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8章 番外之假如有來生

第88章 番外之假如有來生

一晃我在明錫王宮也做了一千多年的女王。這一千多年裏發生了許許多多的事,然而,對我來說,只不過是一轉瞬,因為我對楊樹的愛一如往昔,甚至日漸深沉。而楊樹也漸漸成為了一個明晃晃的美男子,不再冷淡陰鬱了。每天,他高高興興地起來,賞花、閱讀、練武,每年花半年的時間訓練新兵、檢閱軍隊,花半年的時間巡視魔洲,與魔獸進行零星的戰鬥。隨着他的仙力飛速增長,對於他的出戰,我也不再那麼擔心。這不,楊樹有時就很不爽地看着我,說我不再那麼關心他了。其實,在我心裏,一直都沒有過別的男子,除了愛他,從來也沒有別的念頭。

原以為,時間會一直如此美好,但是,時間總歸會有盡頭。這天清晨,給我梳頭的侍女,突然大驚失色,把一根銀色的髮絲,遞給了我。我一看,霎時明白了,那萬清泉的碧水在召喚着我。回首過去的五千年,跟楊樹初識的日子,還有與魔獸戰鬥的那些血淋淋的往事,如今回想起來,只是一場美夢低調的開頭。原來,假如結尾是美的,不必去在乎那過程中的種種苦難和波折。好慶幸,我們就這樣勇敢地一路走過。這一生,沒有任何遺憾,一場夢境般的奇遇,便是楊樹帶給我的。

夜晚,楊樹照例過來跟我一起晚餐,我看着他身穿淡灰色的雲紋華裳,偶爾的笑容粲然,烏黑的長發拂過耳際,好聽的聲音如同音樂一般,我又一次看得呆了。每當這個時候,楊樹總是略略低着頭,任由我所有的愛意,就這樣,如月光般傾瀉而下,沒有任何阻攔。而當他抬起頭來,我便看見他抿着嘴,好似又吃了一顆糖。

楊樹,我對他說:你現在的仙力已經遠遠超過我了,而魔洲已經無力再作惡,如此,你便是仙島有史以來最傑出的戰士。我該給你的封賞也都封賞了,如今再也沒有更多可以給你了。

楊樹眉毛輕輕一挑,一抹笑意在眼角,輕輕答道:能夠每天跟你在一切,還需要什麼封賞?

我心中一動,裝作漫不經心地說道:假如有一天,我不在了呢?

楊樹臉色驟然暗了一暗,不解地說道:柳西,今日好好的心情,為何突然說不吉利的話?

我微微一笑,淡淡說道:只是一個假設,畢竟我比你多活了三千多年,早點神滅也是很正常。

楊樹那滿是清輝的雙目突然捲起了陰雲,對我說道:柳西,你明知道我離不開你。

他認真的神態使我的心裏一緊,卻故作淡定地說道:楊樹,就算是仙子,一生也是有限的。

楊樹執拗地說道:如此我便去萬清泉,立一個把我的仙壽分給你的上仙之誓。

我聽了一驚,連忙說道:千萬不可。我不過是開個玩笑罷了。

楊樹嚴肅地看着我說:柳西,今生我非得要跟你在一起。

我點了點頭。

那便先瞞着吧。萬清泉的上仙之誓,動輒要折損半數以上修為,楊樹不過活了區區一千多年,雖然有血靈珠加持,算個上仙也很勉強,如何經受那應真天火的考驗?只怕是白白焚滅了他。只是每日梳頭,每日皆有銀絲,總有一天是會瞞不住的。於是,我開始推脫感染風寒,不便見人,楊樹最近要巡視魔洲,兩三個月內也不會回來。

