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憶(二)
長安城門處,裴琰跟着父親從馬上下來,向前來送行的幾位叔父、堂弟道別。
“好孩子,上了戰場,對上那些斬他百十個胡人的腦袋,震一震咱們裴家人的士氣!這兩年,朝廷沒動武,他們便自大得不知天高地厚,以為咱們裴家沒人了!這些年的經營,可不是白費的!”其中一位長輩輕拍裴琰的肩膀,語氣里滿是信任與期望。
裴琰斂眉垂首,彎腰作揖,答應道:“叔父放心,侄兒定重揚我河東軍的聲威!”
“好!不愧是長兄!”幾位年紀尚小的堂弟連聲讚歎,望向他的目光裏帶着幾分欽佩與羨慕。
那日,他跟着父親入宮見陛下時當眾請戰的事,如今已人盡皆知了。
他如今還只是個六品校尉,雖比起許多隻擔虛職的貴族子弟而言,已有十分矚目的成績,可若不是因着父親節度使的身份,他恐怕連見天子的機會也沒有,更別提當面請戰。
他始終記得,當時身邊的眾人,甚至是坐在高座上的天子,朝他投來的一道道異樣的目光,他們分明不相信他和他父親的話。
若不是他又說出不必朝廷再額外徵兵撥糧,只靠河東常備軍和近幾年軍中屯田墾地積攢下的糧,便足以應付,陛下很可能根本不會同意出兵。
“好了,時候不早,你們都回去吧,不必送了。”裴紹看一眼天色,沖弟弟們揮手,帶著兒子重新上馬。
不遠處,數百軍中隨從見狀,也齊刷刷跨馬而上,隨時準備出發。
裴家幾人退到道邊,沖父子二人躬身作別。
裴琰回頭看一眼高高的城樓,隨即催動馬兒,跟着父親小跑而去。
然而,未待二人行出多遠,城門內卻忽有一隊人策馬奔來,最前面被拱衛着的那個是個十六七歲的少女,一身鮮亮騎裝,昂首穩坐在馬上,正是壽昌公主李華庄。
“暫請留步!”她單手拉韁繩,另一手衝著遠處正要離開的父子二人揮動。
裴琰下意識回頭,便對上她越來越近的一張紅潤臉龐。
“裴校尉!”她快馬趕上,在距離二人約十丈距離時,才放慢馬速。
“公主殿下。”裴紹停下,帶著兒子向華庄行禮,目光里是顯而易見的疑惑,不知這位金枝玉葉的公主為何會在這時趕來。
“可算趕上了!裴將軍,不知能否容我與令郎說幾句話?”她目光坦然,落落大方,騎在馬上的身姿帶着大魏女子特有的爽朗與英氣。
裴紹挑眉看一眼面無表情的兒子,慢慢掉轉馬頭先行離開:“一會兒你自己趕上來。”
寬敞的道路上,頓時只剩下兩個年輕男女。
“不知公主有什麼話要與臣說?”裴琰仍是面不改色,並不看她,只垂眼望着她的馬兒,語調也無甚起伏。
華庄本是聽說他今日要走,才一時衝動,想來問問他,那日的話到底是何意,他主動請戰,又是否與她有關,可眼下見他一副毫無波瀾的樣子,忽然有些泄氣。
恐怕是她想多了。
她捏緊韁繩,將到嘴邊的話壓下,別開眼道:“也沒什麼,只是想祝你旗開得勝,到時能橫掃千軍。”
離她不過幾步的裴琰已悄悄抬起頭,無聲打量着近在咫尺的公主,並未回應。
華庄自覺無人理會,有些索然無趣,臉色漸漸冷淡,拉着韁繩便打算離開:“好了,我的話說完了,你——”
“殿下那日在芙蓉園說的話可作數?”裴琰忽然出聲將她打斷。
“什麼話?”華庄疑惑,一時沒反應過來他問的到底是什麼話。
“殿下說,只要有人能擊退突厥,不論他提什麼要求,只要殿下力所能及,定不會推辭,這話可作數?”裴琰難得十分仔細地解釋,替她回憶那日的事。
“自然。”華庄答得毫不猶豫,可心裏卻慢慢有了一種羞赧,方才被打破的猜測又隱隱冒頭,“你——你想提什麼要求?”
