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桃花開盡,此生無花
大寧朝五豐十三年四月十二。
第一縷曙光迸發出天際邊緣,萬物蘇醒,東升旭日將整座蘇城染作金黃。
一年之計在於春,一日之計在於晨。如此一個朝氣蓬勃春日清晨,卻因為齊老爺喪事,齊府上下變得陰雲密佈。齊府上下每個人都在揣測擔憂接下來的命運,齊老爺的遺書只有寥寥數人知曉,只有到齊老爺靈柩入土,遺書才會公諸於世。
曾小山早早就被大夫人安排去佈置靈堂,他卻偷偷跑出齊府,往城西的一條民巷行去。
“着意栽花花不發,無心插柳柳成蔭。”這是林先生前日臨別說給他聽的道理。
到現在曾小山也辨不清他是在說自己,還是另指他人。
林先生是蘇城的一位隱士,年約花甲,頭髮都已花白。在曾小山眼中,林先生是一位上通天文下知地理,早年讀萬卷書行萬里路,通古今熟兵法博聞強識的才學大家。
曾小山與他相交五年,五年間二人亦師亦友,曾小山的知識面廣闊,將經濟學原理傾囊相告林先生,林先生也將兵法和護身的功夫相授於他。曾小山猜想林先生曾是位帶兵將領,兵法不拘一格,而護身功夫看似簡單卻招招制敵,絕無拖沓。尤其他能將連擔米縛雞都做不到的曾小山培養成一個近戰格鬥高手,足見他的本事。
林先生傳授他的每樣東西都很實用。從最開始一隻手就可以輕易放到曾小山,到如今兩隻手也不能所敵。林先生老了,曾小山卻更成熟。
蘇城是江南古城,城中古老建築有的有一二百年歷史,歷史厚重感極重。七十年前蘇繼起義攻陷蘇城,與朝廷的鎮壓軍隊在此地血戰數日,到處可見當時遺留下來的殘磚斷垣,連城牆也是後來新建起來的。
當曾小山到達林先生小院外時,巧遇林先生侍女寧兒爬到樹上採摘桃花。林先生居江南,身邊只帶了這一個侍女,寧兒正直二八年華,貌比桃花。寧兒的面頰襯在千朵桃花中莞爾一笑,桃花也似乎褪去顏色。
一般桃花的花期都在三月,而這種名為“綠花桃”的桃花花期卻在四月中旬。滿樹的嬌艷燦爛,但此桃花花期過,一年再無桃花。
“桃花遍開盡,一年更無花。”
林先生佇立桃花樹下,對着滿樹的桃花,一句詩道出他對桃花的熱忱。這讓曾小山想起那句“不是花中偏愛菊,此花開盡更無花”的名句,但兩句詩的意境不同。林先生院中這株桃花是他心血所凝,蘇城的桃花全國聞名,但這種晚花期的桃花卻是林先生從北方移栽過來的,要克服氣候和水土不服栽培成功不易,以往來此經常看到林先生像照顧子女一樣細心料理這株桃樹,曾小山明白,林先生之所以如此做只為能讓江南的桃花花期多延長半個月。
曾小山像初次進這小院時那樣直接翻過籬笆,並未走正門。五年前初來此就是為了偷摘幾朵嬌艷桃花。那時寧兒年方十一,還是個刁蠻任性的小辣椒,出落的還未及如此娉婷。
寧兒看到曾小山進院,害羞跑進屋子,桃花散落一地。曾小山看着她倉皇逃去的背影會心一笑,他早知小妮子對他有意。神女有心,而襄王亦有夢,世間最難能可貴是郎有情妾有意。曾小山雖然有了記掛的人,但是寧兒這麼貼心可人,要是不把她娶回家金屋藏嬌,就真對不起“情聖”這個名了!曾小山毫不客氣地坐在石桌前的石凳上,桌上的茶倒出一杯,咕咚一聲一杯下肚,贊道:“好茶!好茶!”
林先生不理會他,俯身拾起一朵桃花,悠悠道:“桃花着於枝終凋零,只有在賞花人手才得永恆!”
曾小山茶杯在手,辯道:“桃花在人手中只會枯萎更快,它的使命就是呆在枝頭孕育果實,讓果實孕育新生命。”
林先生轉身看着他,慈祥面容多了幾分滄桑顏色,挪了幾步,在曾小山對面的石凳坐下。
“先生,齊老爺果然如你所說,未活過今日黎明。不過他生前也算了無遺憾,臨終見到他的原配妻子和女兒。”
“人生百年不及激蕩廿載,臨走了才參悟透徹,枉活一生。”林先生嘆息,“她最終還是放不下夫妻情分!”
曾小山沒想到他居然知道齊老爺遺書內容,也聽出這話中的曖昧,腦瓜子一轉,試探問:“先生可是與齊老爺夫婦相識?”
“我與古然三十年前乃至交,他執迷商道,我執迷官場,二十年前,我與李小姐姑蘇城外賞桃花,‘並蒂連枝朵朵雙,偏直照影傍寒塘。只愁畫角驚吹散,片影分飛最可傷。’我與她青亭燈影相隨,可偏偏伊人已為他人婦,有情人不得相伴終老。世上若少了世俗禮法,何以空增煩憂?”
曾小山唏噓,有姦情!李氏的女兒不會就是林先生的骨血吧?