這仙子的老去,總是很快的。不過兩個月,我便滿頭銀絲、無法起身了。我躺在床上環顧着四周——身着輕盈彩裳的侍女、流雲一般的內牆、鑲金嵌玉的桌案、釉色斑斕的杯盞、別緻優雅的花窗、薄紗輕覆的宮燈……一切如此美好,令人捨不得拋下。可是,天命難違,何況,上天已經如此地眷顧我了。如今我別無所思,只求楊樹能夠一切安好。夜晚又一次地降臨,楊樹回來要見我,被機靈的侍女攔下了,說我的身體需要休養,不宜見人。而我,也不想讓他看到我滿頭銀絲的樣子。每天的政文只由侍女轉交給我批閱,雖然我的精神越來越不濟了,但是該做的事一件也不能落下。至於我無法完成的事務,那就一一留下批示給予相關的大臣吧。待我完成這一切,我便靜靜地躺着,一直躺着,直到天色昏暗,而我沉沉地睡去,身體越來越輕,像一縷暗香漸漸飄遠。

楊樹,我給你留了一封信,希望你會好好的。今生有你已經足夠,不敢奢望來世。

時光總是盪悠悠的,沒有活在其中的人哪裏會知道又過了多久。

我的母親是常年居住在離雲山的一位仙子。十五歲之前,我在離雲山玩耍,十五歲以後,我來到夏幽國生活。我天生便懂得無數藥理,能夠製作多種藥品。我最拿手的便是製作如水珠一般的藥丸,我叫它水滴子。如此看來,也許我的上一世便是一個藥師。知識和智慧世世承襲,所以我們仙子才之所以是仙子。到了這一世,我除了繼續煉藥,還愛上了夏幽國的國粹——盆栽種植。聰明如我,我把藥草種植和盆栽藝術結合起來。你看,在我不大的屋子裏,滿滿的皆是各種藥草茂盛的盆栽,——石斛、靈芝、紅花、百合等等,好看還好用,真真妙不可言。除此之外,我還結交了朋友,——青蔓,一個跟我年齡相仿的小姑娘。

這天,青蔓臉上紅彤彤的,一蹦一跳地來找我了,見面便對我說:馨燭,我們明天去明錫國吧,明天是明錫國最熱鬧的日子。

我好奇問道:明錫國很好玩嗎?

青蔓點頭說道:當然,明錫國一直都是最富饒的島國,那裏什麼好玩的都有。街市上各種新鮮的玩意兒,琳琅滿目。

我又問道:明天明錫國為什麼熱鬧?

青蔓興奮地說道:明天,明錫國要慶祝明錫女王柳西的華誕。

自小在離雲山長大,我對仙島的一切都知之甚少,聽青蔓如此一說,又好奇問道:明錫女王很美嗎?

青蔓一邊撥弄着我的盆栽,一邊說道:我也沒見過。聽說還不錯吧,不過五千年前就神滅了。

我吐了下舌頭,說道:那明錫國當今國君是誰?

青蔓道:自從柳西女王神滅以後,明錫國就沒有新的國君。

這就奇怪了,我便問道:那誰在管理明錫國?

青蔓道:聽說是綺陽王子和明錫國的一幫老臣。

綺陽王子?我怎麼聽着有點熟悉。

青蔓見我還在猶豫,一把拉着我的手,慫恿我說道:明天去吧,不然只能等明年了。機不可失、時不再來。

我看了一眼滿屋子的盆栽,戀戀不捨地說道:我不去吧,我去了誰幫我看着這些寶貝?

青蔓力勸我道:當天去當天回來,不礙事。

我動心了,說道:果真如此,那就去一趟也無妨。

明錫國跟夏幽國果然不同,各式房屋款式多變,仙子們的穿着也比夏幽國美麗多了,街道更加繁華,各種令人意想不到的貨品琳琅滿目,仙子們熙熙攘攘、笑容燦爛,不似夏幽國那般樸素淡定。

我第一次見到這麼多好看好玩的東西,真真開了一個大眼界。假如不是為了家裏的寶貝盆栽,我可能要在這裏待幾個月才罷休。

我跟着青蔓來到明錫王宮附近,那裏的人群更是黑壓壓的、水泄不通。據說每年這個時候,七個島國一半以上的仙子們都會聚集在這裏。這也是一年一度,明錫國仙民們可以一睹他們王子風采的時候。因為這個綺陽王子,平時深居簡出,要麼就是去巡視魔洲,要麼就是去軍隊,連明錫王宮的人想見他一面都難,更別說一般的仙眾了。

