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遺忘的初衷
我抱着孫休,在公安陰冷殘破的城牆下,坐了整整三天三夜。
三天三夜來我們沒有吃任何東西,也沒有喝過城中的一滴水。
天下起雨來的時候,我用雙手張開接些雨水,用來濕潤我和孫休焦渴的喉嚨。
孫休思念他的母親,夜半的時候常常從夢中哭醒。可他記住了他母親的話,當他悲傷的時候,他也只是用手塞住嘴,盡量不去發出那些哭聲吵醒我,免得我心煩。
早上醒來的時候,經常發現他嘴唇邊泛着幹了的血,手上傷痕纍纍。
那時候我唯一能做的是更緊地抱住他,在他耳邊輕聲說:
“別難過,我們很快就會得救……”
第四天凌晨,聽見城外傳來一陣紛亂的馬蹄聲。
馬蹄聲一直逼近城門。然後一把再熟悉不過的聲音在門外響起:
“——把城門打開。”
城樓上一陣慌亂,醒來的士兵不知所措地拒絕着來人的要求。而外面那人,面對着這一片慌亂,清晰而不容抗拒地說:
“——我是你們的丞相,我命令你們把城門打開!”
門緩緩開了。
在潮水般湧入的士兵中,我第一眼就看見他。他威風凜凜地騎在馬上,一雙眼睛不安地到處尋找。他比上次分別時更加消瘦,可他還是那樣好看的男子:眼睛如少年般明亮,衣裾上沒有一點灰。他的發仍然黑亮飄逸,沒有摻雜一絲班駁。
而我,抱着孫休坐在城牆陰暗的角落。我們的長發都散亂骯髒,臉上爬滿泥濘,活脫脫地像是兩個乞丐,又似是從地獄裏走出來的餓鬼。
可他還是看見我們。他的馬將他帶到我們面前。他看着我,我看着他。他的臉上寫滿難過,嘴唇輕輕顫抖,吐出我聽不見的話語。然後,突然之間,他一下子從馬上翻身下來。
他動作快得我幾乎以為他是從馬上掉下來的。可是沒有,他只是迅速地一下子單腿跪在地上,渾然不顧地上的泥染上他的衣角。他的頭垂得很低,誰也無法看見他臉上的表情。
我拉着孫休的手,站在他面前。所有人都在看我們,空氣安靜得如同凝固。
好像是過了一個世紀那樣漫長,我終於聽見他平靜得如同做作的聲音:
“……臣救駕來遲,讓夫人和皇子受苦了。”
而我也用了同樣平靜的聲音說:
“丞相大人救駕有功……”
那一場噩夢,終於在這個刮著微涼的風的早晨,被從武昌趕來的他喚醒。
死去的妃嬪們被送到城外安葬,死去的居民的屍體被堆在一起火化,倖存的人們一一領到藥品和食物,以及乾淨的水。
剩下來的我們,坐上了他安排好的船。
早晨的江上有些凍人。我抱着孫休坐在船艙中,用我的體溫溫暖他幼小的身體。
陸遜挑簾進來,看了我們一眼,什麼都沒說,又轉身出去。
過了一會,一件大衣被送了進來。我用它緊緊裹住孫休又蓋住自己。
明明衣上有他的體溫,明明身體在一點一點暖起來。
可心仍是冷的,像風。
在武昌,我們好好地洗了個熱水澡,又用精緻的食物充分填充了被折磨了很久的胃,然後再次起程,準備出發回建業。
在碼頭上,人一個一個地走上回程的船隻。都差不多上齊了,只有我和孫休還站在那裏。
他就站在旁邊,指揮着士兵將幾位夫人一一安置好。然後回過頭來,溫和地對我說:
“夫人也該上船了。”
我只是說好,卻並不移動腳步。
他也並不催我,在那裏站了一會,又說:“回去以後,要小心些,不要再發生這樣的事……”
停一停,他又笑起來,自嘲般地說:“也不會有這樣的事情發生了。陛下很快就會知道。”
他臉上神情有些失落,而我忍不住說:
“我只是想活下去而已,並沒有想別的。回到建業,我不會在陛下面前提起此事。”
“你的好意我心領了,”他指着那些船隻說,“可是即使你不說,她們也會說。陛下遲早會知道。”
我沉默不語。他說的都是對的,孫權會知道此事,孫權會憤怒,他不會再給王夫人這樣的機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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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最終還是選擇我。雖然我心裏清楚,就算不是我,換了其他人,他的良心也會讓他去公安相救。
但是這一刻他還是在怨我的。
“走吧,”他柔聲催促道,“你回去吧。”
“伯言,”我又想起一件事來,忍不住問,“那塊玉,我的那塊暗紅色的玉……是否,還在你那裏?”
