學我都會給您個准信。”

說罷,叔叔拉着小天使,阿姨拉着我這隻小老虎,我們從少年宮後門出去。

穿過街,走了不到二十米,停下腳步。我抬起頭,看到店門上掛着一位白鬍子老爺爺的畫像。這老爺爺去年才到我們市開的店,生意賊火爆。我還沒吃過他們家的東西,依晴說特別特別好吃,還說這家店的名字叫,科、佛、詞。原來人家叫肯德基,依晴是按照漢語拼音發音的。

叔叔去點餐,阿姨拉着我們兩個孩子找座位。來的路上我就感覺尿急,進門的時候被冷氣一吹,現在快憋不住了。小天使看我一直扭動身子,用胳膊肘捅了捅我,笑嘻嘻地問:“是不是尿急?”

我紅着臉點頭,並在心裏告訴自己,我這是被尿憋的,不是害羞。

小天使很自然地拉起我的手說:“我知道衛生間在哪裏,我帶你過去。”

阿姨指了指靠窗一個四人座的位置說:“去吧!待會我們就坐那邊。”

小天使的手肉嘟嘟的,手指冰涼,完全沒有四月的溫度。我猶豫片刻,還是手指彎曲握住那冰凌一般的手指。此時,我臉上的紅已燒到了脖頸。

一泡尿后,感覺渾身輕鬆,洗手時候,我又犯難了。因為那個水龍頭壓根沒有開關。我無助地望向身旁的小天使,她看出了我的困窘,無奈地翻着白眼說:“哎!真拿你沒辦法。”

小天使從牆上方形盒子裏擠出一些洗手液,然後把我的手按到手龍頭下,奇怪的是水流竟然自動湧出。幫我洗完手,小天使又拉我到一個弧形盒子前,雙手平拖,把我的手舉到弧形下方,一股暖風吹出。我哪用過這些高級貨,以為這都是天使施展魔法在操控。於是暗暗在心裏許願,一定要帶一個天使回家,這樣就能呼風喚雨,無所不能。

回到座位,叔叔已經點餐回來。在預留給我們的兩個位置上,擺着兩份兒童套餐。桌上的食物散發出誘人的香氣,我雖然心裏渴望,但還是猶豫地看向對面的叔叔阿姨,他們一人只拿着一杯可樂。我拿了餐盤中的一杯果汁,便把面前的餐盤推到叔叔阿姨面前說:“叔叔阿姨,你們吃,我不餓。”

阿姨笑着把餐盤推回我面前說:“小朋友,謝謝!叔叔阿姨先前已經吃過了,這是給你的。”

這些食物本就是他們請我吃的,可是阿姨還是很有禮貌的給我說謝謝。看着面前的食物,我心裏暖暖的,禮貌地說:“謝謝叔叔阿姨。”

身邊早就啃完一隻雞翅的小天使吮吸着手指說:“爸爸媽媽,我就不跟你們客氣了哦!”

從肯德基出來,叔叔阿姨拉着我們兩個孩子走回少年宮,叔叔去開車,讓我們在噴泉池邊等。這時候,我又看到了噴泉池裏的彩虹,五彩斑斕,像我此刻的心情。

叔叔開的是一輛草綠色越野車,車身上有‘綠水電視台’的字樣。阿姨坐副駕駛的位置,我和小天使坐後排。上車前阿姨想要把小天使的翅膀取下,她說什麼也不肯。最後還是叔叔勸阿姨說:“算了,就讓她戴着吧!我開慢一點。”

坐上車后,想到早上來時園長說的,別吐我車上,我就顯得很拘束,一時間只是盯着手裏拿的第三名獎狀發獃。突然小天使湊到我耳邊把手攏成喇叭狀說:“其實今天是我生日,所以爸爸媽媽才答應帶我來吃肯德基。”

我緩緩地轉過臉,正好對上小天使清澈的目光,瞬間又感覺耳根子都要燒起來。頓了頓,我把獎狀放大腿上,也學她的樣子雙手合攏湊過去說:“對不起,我沒有給你準備生日禮物。”

小天使擺擺手說:“不要禮物,你能陪我過生日,我很高興。”

看得出她說的是真心話,但我還是很難堪。此刻突然想起大姐姐給我的二十元錢,於是我從棉褲兜里掏出兩張皺巴巴的紙幣塞到小天使手裏說:“給你。”

小天使把兩張快揉成紙團的十元錢展開,板著臉說:“你這樣我不高興了。”說完把錢塞回我手裏。

我嘟着嘴,囔囔地說:“可是過生日都是要準備禮物的啊!”