我跟青蔓手拉着手,擠在人群里。

突然,有人喊道:看那邊,王子公主們來了。

我跟青蔓掂着腳尖、使勁伸長脖子,果然看到了一行無比華麗璀璨的人,在服飾光鮮整齊的侍從們陪伴下,騎着纖塵不染的寶馬,從我們面前經過。

青蔓一邊看一邊對我說道:那個穿着青衣的王子,是青峰國的秋染王子,聽說今年秋華王子在準備登基大典沒來,可惜了;那個白衣的,是雪邊的白波王子,風度翩然,氣度溫和,是最受歡迎的王子了;綠色裙裝的公主,便是夏幽國的溯蘭公主,明慧美貌無人能及;紫衣的是奇微國的如羽王子,對了,你快看,那個一身藍衣的,便是明耀無敵的綺陽王子,。

青蔓看到綺陽王子以後就不往下介紹了,眼睛都跟綺陽王子黏在一起了。我向綺陽王子看去,一身海藍色的柔軟衣裳輕拂着微風,烏髮半披着,只用金帶在後面做了一個簡單的扎束,面容柔美卻英氣難掩,神情淡淡自有華彩,說不出的尊貴雅緻、氣韻蔥蘢,彷彿剛從畫裏走出,一直能走入夢中。我不禁看呆了。

此時我年方十五,情竇初開,如此絕世美男子,怎能不讓我從此牽腸掛懷?事實上,後來如何熱鬧的人群,奢華的景象,我都無心觀看了。我的心已隨綺陽王子而去,一直進到明錫王宮。

回到夏幽國,我心意難平,問青蔓道:那綺陽王子可有意中人?

青蔓嘆息說道:綺陽王子痴情得很,一生只愛柳西女王。自從明錫女王五千年前神滅了,他便獨自一人住在明錫王宮。

我聽了,既是感動又是嫉妒。——為什麼世上的好事都被柳西女王獨佔了?只是這個柳西女王運氣還是差了點,這麼早就神滅了,據說只活了不到五千年,在仙子中也算短壽的,連累可憐的綺陽王子孤孤單單一個人。

見我如此眼泛桃花、神色戚戚,青蔓逗我道:聽說明錫王宮裏面除了原來明錫女王住的絳微宮,一個侍女都沒有。自從明錫女王去世,整個明錫王宮冷冷清清的,連個蟲子都懶得叫喚,連男仙侍都招不滿。我要是男子呀,我便去。

我聽了心裏一動,問道:真的?

青蔓不知所以地看着我認真的眼神,怔怔答道:當然。

不知從哪裏來的勇氣,我毫不猶豫地把那些盆栽都送了人,青蔓高高興興地從我這裏抱走了好多,不解地看着我性情大變的樣子。我卻只說是打算搬到明錫國去住了。她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去明錫王宮報名當仙侍首先得女扮男裝,這點我簡直天生就會。

很快我就穿着白底青紋的仙侍服出現在明錫王宮了。

聽說綺陽王子住在簌玉宮,而簌玉宮一共只要四個仙侍,一班兩人輪流早晚,居然還沒人去,只因綺陽王子不准他人擅自進入,一天到晚便是站在門口等着。且不說綺陽王子經常不在,就算在了,也是獨自安靜地在裏面,很少聽見他召喚,這做仙侍就跟做木頭樁一樣沒意思了。

我既然是自願報名的,主管便如獲救星般地把我安排了簡直抓不到人去的晚班,與一個叫做“晚風”的仙子一班。晚風老是打瞌睡,我大多數時候一個人無聊的站着。來了快兩個月了,也見不到綺陽王子,據說巡視魔洲去了。

功夫不負有心人,終於在一天深夜,綺陽王子回來了。我看見他身穿墨蘭色的鎧甲、英俊挺拔,與上次看見的飄逸樣子判若兩人,只不過神情清淡依然,好似這世間的一切都不足他關心。