他有些驚訝地看着我,然後說:“還在,怎麼了?”
“……能不能還給我?”
他看了我半天,嘴唇抖了抖,還是沒說出任何話來。最終他嘆口氣,緩緩地從衣領中將玉拿出來,從脖子上取下。
——他竟然把這塊玉戴在了貼身的地方。
“我以為你會留給我的。”他這樣說著。玉握在他手裏,他卻沒有伸出手,也沒有還給我的意思。
那一刻我有些猶豫。我在想,要麼就給他算了?——留給他,讓它代我陪伴他吧。
可是轉念之間,心又硬起來。不可以給他。
其實換了別的任何東西,我都可以給他。只這塊玉不可以。我從生我養我的時代橫跨一千八百年來到這舉目無親的亂世,只有這塊玉一直陪伴我。再窮困再難過的時候,我也不曾放棄過它。浮沉無定的生命中,只有它在提醒我,我是如何來到這世上。
我害怕丟了它,連最初的自己也會忘掉。
“伯言,”我嘆口氣說,“對不起,真的不可以給你。”
他什麼都沒有說。走上來將玉放進我手中,然後轉身而去。
在回建業的船上,我一直很難過。幾次想落淚,卻又硬生生地忍住。
孫休站在旁邊,一直茫然地看着我。到最後,他還是忍不住,小心翼翼地說:
“影娘娘,你不要生丞相大人的氣了,你要開心一點……”
我驚訝地看着他,說:“我沒有生丞相大人的氣。”
“那你為什麼和他說完話之後就那麼難過?”
“傻瓜,”我笑起來,把他抱到懷裏,“我只是——”我搜腸刮肚地尋找着詞語,“……感激他。你也應當感激他。”
“我非常感激他!”他大聲地說著,“之前她們都說丞相大人是王娘娘那一邊的,她們說丞相大人不會幫助我們。可是丞相大人還是救了我們啊!”
我笑着看他,拍拍他的臉,沒有說話。
“而且丞相大人的樣子好好看哦,”他眼睛亮起來,煥發出少年才有的崇拜的神采,“他騎在馬上,威風凜凜的,但是他說話的樣子又好溫和好溫柔……”
“你要記得他,”我輕聲對他說,“知道嗎,你要記得丞相大人。”
“我會記得他的。”他像個小大人一般嚴肅地點頭。
——我知道他會記得他。若干年後,他會是東吳的第三任皇帝。登基后他所做的第一件事,就是給陸遜追了一個很好聽的謚號:昭侯。
——雖然那個時代,我們都無法看到。
孫權終於動了怒氣,是在十一月的事情。
從公安死裏逃生的嬪妃們輪番在他面前哭訴着,說著王夫人的壞話。被苦難折磨得面黃肌瘦的兩位皇子怯怯地站在他面前,用沉默作着無聲的控訴。
魯班沒有放過這個機會。她四處搜羅着王夫人和孫和的罪證,並想辦法讓這些事情一一傳入孫權耳中。她說孫權中風的時候孫和以祭祀為借口,跑去太子妃父親張休家商量篡位的事情;她還說王夫人聽說孫權中風,第一個表情竟然是笑而不是哭。
風往哪吹永遠沒人知道。不過半年前,王夫人還是權傾後宮的名義上的皇后,孫和還是離皇帝只有一步之遙的太子。有如一座大廈,你方才還在讚歎着它的金碧輝煌堅不可摧,可是一回首間,突然發現它已土崩瓦解。
那為我帶信的王夫人的親兵,我將他破格升做了都尉。自此,王夫人的親信們紛紛歸附我。昔日諂媚逢迎她的宮人們再也無跡可尋。