真狗血!齊府老爺的女人跟林先生有染還生了個女兒女兒不是齊府老爺的而是林先生的齊府老爺居然還不知道?感情的事外人不便插嘴,不過要是這段三角戀放在現代,定然沒有這麼多曲折。世俗是把雙刃劍,維繫了不少家庭圓滿,也毀了無數良緣。
“你我情分已盡,我這就要離開江南,前往北國看雪。”
曾小山嘿嘿打岔道:“林先生健忘了,現在距冬天還有大半年,先生想看六月飛雪恐怕要走上個十萬八千里吧?”
“這是新羅產的胡爾春茶,新羅出產的茶只這一種,千金難求,你卻像在喝開水,暴殄天物!”林先生斟上一杯茶,淡淡品了一小口,“我要拜訪故友,看看他們是否都還健在。遙遙二十寒暑,他們不入黃土,黃土也埋半身了。”
曾小山想不到一向開朗的林先生今日臨別有如此多慨嘆。林先生與他完全是兩種性格,曾小山是那種臉皮比城牆還厚,做事比鬼還精明的得志小人,而林先生正氣凌然,經常感慨民生疾苦先天下之憂而憂的賢者。若是二人同做官,一個定是無所不用其極的佞臣,而另一個是能匡扶社稷的治世能臣。
林先生對躲在屋門口偷瞧這面的寧兒招手,寧兒微頷螓首含羞帶臊來到二人面前。曾小山依稀看到曾經那個用棍子趕偷花賊的小丫頭。今日的寧兒格外羞赧,含情脈脈美眸流轉,一顰一笑眉目含春。
“臨別我便將寧兒託付於你,她對你傾心已久,日後你要善待於她,至少不能讓她嘗受流離之苦!”
林先生轉而對寧兒說道:“為人妻妾當要恪盡夫綱,應承我的事也要做到!”
“嗯!”寧兒堅定點頭,心思早就飄到曾小山身上。林先生去意已決,之前想必徵詢過寧兒意見。小妮子春心萌動,怎會捨得離開?
“寧兒為你守着這個家,為我守着這一株桃花。直到你也要走,便讓它自生自滅。”
曾小山嘿嘿笑道:“先生既然要走,我肯定留不住,既然要走,就沒什麼禮物留給我這個小子?”
林先生道:“我把寧兒都留給你了,你還想要什麼東西?”
“就是……總之你有什麼東西給我,我就要什麼。就當是你給寧兒的嫁妝嘛!”
林先生大笑道:“你倒不貪心,雁過拔毛!每一次來這裏都要蹭些東西回去,幾年來我這裏也快被你搬空了,小心早晚有一天會因貪心壞事!”
曾小山聽出話外之音是有好處,只聽林先生對寧兒吩咐:“寧兒,你去裏面把我放在桌子上的匣子拿過來!”
曾小山心花怒放,期待匣子裏裝的金銀珠寶或是銀票首飾。不過想回來,不會是些兵書輯略等不值錢的東西吧?
看寧兒走遠,林先生道:“你之前對我提過在賭場見過的人,有着落了!”
“當真!”曾小山嗖得站起,心叫一個激動,早把金銀珠寶的事拋諸腦後,“她在哪,我這就去見她!”
林先生看着曾小山猴急的模樣,微微笑道:“雖然你與她也算有緣,但僅是相識的緣,你與她不可能有結果!”
曾小山嗤之以鼻道:“林先生你也曾言,小子我非池中之物,我這人一向不信階級成見,我看上的東西,說什麼也要去拼去搶去奪回來!這才是男兒本色!”
林先生點頭道:“心懷進取乃是好事,也要量力而為,我探聽到她明日離開蘇城,或許你能遠遠見她一面!”
曾小山嘴角微一上翹發出一聲冷哼聲,說道:“那就請先生告訴我明日什麼時辰能在什麼地方見到她?”
“你竟如此執迷。也罷!也罷!若是能激起你心中的那團火,也算造化一場。三日後午時你到明遠湖畔攬心亭外,自然可以見到她。不過我有言在先,你與她有緣無分,若是強求只會適得其反,令你深陷泥潭不能自拔!”
曾小山突然壞笑道:“先生還是不了解我,我一向最守禮法,怎麼會用強的呢?”
“混賬!”林先生無語道,“此強求非彼強求……唉!你整日沒個正經,何以做大事?”
曾小山還在一旁偷笑,想到再過一晚就能見到讓自己夜不能寐的佳人,心底的期待就好像有隻小鹿亂撞也好像有隻小手在撓他痒痒。
這時寧兒把木匣子拿了出來,放在石桌上。
曾小山馬上被這雕工精緻的木匣所吸引,雖然只有一尺見方,但這麼一個木頭盒子放到當鋪里也能換幾個銀子。
林先生道:“這是我給寧兒的嫁妝,我把鑰匙留給寧兒,晚些時候你來我定離去,你才能打開木匣,這也算我們朋友一場的饋贈!”
曾小山搓着手,忍不住就去也去摸那個盒子:“這裏面……”
“到時你自然知曉。”林先生突然下逐客令道,“今日齊府治喪必然瑣事煩身,不送!寧兒,把這個厚臉皮的拿棍子趕出去!”
寧兒掩嘴偷笑,就好像是準備好了一樣,從背後拿出一根藤條,掄起來就往曾小山身上招呼。
“喂!你謀殺親夫啊!~”
曾小山越是如此說,寧兒越是羞惱,手上不停。
曾小山從籬笆跳了出去,一溜煙跑了很遠。當他回過身看着林先生對着桃樹孤獨蒼然的背影,想到他與李小姐凄婉不得善終的情愫,一時間似乎讀懂了他那句詩的意思:
“桃花開盡,此生無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