裴琰始終無甚表情的臉上忽然浮現一抹笑意:“還未出兵,殿下就這般信任臣嗎?”
華庄被他說得更加羞赧,索性咬牙將心裏的話問出:“裴琰,我問你,你向陛下請戰,是不是因為我的緣故?”
“是。”
這一次,他回答得斬釘截鐵。
華庄的臉忽然紅了,怔怔看着他不說話。
“但也並非全是因為公主。”裴琰肅起臉,慢慢開口,誠懇地向她解釋,“北方胡人多年來,一直是我大魏的心頭大患,臣是大魏人,也是裴家人,自然不容外族欺我大魏。進京之前,臣與父親便已想好應對之策,本就是謀划已久的出兵,公主不必擔憂。”
華庄聽得仔細,心中的羞怯也慢慢消失。
她出生皇族,自小便是受眾人追捧,如今到了適婚的年紀,身邊自然不乏年輕英俊的郎君追逐。若他只說這一切,全是為了她一個人,她恐怕除了此刻的幾分感動后,便不會再相信他。
可他說得這樣誠懇,反倒令她覺得安心,不由自主便相信他。
“如此甚好,盼你果真能為邊疆百姓謀福。”她說話時,雙眼注視着他,帶着毫不掩飾的敬意與期待。
裴琰重新露出笑容,帶着幾分溫柔與意氣風發:“公主記得方才的話。”頓了頓,又道,“公主的馬術不錯。”
馬兒飛快地跑開,華庄愣了片刻,沖他呼道:“我等着你們的慶功宴!”
……
“看來,父親早就了解了母親的性子,說話間便能潛移默化地打動母親了。”麗質一手支着下顎,眼裏滿是促狹的笑意,“不過聽來,三郎的性子,倒是與父親像了九成。”
李太后咳嗽兩聲,喘着氣平復,又喝了兩口麗質遞來的溫水,笑着點頭:“是啊,我早說呢,父子兩個的性子真是一模一樣。”
這時候,舒娘端着才熬好的湯藥進來。
麗質伸手接過,與兩個宮人一起將李太后扶起來些,親自舉勺喂葯。
李太后艱難地飲下,忍着苦味又灌了兩口蓮子湯,這才覺得好些。
“後來呢?我猜,父親定是打了大勝仗,回到長安,得豐厚賞賜,再求娶了母親。”麗質見她興緻未減,仍想說下去,便順着方才的話繼續問。
李太后先是點頭,又是搖頭:“他的確打了勝仗,可求娶——說來,應是我要嫁他。”
……
昭成八年,河東軍大勝突厥,其中,年輕的校尉裴琰獨領八百騎兵深入敵軍,斬殺千餘人,更與達都可汗正面而戰,生生斬斷其右腿,令其當眾墜馬,險些喪命。如今,突厥內部因汗王奄奄一息,再無暇他顧,數年內,都不會再有異動。
長安城中,天子大為欣喜,當即在大明宮中為裴家父子設盛大的慶功宴,更當場為裴琰連升三級,令他從六品一下變成從四品。
年輕的郎君,原本不過是成百上千的貴族子弟中的一個,如今已成了萬眾矚目的戰鬥英雄。
酒酣時,天子紅光滿面,舉杯問他:“裴卿,今日你是這慶功宴的主角,你可有什麼想要的?說出來,朕都賜你!”
無數道目光再度落在裴琰身上,就連坐在一旁的華庄也忍不住屏息朝他看去。
她沒忘他離開前的話,此刻心跳也開始莫名加速。
然而裴琰只抬頭對上天子的目光,斬釘截鐵搖頭:“為陛下盡忠,守一方百姓,都是臣分內之事,臣別無他求。”
別無他求。
華庄心裏忽然有些空,望着那道身影愣了好久,竟然不由自主起身,趁他離席之際,悄悄跟上去。
顯然今夜時刻注意這位年輕未婚郎君的不止她一個。
她一路跟着,見他婉拒了四五個想與他搭話的小娘子,心裏越來越堵,不覺停了腳步,再不想走近。
可她一停,前面的人卻也像是有所察覺一般,停了下來。
他慢慢坐到廊邊的欄杆上,輕聲道:“公主殿下是否有話要說?”
華庄踟躕片刻,索性從陰影中出來,昂首道:“這話該我問你,你回來,難道沒有話要同我說嗎?”