孫權派去譴責王夫人的使者頻繁出入於未央宮。在一個下着雨的寒冷天氣,我讓他順便捎去一方白綾。
孫和仍是太子,但已經和被廢沒有什麼區別。聽說王夫人死後,他終日哭泣,以至神經失常。雖然陸遜仍在固執地上書為他說話,但宮中已經開始流傳這樣的消息:孫權已經親口答應魯王黨人楊竺,將廢掉孫和立孫霸為太子。
我苦心種下的那顆仇恨的種子,在這個收穫的季節,終於開出罌粟般的花。
我派人去吳郡接茹來建業。她帶着另一個世界的平靜與寂寥來到我面前,疑惑地看着我,用她的眼睛問我,到底是為了什麼事。
我只是壓抑住內心的喜悅,握住她的手說:“走,我帶你去看一件會讓你很高興的事情。”
我拉着她的手往太子府走。我事先安排好的三百個刀斧手默默地跟在我後面。
到了太子府前,那些刀斧手很有默契地將宅院緊緊圍住,而我拉着茹的手,走了進去。
靈堂顯得空曠而寂寥,昔日那些圍繞着孫和而轉的人們都不知去了哪裏。低垂着的白幡間,只有孫和一個人跪在王夫人的棺木前,哀哀哭泣。
悲傷和失落改變了他的樣子,流着淚的眼中看不到一絲光。他彷彿是已不屬於這個世界的人,任何身邊發生的事情都不能將他從悲傷中喚醒。即使我帶着一身殺機走入,他也沒有回頭,沒有看我們。
茹好像明白些什麼,轉身要走。我扯住她的手,強行將她留下。
“怎麼了茹?”我奇怪地問。
“你說的讓我高興的事情是為了這個?”她嘆氣,“我為什麼要為這個高興?”
“他污辱了你,我讓他死在你面前,難道不應該高興嗎?”我怔怔地問。
她看了看孫和,說:“他現在的樣子,和死沒什麼區別了。”
她說得沒有錯。孫和現在的樣子和死沒什麼區別。我們說的這些話,他一個字都沒聽進去。他只是流着淚,表情麻木地看着他母親的棺木。
“可是,”我仍堅持着,“就算死,他也是罪有應得。”
“你不覺得他已經很可憐了嗎?”茹輕輕地說,“他和他母親在吳相依為命那麼多年,如今他母親死於非命,他心裏一定比死還難受。而且你難道還看不出來,他所做的那些,都是因為喜歡你——”
我如同五雷轟頂,但還是咬着牙說:“可是他污辱了你。”
“是,我沒有忘記,”她輕輕說,“可是被損害的,無論怎樣也彌補不回來。他受到怎樣的折磨,是他的事情,難道我就會因此而高興?”
“茹啊,”我幾乎要流淚,“我所做的一切都是為了今天。我們就拿着這把刀,走過去,輕輕把刀插進他胸口。所有人都會以為他自殺,不會有任何人將這件事說出去。就算有人說出去,那也是我一個人的事,而你的仇可以得報——”
“這樣我們就會高興些嗎?”她奇怪地看着我,“他已經這樣了,我們又為什麼要做他的陪葬品?”
我怔怔地看她,說不出話來。支持了自己那麼久的信念,突然在一瞬間坍塌。
“建業太紛亂,太喧鬧了,”她輕輕說,“我想回吳郡。我在那裏每天為你們清掃房間,等你們回來。”
我沒有再說什麼,默默拿起刀,走向跪在一邊的孫和。
“——寬恕他吧。”茹說。
“這不可原諒。”我咬牙道。
“就是因為不可原諒,才需要寬恕,”她平靜地說,“寬恕他,就是寬恕自己。這個世界這麼多苦難,如果不懂得寬恕,我們又如何在這世上活過這麼多年?”
