孫和歸來

孫和歸來

很久以前,聽給我接生那一個護士說,我出生的那個傍晚,夕顏花爬滿了窗檯。

那個護士是個中日混血兒,從小在日本長大,語言裏夾雜了大量我所不能懂的詞彙。

我好奇問她,夕顏是一種什麼樣的花。她解釋了半天,我才勉強明白過來,原來所謂夕顏,只是朝開暮敗的牽牛花而已。

城市裏沒有牽牛花,它們漸漸被我遺忘。

直到這一年,赤烏四年行將結束的秋天的一個傍晚,我坐在窗邊,突然發現窗台上爬滿了牽牛花。

那一刻我才深刻感受到“夕顏”這個詞所蘊涵的意義。

在夕陽下,在一片火似的雲霞間,它們安靜地老去,漸漸歸於暮色。

然後我走出屋子,暮色間我看見兩輛馬車,緩緩駛進了院子。

“又見面了。”為首馬車上走下來的青年,走到我身邊對我說。

我怔怔地看着他。他穿一件暗青色長衣,稜角分明的臉似曾相識。他的眼睛很黑,說話的時候,那雙眼睛就一直看着你,裏面卻沒有任何喜怒。他分明是在笑,但又無法從他的笑容中感覺到絲毫暖意。

“你不該不記得我的,”他對我說,“你不該不記得我孫和的。”

孫和回來了。

孫和被召回來準備做太子了。

其實這本該是意料中的事。即使沒看過歷史,不知道以後,僅從孫登之死,僅從接二連三的百官勸立太子的上書中,我就可以猜到這結局。

可當真正看到他站在面前的時候,我還是不由感到心悸。

什麼兩宮之爭,什麼嫡庶之論,如同這命運一樣根本就是無可避免的事情。這一天我害怕了很久,可它還是到來了。

這些年他們母子倆應該過得很一般。這一點,從年僅十九卻從不在臉上擺出任何喜怒的孫和身上可以看出,從王夫人看我那憎怨的眼神中更能看出。雖然孫權這些年一直不曾忘記他們,我也知道他經常偷偷地送財物和派遣最好的老師到吳。可是內心的寂寞和屈辱,又豈是物質所能彌補的。

至於我,這麼多年過去,對孫和的那些恨意,也早已煙消雲散。可面對他的時候,還是感覺刺骨的冰涼。冰涼之餘又是心悸,彷彿有什麼不好的事情正要發生一樣。

可是孫和並沒有一回來就被立為太子。

阻力多數來自公主魯班。她和王夫人素來不和,現在王夫人之子要被立為太子,她自然全力反對。

說起來,她們之間的恩怨起因其實相當無聊:周鸞初嫁孫登時,以婆媳之禮待步夫人,卻僅以一般禮節待王夫人。王夫人由此懷恨在心。到周循娶了魯班之後,王夫人便想盡辦法羞辱周循。魯班又因此心生怨恨。

朝臣大多認為應當立孫和。這是個儒家禮教深入人心的時代,孫登死後,嫡長子身份讓孫和的太子之位顯得那麼不可動搖。可即使是在一片勸阻聲中,魯班依舊固執地反對着孫和被立。為此她不惜四處散佈流言,並勾結了好幾個還算說得上話的大臣。她的舉動多少有些作用,孫權雖然沒表態,但太子一事卻一再地被擱置下去。

如今的魯班已不再是我初見時的那個身着新衣面容嬌羞的魯班了,她目光銳利,很少對人笑,比常人更焦渴地想要擁有權力。這麼多年過去,也許她一直不曾忘記周循,也許她早已將他忘記,只是那個時候的恨意彷彿成了習慣,便一直沿着這條路走下去。

自孫和被召還建業以來,又過去三個月了,可是立太子一事依舊沒有任何動靜。國家不應該沒有繼承人,這讓朝中大臣甚為憂慮。

但憂慮是沒有用的。只要孫權一天不表態,這件事情還會無休止地擱置下去。

一日,陸遜來到建業。

以往他每次來建業都會見我一面,這次亦不例外。可是當他若有所思地看着我的時候,我發現原來這一次他不止是想見我面而已。

“為太子事找我的?”我不想等他開口,自己先說道。

“是。”

我嘆口氣:“你又何必卷進去?”