他從廊道匆匆過來,向我的面前走來。晚風正在打瞌睡,我叫他也沒反應。我於是獨自給綺陽王子開了門,卻敏銳地看見他的鎧甲隱隱沾着血跡,正要問他,他卻頭也不回地進去了。

進去以後,一連三天,都沒有任何召喚,也沒有人敢進去問他是否安好。

終於我忍不住了,趁着晚風又在打瞌睡,偷偷地溜了進去。裏面靜悄悄的,彷彿沒有住人。我躡手躡腳地來到綺陽王子的卧房,想看看他是否安好——只見他身穿白衣,靜靜地躺在大木床上,似乎睡得很熟。

我觀察了一會兒見他沒動靜,於是大膽地走上前去,卻看見他閉着眼睛,臉色憔悴,微微皺着眉頭。我伸手摸了摸他的額頭,滾燙滾燙的。他的身上,包紮過的傷口處,血跡斑斑。

我於是四顧望去,果然從壁櫃中找到一些黑紅色的藥膏和紗布繃帶,用手沾一點兒那膏藥放在嘴裏,我便知道那是名貴的金槍葯。我輕輕打開包紮他傷口的繃帶,把傷口清理乾淨,把新的藥膏塗上去,換上新的紗布繃帶,然後重新給他包紮起來。我盡量不要弄出動靜,雖然我知道他現在不可能突然醒來。

包紮完畢我便坐在他的身邊看着他。——雖然憔悴,他卻是依然美得令人驚訝,我的心已經被他完全的佔據。

我在心裏對他說道:無論你愛的是誰,我便是要你好好的。

我摸了摸他滾燙的額頭,想着他已經三天沒有吃了,便走了出來,假傳綺陽王子的命令給膳房道:綺陽王子餓了,給他煮一碗粥。

果然,一大碗溫熱的粥很快就被送了來。我把粥端了進去,把昏昏沉沉的綺陽王子扶起來,讓他靠着床頭坐好,用湯勺一點一點地餵給他,眼看他一點一點地吃下去,我的心才輕鬆了起來。

就這樣度過了七個夜晚——晚風以為,是綺陽王子叫我進去的,否則我怎麼敢。第七個夜晚過去了,我照例換班回去。第八個夜晚,我正想着要不要進去看看他,卻聽見悉悉索索的腳步聲,從門縫裏面看見他自行在屋子裏走來走去。既然他已經醒了,那麼我就不敢再造次了。見他安好,我比什麼都要歡喜。

只是忽然一天下午,我們早晚班四個仙侍都被主管內務的仙子叫了進去,說是綺陽王子有事要問。我進去跟另外三個仙侍低頭站在那裏。

綺陽王子一身雪白的絲衣,清雅而又飄逸,如玉雕雪砌一般完美地站在那裏。一個個地看着我們,看過來又看過去,不發一言一語。好一會兒,他用吐字清晰、溫如珠玉的聲音問道:這幾日是否有人擅自進入我的卧房?

我們趕緊都搖頭起來說沒有。

綺陽王子似乎有點驚訝,又問道:是否有看到其他人進來?

我們又拚命搖頭說沒有。

我們都不敢抬頭,只感覺頭上的空氣漸漸凝固了起來。

綺陽王子似乎饒有興趣了起來,接着問道:是誰讓膳房半夜給我煮粥的?

我聽了,不由暗自緊張了起來。

果然綺陽王子話音剛落,我就聽見晚風字正腔圓的聲音對綺陽王子說道:是馨燭。

綺陽王子聞言又是略略一頓,環顧我們幾個,淡淡問道:哪個是馨燭?

我只好緩緩抬起頭來,忐忑地說道:我便是。

綺陽王子望向我,眼眸深遠幽靜又如河流一般斑斕,明麗璀璨令我暈眩。我不由得趕緊又低下了頭。

他若有所思地看了我半晌,依然柔和的聲音問道:為何半夜叫膳房煮粥?

我無奈答道:半夜我肚子餓了,想吃點東西。

哦。綺陽王子又是淡淡答道,似乎並不太在意。

少頃,他眉毛微微一挑,露出一絲不易察覺的微笑,善解人意地說道:以後你們肚子餓了,便讓膳房煮點東西吃吧。

我聽他如此表態,不禁鬆了一口氣。

不想,卻又聽他說道:馨燭留下,其他人可以走了。

我低着頭站在那裏,手心都滲出了細細的汗珠。

綺陽王子不聲不響地在那張如紫玉一般的卧榻上坐了下來,仔細地端詳起了我,若有所思的,好一會兒他如水流一般清晰悅耳的聲音傳來:你叫作馨燭?