我愣在那裏。手中的刀,卻掉在地上。
茹說得對。因為有不可原諒的事,所以人們才需要寬恕。
世界有太多苦難,如果不懂得寬恕別人,就是不懂得寬恕自己。不懂得寬恕自己的人,又如何在世上平靜活過這麼多年?
這個道理,我早該明白,雖然終究還是明白,已經太晚了。
從那個黑得彷彿夢魘般的夜算起到現在,不知不覺已過去兩年。
兩年的時光,放在三十年前、二十年前、甚至十年前,也許都不算什麼。可是放在生命的最後,卻是無法挽回。
我們還剩下多少個兩年。
一個都沒有了。
在兩年前,這一切發生之前,我還對自己說,就算我改變不了這時代、這歷史、這命運,我還是要站在孫和那一邊。因為陸遜支持他,所以我也要支持他。我們可以做同一件事情直到我們死去。
可是不久以後我就忘記了這句話,我讓仇恨毀掉自己、毀掉他,毀掉我在這世上最後兩年寶貴的時光。
我多麼可笑。其實在這場戲裏,從頭到尾我擔任的是什麼樣的角色。什麼都不是。即使沒有我到來,王夫人還是會死,孫和還是會被廢,他還是不會在這個時候死去,他還是會在寂寞與悔恨中度過他的餘生。我來不來,沒有任何關係。我又為什麼要在這場洪流里陪葬掉我僅存的幸福。
我的命運,其實一直不曾改變過。我的初衷,又被遺忘到了哪裏。
那個剛來到這個時代,站在廬江太守府前含淚看着自己愛人的女孩子,如今又走去了哪裏?
我在渡口送茹上船回吳郡。她平靜地走上甲板,留給我一個沉默的背影。
雨一直在下,是誰來不及流和不能流的眼淚?
天那麼沉,雨那麼冷,在寒風中抱住自己瑟縮的身體,我突然開始想念夏天。
那樣的夏天。天那麼藍,雲的影子那麼清晰。夷陵空曠陳舊的太守府,我們在窗前擁吻。窗外的蘆花夾雜着月光,鋪出一天一地的白。
可是下一個夏天來的時候,我們又會在哪裏呢?
我覺得我快要死了。
我的身體依然健康,仍長着一張年輕的臉,可是這身體裏裝了幾十年的記憶,有時候我都懷疑胸腔里是否真的跳動着一顆二十歲的心。
我覺得我將死去,不是因為病痛,不是因為衰老,只是因為在這世上我已做完所有該做的事,見證過所有該見證的東西。繁華走過,冷清嘗過,愛恨試過,風景看過。既然如此,也到了該結束的時候了。
不是了無牽挂,只是這一場戲早已事先安排好。既然沒有勇氣看到結局,不如提早退場。
終究是一個人來,又一個人走。
我把這些年來收集的珠寶首飾都留給孫休,剩下的一些財物,我拿去分給下人。
變賣掉孫權賜給我的一些田地,又將手中權力盡數放給他人。
在此之前,總覺得離開是很難的事情。糾纏了這麼多年,有這麼多放不下的人,理不清的事。可是到做這些事的時候,才發現幾十年的記憶,到最後糾結的也只是一片空白。
完成這一切后,我寫了封信給孫權。然後我就在空空如也的房間中,安靜地等待他的召見。
見到孫權時,他正在漂滿菊花和各種草藥的池中泡着。有太醫將黑色的水蛭一條一條貼在他身上,據說那樣可以有效地治療中風。
水波倒映着燭火交織出一片網狀的光影,搖曳得令人不安。我突然茫然地想起,上一次見到他,好像是很久以前的事情了。
他知道我進去,卻依然雙目緊閉,沒有看我。身旁的宮人在調試水溫,放下新的草藥,即使在做這一切的時候,他們的動作也是安靜的。我好像身處於一出無聲電影中。
過了很久,他仍沒有張開眼睛,卻輕輕地說:“你來了啊。”
我怔了怔,彷彿還不明白他是對誰說話。半天,才輕答道:“是的,陛下,我來了。”
“你來了,”他說,“可是你又要走了。你只是來和朕告別。”
我沒有說話。他說得對,我是準備離開。
“你要走,走去哪裏呢?真的不再回來了嗎?”