小天使拿起我腿上放的第三名獎狀,然後從側邊拿起自己第一名獎狀遞給我說:“我們交換獎狀,這樣就算是交換禮物了。”

我接過獎狀,數着手指算了算說:“十天後是我生日,到時候我邀請你來給我過生日。”

小天使轉身找自己的粉色米老鼠書包,那隻書包和我的一樣。她從書包里翻出一支天藍色水彩筆,在我手心認認真真寫下一串號碼說:“這是我家電話,到時候你要記得給我打電話,可別忘了。”

然後,我們拉鉤上吊一百年不許變。

叔叔阿姨把我送回到幼兒園班級的時候已經是下午三點。園長一直等在我們班門口,見了有好心人把我送回來,又是感謝,又是吹捧。叔叔阿姨一直沒多說什麼,只是禮貌的陪着笑臉。

叔叔阿姨走後,一臉燦爛的園長瞬間黑下臉來,把我拉到滑梯前足足訓斥了十分鐘,期間我們班老師還時不時幫腔。

我攥緊小拳頭,很想反駁,可面對兩個來勢洶洶的大人,我還是無力地鬆開拳頭。我鼻尖很酸,但我告訴自己,周淼,不準哭,要是掉下眼淚,你就輸了。

回到教室,其他小朋友大概是聽到老師怒斥我的聲音,於是紛紛把槍口對準我。在他們還未成熟的內心裏,老師就是神,神怎麼會錯,所以只可能是我這個不懂事的凡人錯了。幾個正義感十足的小朋友甚至強迫我去向老師認錯。我退到牆角,背靠牆壁,怒視周圍的小朋友,一個字一個字吐出:“我、沒、錯。”

直到現在回想那一幕,我依然心有餘悸。讓我感到害怕的並不是當時被動的處境,而是被蒙蔽了的是非。人心,永遠只向著自己認為對的方向去理解。

回到家,在外面有多麼堅強,現在就有多麼脆弱。我撲在老媽懷裏,淚水似黃河決堤一般洶湧。老媽先是一怔,隨即瞪了老爸一眼問道:“說,怎麼回事?”

老爸看了看哭成淚人的我,他也不解,回來的路上還有說有笑好好的,轉眼就變這樣。老爸像做錯事的孩子雙手後背,直挺挺杵在原地。

老媽拉我坐到沙發上,輕輕拍着我後背說:“好了,好了,名次什麼的,不重要。重要的是,咱們重在參與,是不是?”

老媽怎能猜到我今天都經歷了什麼,她唯一能想到的就比賽失利所以難過。但是,當老媽拿起我手裏一直攥着的獎狀一看,更加疑惑了,上面赫然是第一名的成績,而且名字還不是我的。

等把心中的委屈通過眼淚流淌盡了,我才抽抽搭搭訴說今天的遭遇。

老媽寧願花更多的錢也要把我送進私立幼兒園,為的就是保證我的安全,可今天還是險些把我弄丟了。老媽的憤怒可想而知,老爸想要攔着已經來不及。老媽快步走出門去,到胖嬸雜貨店給幼兒園園長打了電話。

老媽出門后,老爸坐到我身邊,輕撫着我後背說:“淼淼,你今天的表現很棒。在成長的道路上老爸老媽不可能隨時陪伴你,有些困難必須你一個人獨自面對。到那個時候,老爸希望你記得今天的勇敢。”