我低着頭囁嚅答道:是的。

他又問:仙齡幾何?

我答道:虛度十五春秋。

他頓了一下,又問:哪個島國的仙子?

我答道:自小在離雲山長大,後來在夏幽國小住。

他又問:有何特長?

我說道:從小善於煉藥。

他聽聞我如此說,停頓了片刻,才又問道:為何來到明錫王宮?

我趁機奉承道:仰慕綺陽王子英雄蓋世、舉世無雙。

我說罷,半天也沒有聲音了,便偷偷抬頭看看綺陽王子,卻見他微微抿着嘴,意猶未盡地看着我,趕緊又低頭不敢看他。

又過了好一會兒,他淡淡的語氣說道:既然如此,以後你就做我的貼身小侍吧。

我心想:我畢竟是女的,做他的貼身仙侍恐怕不合適。趕緊說道:我是新來的,很多事情還不懂。

他眉頭輕輕一蹙,問道:你不願意?

我支支吾吾地道:我願意,只是……

綺陽聽我說“願意”,臉上欣然,卻並不關心我的想法,不等我說完,只是淡淡說道:既然願意,那就不要推辭。

從此綺陽王子對我寵愛有加,他居住的簌玉宮,甚至整個明錫王宮都任我出入了。不僅如此,綺陽王子一旦回來簌玉宮,便要使喚我,讓我給他更衣、束髮,洒掃,整理書桌、擦拭櫥櫃、端茶送飯,照顧起居等等,總之就是一個人當十個人使,幸虧他有一半的時間要巡視魔洲,不然非得把我累得散架。

綺陽王子對我一直是保持着合適的距離,看來我的擔憂是多餘的。

這天他又在簌玉宮中看書,我正給他磨墨,他突然皺了下眉,我脫口而出地問他道:傷口疼了嗎?

話一出口,連我自己都驚呆了。

綺陽王子的臉上白了白,望着我的眼神迷離了起來,只見他遲疑了一下,緩緩說道:是背上的舊傷。

我聽聞他這樣說,便說道,我給你看看。

他很配合地走到卧榻上坐着,我熟門熟路地拿來金槍葯和紗布,幫他查看起來背上的傷口,果然是一個深刻的傷口尚未完全癒合,發炎紅腫看上去觸目驚心。

我嗔怪他說道:這麼嚴重了,還不懂得要給侍醫看看?

他低頭不語。

我輕輕地給他擦拭了傷口,重新上了葯,然後包紮起來。

我正包紮着,他輕輕問我道:你以前給人包紮過嗎?

我不甚在意地答道:只給你包紮過。可是我似乎天生就會。

他轉頭看向我,眼中似有千言萬語,卻突然又皺了皺眉。我不由放輕了動作,突然想起來我的水滴子,從衣兜里掏出來一個,放在他手裏,說道,這個給你,吃了很舒服的。

他的手略略顫抖。我看他緩緩地把水滴子放入口中,又低下了頭。

轉眼我在明錫王宮也住了一年了。

這天青蔓來到明錫國,約我見面。我於是向內務主管請假了。陪着青蔓玩了三天她才回去,我才又回到王宮。

我步履輕快地走進簌玉宮,看見綺陽王子獨自坐着雕刻,旁邊的飯菜絲毫未動。

我關心地走過去問他道:怎麼還沒吃飯?

他聽見我的聲音,身子一抖,居然割破了手。

我連忙拿來紗布幫他包紮起來。我仔細地幫他包紮着,他靜靜地看着我。

怎麼這麼不小心,我說道。

他並沒有回答,只是淡淡地問道:何事請假那麼久?

我漫不經心地解釋說道:一個朋友來明錫國,陪她玩玩。

他輕聲問道:什麼樣的朋友?

我一點兒也不經過大腦地說道:好朋友。

他一頓,無奈問道:男子還是女子?

我不知道他為何突然關心起來我的朋友,抬頭看了他一眼,老老實實答道:女子。

他不再問了。

我看了一眼旁邊冷卻的飯菜,又問他道:晚飯怎麼還不吃?