“陛下,我不去哪裏。我只是快要死了。”
“你會死么,”他仍閉着眼睛,冷冷地笑起來,“你看看你自己,哪有一點要死的樣子。”
我說不出話來。二十歲的身體在這無盡的光影中,無聲地顫抖。
“你只是想要離開朕。”他說,“你等這一天等很久了,現在你終於等不下去了。”
“我是真的要死了。”我堅持着說。
“胡說八道!”他吼起來,睜開眼睛指着我,“你會死么?你怎麼可能死?這麼多年你都不老,你難道不知道你自己是個妖怪?你是個妖怪!”
他盯着我怒吼着,水蛭一條條從他臉上剝落,讓他看起來詭異無比。這一刻我彷彿從未認識過他。
我只是平靜地注視着他。在我平靜的目光中,他一點一點安靜下來。
“罷了,”他喘息着說,“朕為你生了一輩子的氣,朕不想再生你的氣。你要走,隨時可以逃走,又何必來見朕。”
“我不會逃走,”我輕輕地說,“我只想得到您的允許,讓我離開。”
“朕的允許對你來說有意義嗎?你的心早就不在這裏。”
“有意義的,”我看着他,哀切地說,“在認識您之前,我是個自由的身子。現在請您還我自由身,讓我可以乾乾淨淨地走。”
“你什麼意思呢?”
“請您休了我。我不想作為您的妻子死去。”
他怔了怔,然後開始歇斯底里地大笑。
“這不可能,”他笑着說,“你生是朕的女人,死了也是朕的女人。”
“陛下,”我苦苦哀求着,“這麼多年了,您為什麼還是不肯放過我?”
他沒有說話。
“陛下啊……”
“——你以為朕不知道你在想什麼嗎?”他打斷我的話吼起來,“你不就是想要離開朕,去圓你的鴛鴦夢嗎?朕告訴你,不可能!你什麼時候死,朕不管。朕只告訴你,他見不到明年的夏天!”
“陛下,不是這樣的……”
“你流淚了嗎?”他看着我冷笑道,“你知道他要死,心疼了嗎?你想要哀求朕,放過他嗎?”
“不,”我平靜地說,“他會怎樣,我無權改變。一切都是寫好的。”
“可是你還是哭了。”
“因為我心疼。”
他怔怔地看着我,終於是嘆了口氣。
“既然覺得一切都是寫好的,為什麼還要心疼?”
“正是因為什麼都改變不了,所以才會心疼。”
“你心裏是否只有他,一點點都沒有朕?”
“不是的陛下。我的心裏也是有您的。”
“朕不信。”
“……”
“好吧,”他看看我說,“朕給你一個機會證明。你為朕做件事,做完之後,朕給你一紙休書。朕隨你去什麼地方,隨你去不去找他。朕只要你為朕做完這一件事。”
我的眼睛亮起來,我對他說:“什麼事呢,陛下?”
“把朕書房案上的那張紙拿過來。”他對身旁的宮人說道。那宮人便去了。
過了一會,宮人捧着一方黃絹,帶着紙筆回來了。他將東西放在一旁的小案上,然後退到一旁。
“朕老了,手抖得厲害,寫出來的詔書字跡都很模糊,”孫權對我說,“你還年輕,為朕把這封詔書抄一遍送出去吧。”
只是這麼簡單?我帶着不可置信的心情走過去,拿起他起草的那封詔書,剛看到開頭的那幾個字,心便是一沉。
是寫給陸遜的。
我一路讀下去,心便向著一個黑暗無盡的深淵迅速滑下去。
怎麼會有這樣的事,上天怎麼會允許這樣的事發生。黃絹上的這些字,一個個帶着血一樣的顏色跳入眼裏,它們彷彿從地獄裏魔鬼的心中迸發出來一樣,張牙舞爪地灼燒着我的心。
它們能夠顛倒是非,混淆黑白。
它們空穴來風,讓任何一點小小的過失都無限擴大成為不可饒恕的罪;它們無中生有,將所有美好的令人感動的往事描畫成不堪入目的醜惡。
它們讓忠心的臣子成為阿附權貴的爪牙,讓青春和熱血成為小丑臉上的油墨。
它們反寫我深愛的男人的一生,吞噬他最後的從容與尊嚴。
它們是沒有刃的刀,無形無色的毒藥,它們只所以存在,只是為了要他的命。
“怎麼可以這樣……”我顫抖着將那一方黃絹扔在了地上,“陛下,你瘋了……”
“你還是要哀求朕是不是,”他眯着的眼中有殘忍的光,“你還是不能無動於衷是不是。”
“陛下,為什麼要這樣……”我顫抖得連淚都流不出,“難道他為江東所做的一切,只是為了換來這一紙詔書嗎?”
