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一章

第四十一章

十一月二十五日,凌晨。

朝鮮北部,野松嶺,無名高地。

氣溫零下二十八度,自從幾天前的一場大雪,公路和兩邊的山崗已經被一尺厚的積雪覆蓋。滿山密密麻麻的松樹上也覆蓋著厚厚的積雪,以至於枝頭都被壓得彎了下來。

天上滿是陰雲,山風捲起少量的雪花,呼嘯着掠過窄窄地峽谷和幾個突兀的山頭。儘管看不見月亮和星星,但漫山遍野的積雪仍然在漆黑的夜裏明晃晃地。

延綿近百公里的山脈和峽谷,在這裏地勢突然變窄。狼山峽谷最寬的地方几公里寬,而最窄的地方則是在這裏,僅僅數十米。幾座低矮的小山包扼守着這條朝鮮北部的重要道路。過了這幾個小山包,便是幾十公里在無險可守的平緩丘陵。如果公路是河流,那野松嶺赫然就是那入海口。

野松嶺在古代,是朝鮮西北部重要的通道,歷來是兵家必爭之地。這裏荒無人煙,卻是有名的古戰場之一。歷史上很多場傳奇一般的戰鬥就是在這裏發生。有些被載入史冊,有些成為傳說,還有一些已經淹沒在歷史雲煙中再人知曉。即便是很多年後,這裏依然可以挖到不同朝代的兵器、盔甲的殘骸。有幾十年前的,也有幾百年前的,甚至還有千年以前的。

野松嶺因為松樹多而聞名,這裏的松樹要比周圍山裏的松樹密集很多倍,而且一個個長得都比周圍山裏的松樹粗壯。野松嶺的松木是最好的松木,不僅木質細膩堅硬,而且松樹長得極為筆直。一棵棵松樹像是一個個從遠古便佇立在這裏的士兵,無形中有一種殺伐之氣。周圍的一些山民有時會來這裏伐樹,然後拉到城裏准能賣個好價錢。

很多外人以為野松嶺說的就是野松樹,但這個‘野’字說的卻並不是松樹。這個‘野’字,是孤魂野鬼的‘野’。據說,因為這裏死的人太多。每每到了夜裏,就會有鬼哭聲響遍山野。經常有人在這裏失蹤,活不見人,死不見屍。

很多年前,這裏並不叫野松嶺,而是叫‘野鬼嶺’。

幾處高地上都有營地和帳篷,營地里生着篝火,帳篷的縫隙中依稀能看到燈光。在帳篷中還隱隱飄出熱咖啡和食物的香味,營地周圍有幾道凍得蜷縮的身影在寒風中來回走動。在幾處高地周圍的松樹林中,無數道僵硬緩慢的身影艱難地移動着。

這些緩慢的身影就像是山中的霧氣一樣,在輕微地沙沙聲中,從數個方向將幾處高地包圍了起來。

從這些緩慢僵硬的身影中,鑽出一些靈活的身影。他們棉衣反穿,身上披着白色的被單,與周邊的雪景融為一體。從這些小山包的背風面,或是防守最薄弱的方向,悄無聲息地爬了上去。

列兵華雨澤是南韓1師15團的一名新兵,來自光州南邊村子的他,祖上十幾代都是農民。當然華雨澤本人也是農民,一個17歲的農民的兒子這個季節本應該在家裏窩冬,等待來年春天的到來。但是他卻被拉了壯丁,來到了北方的山裏,這個鳥不拉屎的鬼地方。

華雨澤是家裏最小的兒子,卻也是唯一的一個了。大哥很多年前在華雨澤還沒有出生的時候,去光州城買農具。大白天的在光州城的街頭,被日本人持刀砍成了兩截。原因卻只是華雨澤的大哥不小心蹭髒了那個日本武士摟着的姑娘的衣袖。

華雨澤的二哥六年前去光州城裏打工想掙點錢補貼家用,在街頭被日本人拉去當了兵。二哥曾經寫過一封信說要隨軍坐船出海,好像是要到一個不知名的島嶼上,卻再也沒回來。直到現在,母親還執着的認為老二一定會回來。

因為這兩件事,華雨澤的父親變得時而清醒,時而瘋瘋癲癲。而華雨澤的母親從六年前得知二兒子被拉走當兵之後,身體就一直不好,整日卧病在床。華雨澤家中還有一個十一歲的妹子,妹妹年紀很小,但很懂事。總是能幫着他這個當哥哥的做些力所能及的家務。