他淡淡答道:沒胃口。

他不再說話了,默默繼續他的雕刻,手中一隻碧綠的鳥兒靜默在秋日疏枝的柳梢頭。

他坐在那裏雕刻到半夜才熄燈去睡,我便睡在他卧室的隔壁外間。

第二天一早他便出發巡視魔洲去了。聽晚風說,那三天他幾乎沒有吃飯,我心中不由得一緊,難道這與我有關?

他這次出去,一個多月才回來,神情疲乏,一回來倒頭便睡。他睡了整整三天。醒來,我給他端來了飯菜,卻聽他輕輕說道:馨燭,以後我們一起吃飯吧。

我聽了一愣,爽快答道:好的。

從那以後如果他有在,我們就一起吃飯。他似乎不把我當外人,卻也從無親密的舉動。

有一次吃晚飯的時候,我問他道,這明錫王宮裏面怎麼這麼單調,只有一種花,那就是牡丹。

他眯了眯那清輝蕩漾的長眼睛,說道:那些都是柳西女王種下的。

我撇撇嘴,又說道:柳西女王看來沒什麼審美眼光。

他停下筷子,望着我,眼中似琉璃碎裂般一閃,稍許,淡淡說道:我看了還好。

說罷他便沉默了,再也不說一句話。

後來,他帶着我四處走動,——我們去了雪邊,回去夏幽一趟,去了奇微,去了青峰。只要我說去哪裏走走,他便點頭,帶我去走走。

除了愛使喚我以外,他對我倒是百依百順。

這天我幫他整理屋子,看到他的柜子裏面,居然有一件破破爛爛的紫色毛背心,便順手丟在地上,想着等下一起拿出去扔了。毛背心下面是整整齊齊一盒珠寶,裏面的寶石似乎還不錯,雖然比不上明錫王宮中的珠寶燦爛,款式倒是沒有見過,特別得很。

我於是把那盒珠寶拿出來放在桌子上,試試看。有的戴頭上,有的戴手上,有的戴脖子上,滿滿當當的,照着鏡子,自娛自樂。

不知什麼時候綺陽王子回來了,怔怔看着我,幽幽問道:好看嗎?

我回頭一笑,心情愉悅地說道:很不錯。是可以送我的嗎?

他聽到我如此回答,有點愣住了,沉默少頃,說道:王宮內的其他珠寶你隨便挑去,這盒珠寶暫且我幫你收着吧。

我心想:這盒珠寶反正也算不上上乘,無所謂吧。

便點頭說好。

我神情輕鬆,他卻一副落寞的樣子。

突然,他看見被我棄置地上的毛背心,竟然跟瞧見寶貝一般即刻撿了起來,面含慍色地說道:以後我房間裏面的東西,你不要亂動。

說著拉開柜子抽屜,把那背心放了回去。

我摸不清狀況,一頭霧水地站在那裏,問道:那背心已經破了,留着做什麼?

他的臉色越發清淡了起來,黯然神傷地反問我道:你真的不知道嗎?

我愣住了。

他看着我無辜的眼神,也不說話了,就那樣一言不發地默默看着我,然後又默默地獨自走了。

也許我亂翻東西他生氣了,此後他都不讓我隨意進入他的卧房。

就這樣又過了一年,我想念母親了,也想念離雲山的小夥伴們了。明錫王宮雖然很好,但我年幼無知、活潑好動、愛玩愛鬧;綺陽王子雖然帥氣無敵,卻性情安靜寡淡,對我的態度也是陰晴不定、若即若離。這樣清淡地過着重複的日子我也已經有點膩煩了。

我於是跟綺陽王子告假道:我想回去離雲山看看母親,大約半年以後再來。

他正在看一份摺子,聽完我的話,抬頭看着我,依然淡淡的聲音問道:為何需要這麼久?

我振振有詞地說道:自然是需要這麼久,離雲山還有我好多玩伴呢。好不容易回去一趟,自然要多待一些時日。

他聽了我的解釋,一縷陰霾籠上他清俊的臉龐,不悅地說道:如果我不同意呢?