“是他自己要被卷進來的。”
“可是陛下啊……”我苦苦哀求着,“他總是要死的,有沒有這封詔書,他也是快要死的人了。您為什麼不能放過他,讓他安安心心地去呢?”
“你總說這個要死那個也要死,朕怎麼一點也看不出來?”他冷笑道,“朕只知道身體最虛弱的那個人是朕自己。你們都看在眼裏,記在心裏。你們總想等朕早日歸西,好搶走朕的女人,謀奪朕的國家!”
“這麼多年了,難道您連伯言是怎樣的人都不清楚嗎?”我終於流下淚來,“他對您的心,難道您不知道嗎?”
“朕知道,他也知道,”他冷冷說道,“可是朕的兒孫會知道嗎?他的後人又會知道嗎?曹操誓不篡位,現在的人難道不是稱他為魏武帝嗎?司馬懿總說他對曹魏一片忠心,可你看看他那兩個兒子,他們都知道嗎?”
“看不見的東西,為什麼要那麼在意呢?”我哭着說,“您放過他吧……”
“他求仁,朕讓他得仁,有什麼不對?”他吼起來,“一百年後,人們會說朕是昏君,晚年逼死忠臣。人們會記得他!他求仁便得仁,朕是在成全他!”
“您既然知道人們會這樣說,又為什麼這樣做呢?”我泣不成聲。
他沒有回答我,只是冷冷地看着我。過了一會,他說:
“別哭了。你自己也說過,你改變不了任何事。你也改變不了朕的決心。”
“是的陛下,”我流着淚說,“可是至少我不會為您抄這一份東西。”
“如果朕一定要你做這件事呢?”
“我不會做的。”
“去把外面那個匣子拿進來給他。”孫權轉過頭,對一旁的宮人說。
那宮人臉上露出驚訝的神色,但還是去了。過了一會,他捧着一個長匣子走進來,把匣子交到我手中。
“自己打開看,自己選擇吧。”孫權冷冷地告訴我。
我揭開匣蓋,映入眼帘的是一把長劍,在水波嶙峋下閃爍着寒冷的光。
這把劍,我認得的,是孫權的佩劍。那一年在吳郡,他把我拖到房間裏,把這把劍扔在我身邊,告訴我,要麼用這把劍自殺,要麼活着出來做他夫人。
最後是我屈服了。
“不寫就得死是嗎?”我捧起劍,輕聲問孫權。
“是的。”他眯起眼睛看着我。
我沒有猶豫。
劍出鞘時所閃現的那一片白光幾乎刺痛我的眼。冰冷的劍身割開到咽喉處的皮膚的同時,我感覺一隻手死死拽住了我。
那宮人抓住了我的手,一雙眼睛不安地看着我又不安地看着孫權。
“你攔住她做什麼!”孫權怒吼起來,“讓她死好了,讓她死!”