華雨澤十一歲的時候,便接過了養活全家的重擔。不僅要照顧瘋瘋癲癲、時好時壞的父親,還要去山裏給母親采草藥治病。像他們這樣的貧苦村民,根本買不起那些昂貴的藥品,只能在山裏找一些草藥。不僅要伺候地里的水稻,還得照顧年幼的妹妹。一家人的擔子壓在肩上,讓年僅17歲的孩子,卻已經像二十七八歲的成年男子一樣滄桑。乾瘦的身體、粗糙的雙手,甚至只有在一些五六十歲的老人身上才能看到。

一個多月前,華雨澤帶着今年家裏富餘出來的糧食來到光州城裏。他準備賣了糧食換些錢,然後再買一些今年過冬的日常用品給父母帶回去。

結果好像是命中注定的一樣,在光州城的街頭,華雨澤被拉了壯丁。僅僅發了一身散發著血腥味的破舊的棉衣,華雨澤就糊裏糊塗地被送進了軍營。領到一支破舊的日本造步槍,華雨澤又糊裏糊塗地被送到了北方的戰場。

半個月前,沒有經過任何訓練。華雨澤和上百名和他一樣被拉來的壯丁,作為新兵被補充到了陸軍第1師15團。

被送進15團的當天,經過簡單的詢問,華雨澤的排長對分給他們排的新兵全都是從沒有經過訓練和上過戰場的菜鳥很不滿意。但華雨澤聽到,排長罵的並不是他,似乎是他完全不認識的“上面”。在這一點上,華雨澤和排長的觀點是完全一致的。自己不過是一個農民,連槍都沒摸過,怎麼就被送到這陌生的地方了。

聽老兵們聊天的時候說,一個月前他們遭到了中國軍隊的圍攻,損失慘重。

即便只是那幾個老兵圍着篝火、打着撲克、聊着天說到的。但談論到之前經歷的那一場戰鬥,華雨澤依然能夠聽出他們語調中的顫抖和驚悚。好像這個排有一小半人都死在了那場戰鬥中,所以每個人提起那場戰鬥都驚恐萬分。

華雨澤一點都不想打仗,一點都不想待在這裏,他只想趕快回家。他更擔心還在家中等着他回家的母親和妹妹,對於打仗這樣的事兒一點兒興趣都沒有。更何況和他在一起的那些老兵,對他並不友善。自從來到15團,華雨澤等新兵似乎就成了受氣包。行軍的時候走在最前面,全排的衣服都是他們十幾個新兵來洗,甚至是那些老兵的內褲也是他們洗。敢說個不字就要挨打,晚上還要被逼着去帳篷外面站崗放哨。

讓華雨澤感到唯一幸運的是,從被送到戰場到現在,他並沒有見到傳說中的敵人。

抱着冰冷的步槍,華雨澤蜷縮在帳篷邊上。和帳篷里的溫暖不同,外面是零下二十多度的嚴寒。他身上蓋着一條厚厚地軍綠色毛毯,這能讓他感覺到暖和一點。他哪裏會放什麼哨,他甚至連槍都不怎麼會開。這些老兵其實就是瞧不起他們這些新兵,要不然為什麼什麼臟活累活都逼着他們來做?

寒風逼得華雨澤不得不將帽子的護耳緊緊地貼緊耳朵。除了呼嘯地風聲,他什麼也聽不見。

現在已經是凌晨四點五十分,還有兩三個小時天才會亮。華雨澤閉着眼睛胡思亂想着,昏昏欲睡。在他打着瞌睡的地方不遠處,傳來沙沙沙的聲音,但捂緊耳朵的他什麼也聽不見。

“噗嗤……噗嗤……”

突然,華雨澤聽到身後不遠處的另一個帳篷里傳出幾聲奇怪的聲音。他將護耳稍微鬆開一點,企圖聽清到底是什麼聲音。

“唔!”

華雨澤聽到了一聲悶哼聲。

怎麼回事?華雨澤想要去看看究竟,但一想到那些老兵可憎的嘴臉,他還是打消了這個念頭。就在這個時候,他猛然看到幾道身影從剛才那個帳篷中鬼鬼祟祟地鑽了出來。

明亮的積雪讓華雨澤隱隱約約看到那幾個從帳篷中鑽出的黑影手中提着長長的步槍。

“上個廁所怎麼還帶着槍?這些老兵可真夠神經質的,哪兒有敵人呢?”華雨澤胡思想着。

但隨即,華雨澤驚恐地發現,那幾個黑暗中的身影並不是他所認識的任何一個人。而且,他們手中的步槍上,還帶着明晃晃的刺刀。有幾個人的刺刀,竟然是紅色的,還在向下滴着什麼液體。