“這是國家的事,”他正色道,“既是朝臣,沒有卷不卷進去的說法。”

我仍是嘆氣。

“一個國家不可以沒有太子。”

“孫權有那麼多兒子呢。”我淡淡地說。

“自古都是立長不立幼,”他說,“如果廢長立幼,會給國家帶來混亂。”

我突然發現我說不過他。不僅是因為在他面前我永遠無法說出一句尖刻的話,也不僅是因為我知道孫和終將被立。更大的原因來自他本身,這一刻我才發現,他相當倔強,比我還倔。

我只能是嘆氣。

“雲影——”他忽然輕輕地喚了我一聲。我心頓時軟下去,安靜地看着他。

“以前發生什麼事,我不知道。但為什麼這麼多年了,還是對他耿耿於懷?”他問我。

那一刻我突然在想,如果將以前發生的事情告訴他,他會不會像以前的我一樣瘋狂地仇恨?

可是我怎麼可能告訴他。那些見不得人的罪過,那些沉重的陰謀,我從來只願我一個人背。

我只是說:“我沒有耿耿於懷。”

他說:“既然如此,勸勸陛下,可好?”

我終於還是點頭。

然後我就開始在孫權耳邊不時說著應當立孫和為太子的道理。

這不是太難完成的事情。他一直未表態是因為他舉棋不定,是因為贊成和反對的勢力剛好達到平衡。這個時候,我在旁邊輕輕一推,便將他的天平推往孫和的方向了。

赤烏五年春,孫和被立為太子。

他應該知道我為他說情的事,對我的態度客氣不少。我們見面的時候,竟能說上兩句話,有時還笑一笑。

我有時在想,要不就這樣吧。過去的事情,就讓它過去。剩下的時間,就站在他這一邊算了。

畢竟他是陸遜用盡剩餘的生命去維護的人。

就算他會帶來一個國家的風雨,帶來混亂,帶來被捲入這場風雨中的人們的悲慘的命運,可是畢竟,我能夠和陸遜站在一起。

我們可以一起做同一件事直到我們死去。

孫和最終被立為太子,這讓憂心忡忡的朝臣們長出一口氣。可這一場戲,從一開始就打下了不安的伏筆。

因為之前孫權的猶豫,讓一些別有用心的人們看出了可乘之機。

孫霸是個典型的被寵溺壞的孩子。十四年前王夫人和孫和被貶去吳,卻獨留下了他被步夫人撫養。孫權本來就寵步夫人,再加上思念孫和,對孫霸的感情,就有了雙份。靠着這雙份的感情,孫霸向來橫行霸道,嬌寵任性。

可他不是沒有他的好處的。因為在無憂中長大,他向來樂觀而自信。他好像總也長不大,並認為只要自己想要的便一定能要到手。不是不蠻橫,但因為他的自信和樂觀,這蠻橫也讓孫權生出幾分欣賞來。

孫登死後,他一度認為該當太子的應是自己。後來孫和被立為太子,他被封為魯王。按理他應當離開都城擇封地而居,可是卻一直留在宮裏不肯動身。孫權縱容他,他便愈發得寸進尺,與他哥哥唱着對台戲。

被立為太子后,孫和照例前往武昌駐守。到武昌沒多久,他便召開宴會慶祝被立一事,並且邀我前去。

孫和不是個蠢人,但也許是多年的寂寞和突如其來的地位所造成的反差讓他被喜悅沖昏頭腦,這第一步棋走得相當不好。歷朝歷代,太子私見百官和過分慶祝自己被立都是被君王所忌諱的事,更何況孫權已經老去,而孫和羽翼未豐。我雖如此想,但還是不忍掃他興,只是吩咐左右一定瞞過孫權,然後自己找了個借口去了武昌。