我們都沒有說話。那一刻我心中洋溢的全是必死的決心。我竟然感到驕傲,是的我驕傲。那一年我屈服於死亡,嫁給了他,從而改邊了自己的一生。這件事我常耿耿於懷,也常覺得屈辱。但在這一刻,從咽喉處傳來的刺痛讓我驕傲地意識到,我終於可以洗清這種屈辱。
孫權的表情在漸漸平靜下去。
“罷了,”他揮揮手對那宮人說,“你做得好。把劍拿走,出去吧。”
宮人把劍從我手中奪走然後安靜地退下。我仍站在那裏,任血緩緩地順着脖子流下。
“想不到啊,”他自嘲般地笑起來,“朕再也無法脅迫你了。”
“因為我生無可戀。”我輕輕說道。
“所以朕無法再逼你了是嗎?”他輕輕說,“其實朕不想逼你,剛才那個時候,那個宮人不上來阻止,朕也會上來阻止的。朕不想讓你死。如果朕要你死,你早就死了……朕只是想你為朕做這一件事而已……”
“陛下,為什麼一定要我這樣做呢?”
“因為朕想看到你為朕做件事。這麼多年,你一直沒有為朕做過事。”
“這麼多年,我一直在為您做事啊。”我不無委屈地說。
“你不是為朕,你是為江東,為這個國家,”他輕輕說,“你為朕做那些事,只是因為伯言也在做。朕一直想知道,如果朕和伯言站在相反的立場,朕要求你做事的時候,你會不會為朕做。現在看來,你是無論如何不會的……”
他輕輕笑着,皺紋爬滿他的臉,那一刻我突然發現其實他也很可憐。
“朕知道朕不好。朕也知道這對你和伯言都不公平。但朕真的很希望淘寶網女裝天貓淘寶商城淘寶網女裝冬裝外套www.taobar8.com淘寶網女裝夏裝新款淘寶網女裝夏款淘寶網女裝夏裝新款裙子淘寶網女裝夏裝新款淘寶網夏裝新款裙子淘寶網女裝2012商城淘寶網女裝春裝連衣裙淘寶網女裝商城購物www.suduwo.com淘寶網女裝冬裝新款淘寶網女裝冬裝羽絨服淘寶網女裝天貓商城淘寶網天貓商城淘寶網女裝秋裝購物www.pingjiatao.comwww.taohu8.com淘寶網女裝冬裝新款www.tmalsc.com淘寶網女裝冬款你能站在朕這邊一次。朕那麼想看到……”
他淡淡地說,聲音卻彷彿有些哽咽。
“陛下,”我輕輕地問,“您真的那麼想看到我抄這份東西嗎?”
“是的。”
“如果抄了,您就給我一紙休書,您就放我走。我們之間的恩怨,都可以扯平嗎?”
“是的。”
“如果我還是不願意呢?”
“朕仍要堅持。”
“您是在脅迫我嗎?”
“不,”他黯然看着我,輕輕地說,“朕不脅迫你。朕只是希望淘寶網女裝天貓淘寶商城淘寶網女裝冬裝外套www.taobar8.com淘寶網女裝夏裝新款淘寶網女裝夏款淘寶網女裝夏裝新款裙子淘寶網女裝夏裝新款淘寶網夏裝新款裙子淘寶網女裝2012商城淘寶網女裝春裝連衣裙淘寶網女裝商城購物www.suduwo.com淘寶網女裝冬裝新款淘寶網女裝冬裝羽絨服淘寶網女裝天貓商城淘寶網天貓商城淘寶網女裝秋裝購物www.pingjiatao.comwww.taohu8.com淘寶網女裝冬裝新款www.tmalsc.com淘寶網女裝冬款你這樣……”
我沒有說話,走到那張書案旁,揀起被我扔在地上的爬滿魔鬼的黃絹,再展開一張空白的黃絹,將那些字一個一個地抄上去。
我平靜地抄着,沒有流淚,也沒有任何喜怒。心裏彷彿暴風吹過似的空白。我甚至不無詼諧地想到,這麼多年過去,為什麼我的繁筆字還是這樣錯漏百出。
只有脖子上傷口的血,一點一點滴在明黃色的絲絹上。
最後一個字,我一筆一劃地寫完,然後合上黃絹,交給一旁侍立的宮人。完成這一切后,我回頭看着孫權,輕輕地說:
“陛下,我要走了。”
他沒有說話。
“休書不必交給我,您拿去宣告給後宮就可以了。我走之後,請您將我的名字從史官筆下、從宗廟中抹去。”
他仍沒有說話。
“陛下,您還有什麼要對我說的嗎?”