我抹了抹臉上的淚痕,得意洋洋地說:“其實我今天一點都不害怕。我認識了一位大姐姐,她請我吃甜筒還給了我二十塊錢打車回家。後來我又遇到了一對叔叔阿姨,他們人特別好,他們請我去吃肯德基,就是他們送我回幼兒園的。還有,還有。”說到這裏我害羞地低下頭,頓了頓才繼續說:“還有他們的女兒和我一樣大,特別特別漂亮。她給我留了電話號碼,等我生日那天,我要邀請她來給我過生日。”

我把手掌展開給老爸看,這才發現,手心的一串數字早已被汗水浸透成一片淺藍色。我急得在客廳直跺腳,老爸撓了撓眉心安慰我說:“先別著急,那張獎狀是不是人家的?看看上面有什麼信息。”

我把獎狀遞給老爸,老爸念道。

林小草小朋友:

你在綠水市第一屆某某口服液杯幼兒才藝大賽榮獲一等獎稱號,特發此狀,以資鼓勵。

1997年4月18日

念完后老爸保證說一定能幫我找到,可我知道,只憑姓名,別說是老爸,恐怕民警叔叔都難辦到。

老爸幫我把獎狀裝進相框,然後掛在我房間牆壁醒目的位置。

就在我和老爸忙着掛相框時,老媽回來了。她裝作很平靜的樣子,似乎什麼事情都沒發生一般,朝我房間裏喊:“淼淼,累了就睡一會,等飯熟了,老媽叫你。老周,你出來一下。”

老爸應了一聲,把最後一顆釘子釘入牆體,後退幾步看了看,自言自語說:“好啦,這下正了。”然後轉頭對我說:“聽老媽的,睡一覺就都過去了。”

我倒在床上,雖然老爸老媽壓低聲音交談,但我還是聽得真切。

“老周,我已經決定了,明天就去辭職,剩下的幾個月,我來帶淼淼。你明天去幼兒園把錢結一下,那個女人答應退我們半年學費。”

“你說你這人,什麼都好,就是太衝動。你當真要讓淼淼退學啊?”

“你讓我怎麼冷靜,要是、要是淼淼出什麼事,我可怎麼活啊!”說這句話的時候,老媽明顯帶着濃濃的哭腔。

“好啦,好啦,淼淼現在不是平平安安回來了嘛!明天我去辦退學手續,可你辭職做生意這事,我覺得還是好好考慮一下。你看,淼淼馬上就要上小學,需要花錢的地方還很多。萬一,我是說萬一,萬一生意不好做,那怎麼辦?我們兩個苦一點無所謂,就怕苦了孩子。”

“你以為這些我沒想過,我想的是更長遠的事。我聽四嬸說,他們家兒子結婚單禮金就送了五萬塊,對方還要求結婚兩年內必須買房、買車。你說靠我們倆這點死工資,十六年後淼淼走上社會要是遇到個心儀的女孩子,我們哪找那麼多錢給他娶媳婦?所以我現在必須為兒子打拚,再說萬一生意不好做,不是還有你。你馬上要升主任,靠你的工資,我們一家人現在省着點足夠開支的。”

“你別聽四嬸胡說,不是每個女孩都像她家兒媳婦那樣愛慕虛榮。說不定將來你兒子遇到的女孩,人家不圖別的,就看上你兒子這個人。”

“去你的,你以為將來的女孩都像我一樣傻。”

聽老爸老媽說著那遙不可及的將來,我心思已乘着時光機飛向了那裏。我心中暗自篤定,將來要娶的一定是像今天遇到的小天使一樣,她一定不會跟我要五萬塊錢。我想像着小天使十六年後長成大天使的模樣,目光不自覺就移到相框裏那張獎狀上。忽然心生憂慮,要是十天後我不能如約,她會不會恨我,我到底還能不能見到那個天使一般的女孩。想着,想着,進入了夢鄉。

次日,老爸去幼兒園幫我辦了退學手續,老媽向公司遞交了辭職信。

就這樣,老媽失業,我肄業。只不過,她是主動,我是被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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