我不樂意地看着他,頂撞道:哪有不同意的道理?

他不說話了,少頃,彷彿下了一個決心般地說道:我准你二十天假。

我依然不肯讓步,說道:二十天太短了,必須得半年。

他看着我,似乎十分不舍,接着神情陰鬱了起來,終於說道:你走吧。

說罷,他不再看我,低頭繼續看他的摺子了。

也許是因為他比我年長好多吧,反正他的心思我是猜不透,也不理解。

隔日我便出發去往離雲山了,只是,我對他是如此挂念,竟然魂不守舍的。十五天以後,我便匆匆地趕回明錫王宮了。

我剛回到王宮,晚風看見我,一把抓住我說道:你去哪兒了?

我說我請假了。

晚風急急說道:綺陽王子病了,你快去看看。

見晚風神情如此急切,我不敢怠慢,連忙往綺陽王子的卧房跑去。等在外面的幾個大臣見我來了,似有默契一般自動讓開一條道,讓我進去。

只見綺陽王子躺在寬大的床上,面色如灰、奄奄一息。我叫他的名字他也不應。我摸了摸他的脈搏,淡淡的。

晚風在旁邊小聲告訴我說:自從你走後,綺陽王子不知道什麼原因,好像變了一個人似的落落寡歡,竟然絕食了起來。

我聽了心想:怎麼會這麼巧?這難道又跟我有關?卻是毫無頭緒。

我想起來我的還魂丹或許有用,想要餵給他,他卻緊閉着雙唇,怎麼也撥不開嘴。我心裏急了,這樣下去可怎麼辦?

一天兩天三天,我坐在他的身邊心急如焚,王宮內外所有的大夫都束手無策。

夜色降臨,他的氣息越來越微弱,好似一縷遊魂,隨時可能離去。

我握着他的手,開始感到心痛難忍、心如刀絞、肝腸寸斷。一個名字突然在我的腦海裏面出現,我想起來我曾經叫他“楊樹“。

楊樹,我喃喃地自語着,多麼熟悉的名字,好似銘文深刻在我的心中。

我忍不住叫他道:楊樹,你醒醒,楊樹,我是柳西。

話一出口,我自己都震驚了。

我原來就是柳西嗎?我就是她,她就是我,他們的故事就是我的故事。一霎那,腦海中無數回憶碎片漂浮。

淚水湧上了我的眼眶,淚珠落下如珠玉。我輕輕吻了他的手,對他說道:楊樹,我不能失去你,我是柳西。

他卻依然一動不動的、無動於衷地躺着。

我的心好似要碎裂一般,終於俯身捧着他的臉頰,深深吻着他,——但願這唇間的溫暖,能夠傳遞給他我纏綿無盡的愛意。

好一會兒,終於他的嘴唇微微翕動,我停下來,把還魂丹輕輕放入他的口中。半個時辰過去了,他的嘴唇漸漸紅潤了些。

楊樹,我想起來了,我是柳西,我不能失去你。

我緊緊抓着他的手,渾身顫抖着自言自語。

他似乎聽見了我的呼喚,微微睜開了眼睛,我毫不猶豫地又深深地吻了上去。

求你,活着。

我俯身抱緊了他,抱得那麼緊,好像我的手稍一放鬆,他就要飛走了。

我把他抱着半坐起來,讓晚風把米湯餵給他。一點點、一些些,他的身體漸漸溫暖了起來。我聽見他喃喃地叫着我的名字:柳西。

我便又吻了他的臉頰,在他耳邊輕輕說道:楊樹,我永遠永遠都不會再離開你一步。

我沒日沒夜地照顧他,細心得好像在做一個無以倫比珍貴的雕刻。

他漸漸清醒了起來,默不做聲地看着我。

我握着他的手,輕聲叫他道:楊樹。

他聽見我如此叫他的名字,突然流下了眼淚,一臉委屈,哽咽的聲音說道:柳西,你為什麼要不告而別?

我的眼睛一下子漲滿了淚水。

五千年,對我只是彈指一瞬。楊樹,今生,便讓我從現在開始補償你吧。你若不離,我便不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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柳西陽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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