“你是不是特別恨我?”他如同夢中醒來般,輕輕問我。
我沒有說話。
“你有沒有愛過我?”他又問。
我仍沒有說話。
那一刻我想起那些長得好像沒有盡頭的夜,也曾回過身抱了他入睡。只是在那個時候,愛恨反而更加混亂。
“陛下,我感激您。”我輕輕說。
“為什麼感激我呢?”
“如果不是您,我可能早就被餓死、被凍死、被亂軍殺死……”我帶着真誠的感激回憶着,“即使能活下來,也不可能看到這麼多,走得這麼遠……我感激您,真的。”
“即使我做了這麼多讓你心寒的事情,你還是感激我?”
“是的。”
“你知道嗎?”他突然對我說,“其實從一開始,我從未想過要讓孫和或者是孫霸即位。我只是想讓他們兩個鬥起來,這樣我可以削弱那些重臣的權力。”
“我知道。”
“你不恨嗎?”他問。
我笑起來:“怎麼會不恨?可是即使是恨,也認為站在你的立場有這樣做的道理。當年公瑾和子敬都說過,只有這樣的您,才像一個真實的皇帝。”
“公瑾,子敬……”他輕輕念着這兩個名字,“好像是好久以前的事了……”
“確實是很久以前的事了。”我說。
“還有件事,我一直沒有告訴你,”他說,“現在你要走了,也該讓你知道。”
“什麼事呢?”
“我知道子明死的那一天,你在他酒杯里下了毒,”他說,“我也知道他死後你一直很內疚,認為是你害死了他。可是你知道嗎,其實不關你的事。”
“為什麼呢?”我訝然道。
“阿榮沒有說謊,他確實在最後一刻幫你換了那杯毒酒。可是你們都不知道,你的杯子裏,也有毒。”
“那是……”我不可置信地說著。
“那是我下的毒,”他安然說道,“我那個時候想要放棄你,但又不願意你去別人那裏,我就選擇殺死你。可是看到你沒死那一刻,我竟然那樣高興。自此之後,我再也沒起過這種念頭。我甚至還殺死阿榮,讓他再也無法泄露這個秘密。”
“為什麼要告訴我呢?”我含着淚問。
“因為我不想看到你繼續背着這份本不該屬於你的內疚。現在你要走了,我就告訴你,你可以不必內疚了,你願意去伯言那裏,就去吧。”
我突然說不出話來。我只是走過去,走到他身邊,安然俯下身子。他從水池中伸出一隻手,我就緊緊握住那一隻手,將它貼在我流滿淚水的臉上。
“陛下,我也告訴您一件事好嗎?”在他耳邊,我輕聲說道。
“說吧。”
“我不會去伯言那裏,我誰那裏都不會去。您說得沒有錯,一百年後,人們會記住他。一千年、兩千年後,人們還是會記住他。人們會記住他怎樣為這個國家燃盡最後一絲生命,人們會記住他是江東的都督、江東的大將軍、江東的丞相。他的生命乾淨得如同被水洗滌過的月光,沒有任何污點。他會在家裏握着他的妻的手死去,他不會在死前還和陛下的女人私奔。這一切都是寫好的,寫在書上、寫在命中的。我什麼都無法改變,我不會去找他。”
“那你會去哪裏呢?”他問。
“我也不知道,”我輕輕地笑着,“也許會死,也許只是離開這個世界。但總之您從此不會再見到我。您也不必找我,我會消失,您就算上天入地,也再找不到我……”
“——你到底是誰呢?”他又問。
“我到底是誰?”輕輕咀嚼着這幾個字,我有些茫然又有些難過,“我也不知道我是誰。我只是陽光下雲的影子,陽光消失了,我也就不在了……”
他沉默地看了我很久,然後閉上眼睛,說:
“你走吧。”
我鬆開了他的手,孑然一身地走向門口。在門口我又一次駐足,回過頭來輕輕對他說:
“陛下,再見了。”
他沒有說話,甚至沒有抬起眼來看我,睡著了一般。那一刻光與影交織着他的面容,而我無法看清他的眼中是否有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