她就站在他面前,目光垂下,卻沒與他對視,只落在他還包紮着繃帶的受傷的左臂上。
裴琰難得沒有遵君臣之禮,仍是坐在廊邊,滿身疲憊,眼眸卻仍明亮清澈。
“公主以為,臣該有什麼話要說?”
他不答反問,令華庄一時錯愕:“你、你沒有要求要提嗎?先前分明不是這麼說的……”
裴琰忽然輕笑一聲,望着她的眼裏閃過一分不易察覺的溫柔:“臣的要求,已然實現了。”
“什麼?”華庄瞠目,“你分明還未說,到底是什麼?”
裴琰低下頭,嗓音低沉,帶着幾分嘆息:“臣的要求,便是讓公主不必受迫於人,能做自己想做的。如今,突厥的可汗不敢再妄想娶公主,公主的婚姻,自可自己做主,臣的要求,自然也算達成了。”
竟然是這個。
不知為何,華庄驚愕之餘,心底莫名泛酸。
“這一次過去了,你怎麼知道,以後不會再發生這樣的事?”
裴琰抬頭,注視着少女的眼眸,認真道:“若再有下一次,臣仍像這一次一樣,帶兵殺去,總會不讓公主受委屈。”
華庄怔怔望着他,一時覺得他仰頭注視自己的樣子閃過一絲熟悉。
“你,從前見過我嗎?我是說,你上一次回長安之前。”
裴琰沉默片刻,點頭道:“公主的馬術,是誰教的?”
“自然是父親與兄長教的。”她下意識回答,隨即又補了一句,“不過,最早學騎馬,是八歲時跟着父親去太原的時候——”
“你、你是,在太原馬場上,教我騎馬的那個小馬童?”
華庄想起舊事,不由瞪大雙目,吃驚又懷疑地望着他。
她記得,那時她父親還只是親王,偶爾到地方公幹,也會帶着她與兄長同去。八歲那年,她便跟着父親去過一回太原。
那時她正想學騎馬,身邊的侍從便帶着她到了郊外的馬場上。她記得,馬場上有個比她略大幾歲的小少年,日日冷着一張臉教她騎馬。
那時,她身邊的侍從都不敢讓她上馬,唯有這個小少年,願意親自帶着她策馬奔馳在草場上。她身邊侍從眾多,每到不同的地方,都會有當地的人派來的下人,而他從頭至尾,也從未主動表明自己貴族的身份,只是每日見到她時,他多是與馬場上的馬奴和來跑馬的將士們在一處,她便下意識將他當作是馬場上的小馬童。
裴琰慢慢站起身,抬起沒受傷的那隻胳膊,輕輕摸了摸她的發頂,緩緩點頭:“是啊,臣就是教公主騎馬的那個‘小馬童’。”
那時候,他才被父親帶着,時不時與軍中的將士們一起操練。只是因為年紀還小,尚未與眾人同吃同住。他一有空,便會跑到馬場上,苦練騎射技藝。
他一直記得那個只短暫停留過數日的小女娃。
她天生高貴,被眾星捧月卻不頤指氣使,即便將他當作個普通的馬童,也還是待他和氣又尊重。她還會令身邊衝撞了他的僕從向他道歉。
他至今還記得她說的話。
“那時,公主說:‘我是王女,要愛護天下的子民。他也是祖父的子民,需要被愛護,不能被欺侮。’”裴琰的眼眸閃閃發光,“如今,王女成了公主,臣會做公主手中的利劍,替公主斬去前路的荊棘。公主不必有別的擔憂,婚姻之事,只要順遂自己的心意即可。”
他說著,後退一步,沖華庄拱手作揖后,便轉身要走。
“裴琰!”華庄忽然開口叫住他,臉頰慢慢漲紅,鼓起勇氣,問,“你難道不想自己娶我嗎?”
裴琰眼神閃了閃,先是點頭,又搖頭:“臣註定要守在軍中,守在邊地,而公主不該受那樣的苦。”
“你沒問過我,你怎麼知道我願不願意受苦?”華庄有些分不清楚自己心裏到底是失落,還是欣喜,又或者是不滿,只知道一股腦兒將話都說出來,“你讓我順着自己的心意,我的心意,便是我不怕吃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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