“鬼?”華雨澤被自己的發現嚇得半死。華雨澤不由想起白天的時候,那些老兵講給自己聽的有關這個地方的一些傳說。據說,‘野鬼嶺’這個地方,經常有孤魂野鬼出沒,生的青面獠牙,專門吃落單的和迷途的行人。不光吃,還會讓這些被野鬼吃了的人,鬼魂也不得安寧。

華雨澤發現自己在顫抖,他想停下顫抖,但根本停不下來。

那幾個‘鬼’從帳篷中鑽出來,然後小心翼翼地向著自己身邊的帳篷走來。華雨澤感覺自己心臟已經跳到了嗓子眼,他甚至連呼吸都不敢了。牙齒都開始有些打顫,華雨澤趕進咬緊牙關,努力不讓自己發出任何聲響。好在那幾個‘鬼’似乎並沒有發現自己,徑直鑽進了帳篷里。

華雨澤心裏暗暗鬆了一口氣,但還沒等他放下心來。自己身邊的帳篷里,便傳出幾聲詭異的聲響、

“噗嗤……唔……”

“噗嗤……唔……”

“噗嗤……唔……”

……

這是……什麼東西刺入身體的聲音!華雨澤突然反應過來,瞪大了雙眼,全身忍不住顫抖起來。華雨澤以前在家殺過羊,尖刀刺入羊腹的聲音就和現在的聲音一模一樣!帳篷里哪有什麼羊,只有——人!華雨澤想到了那些‘鬼’手中的刺刀,那鮮紅的難道是……?此刻的華雨澤腦中一片空白,恐懼讓他喪失了所有的理智和勇氣,他只想逃離這裏。

華雨澤悄悄地站了起來,不敢發出一點聲音,轉身向下山的方向跑去。隨着他這一跑發出的腳步聲,好像是驚動了那些黑暗中的‘鬼’。華雨澤聽到身後傳來沙沙聲,那些怪物好像追向了自己。但華雨澤一點兒都不敢回頭,他手中的槍都不知道什麼時候不見了。

剛剛跑出營地,華雨澤就聽到身後的營地里傳來了幾聲槍響。槍聲變得密集,在槍聲中還夾雜着嘈亂的人的喊叫聲。隨即,無數爆炸聲從營地中傳來,通紅的火光照亮了整片小高地。不只是自己所在的小高地,周圍的好幾個高地上都傳來爆炸聲和槍聲。

奔跑,摔倒,爬起來奔跑,再摔倒,再爬起來,奔跑。華雨澤甚至在一瞬間不知道自己是誰,在哪兒,只知道無邊的恐懼,好像身後便有無數的厲鬼追着他。這些厲鬼不僅要吃他的肉、喝他的血,還要張開血盆大口,咬碎他的骨頭,讓他也變成孤魂野鬼,永世不得翻身。

華雨澤感覺自己肺都要被喘出來了,他跑不動了,只好停下來喘着粗氣。寒冷的空氣讓他不停的咳嗽,華雨澤終於回頭看了一眼,他忽然發現並沒有什麼鬼怪追着自己,自己的身後空無一人。原來自己竟然已經跑出了一兩公里,小小的山包和燃燒的營地此刻距離自己似乎是那麼遙遠。

附近的整片群山中迴響着他聽不懂的喊聲,那聲音像是無數厲鬼在咆哮,又似乎是千軍萬馬在衝鋒。那可怕的聲音,在他餘生的六十二年中不斷在腦海中迴響。那聲音如影隨形,永遠消散不去,成了華雨澤一生的夢魘。那聲音,赫然是:

“殺!”

突然華雨澤身上打了一個冷顫,汗毛似乎都豎了起來。一種危險的感覺遍佈全身,但還沒等他轉身,後腦勺就挨了一下重擊。

華雨澤暈暈乎乎摔倒在雪地上,模糊間他好像聽到了幾個人在說話,但他發現自己一句話也沒聽懂。之後,他便什麼也不知道了。

“嘿,班長,這兒還有一個漏網之魚。”

“袁慫慫,你他娘的,人家沒拿槍你咋給人打死了。你他娘的真是個慫貨,就不能抓個活的?”

“班長,我沒把他打死啊,只是打暈了。”

“嘿,還真是活着的。這小子跟你一樣,也是個逃兵。逃兵抓了個逃兵啊。”

“班長,我都抓着俘虜了,以後能不能不說我逃兵?”

“那要看你表現。”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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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抗美援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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