陸遜在邾城處理緊急事務未還,反而是在他家中見到茹。原來茹已搬來武昌長住。這麼多年過去,可能那個心結也被解開了吧。看着她平靜的臉,我是真心為他們高興。

我帶了她同去赴宴。孫和見到我多帶一人來時,有微微的驚訝。可聽說這是陸遜的夫人後,他便以最好的禮節歡迎了她。他對她很尊敬,這種尊敬發自內心,人們一眼就能看出來。

這不奇怪。當他以一個貶謫之身回到建業,當人們都在觀望猶豫的時候,只有陸遜,堅持地因為他嫡長子的身份而擁護他。他也看定了陸遜是棵可依靠的大樹,雖然太子太傅是跟隨他多年的闞澤,可他依然以師禮對待這位前太傅大人。

反是對我,他不是不客氣,但總覺得那種客氣彷彿隔了些什麼。雖然我總覺得我們之間算是打平了,可是經歷過那麼刻骨的恨,總會隔着些東西吧。

可是我不介意,無論他怎樣待我、怎樣恨我,我想我都是可以支持他的。只因為陸遜站在他那一邊。

當我這樣想的時候,我卻絲毫沒有意識到,我正在一步一步再次走入命運的深淵。

那一天我喝了很多酒,一開始,是那些親附太子的官員一個一個輪番上來敬我;到後面,是孫和一杯一杯地謝我。我不是酒量特別小的人,可在這樣的環境下,很快便覺醺然。如果不是偷偷讓茹幫我喝了好幾杯,恐怕已經失態。

可是到孫和敬我最後一杯酒的時候,我還是覺得世界在旋轉起來。我掙扎着說:

“真的……真的不能喝了……”

“有什麼關係?”他慫恿着說,“既然來喝酒,就應該盡興。醉了有什麼可怕,我早叫人為你們把房間準備好了。”|

我仍強自推託着:“不、不行……”

“你是不是還在恨我?”他突然這樣問。

我恍惚地看着他,迷暈之間想了想,發現自己真的是不大恨他了,我便搖頭說:

“沒有……”

“那你為什麼不肯跟我喝酒?”他又問。

我又想了想,覺得自己似乎還是應該喝下這一杯。我就真的喝下去了。酒意瞬間泛上來,人麻木得窒息。

後來發生什麼,我就不太記得了。只記得我一個踉蹌差點摔倒在地,他扶住我,然後命人送我回房。

在放開我之前,他突然在我耳邊說了句奇怪的話:

“美女是不是都像你這樣薄情?”

我奇怪地看着他,可是人已恍惚,我無暇去想他話里的意思。

那下人將我送到房門口就離去了。我自己摸索着進了房間,找了半天沒找到蠟燭。也不管那麼多,往榻上便是一躺。

剛躺上去,便發現榻上還多了個人。我嚇了一跳,直到發現躺在那裏的是茹。

她醉得比我更甚,整個人都處於不清醒狀態。可能剛才不勝酒力,自己摸索着出來,然後恍惚間就跑到我的房間來了。我和她說話,她以醉里的囈語相對。我讓她往裏面挪一點讓我躺下,她動了動,但彷彿無法移動身子。

我想去抱她,抱了半天也抱不動她。這個時候,忽然發現她臉上燙得嚇人。她素不沾酒,如今醉了,應該是很難受的。我有些心疼她,想為她做點什麼,便掙扎着爬起來,想叫個下人拿毛巾來給她擦臉。

這房間位於院子最深處,走出房門,發現一個人都看不見。眼前是慘白的月光照着的院落,樹影橫斜,搖曳出詭異的影子。我又掙扎着往前走,轉了幾個彎,經過一塊橫在院中的大石頭,腳下突然一軟,整個人就躺在了石頭上面。

石頭平滑寬大,躺在上面說不出的舒服。這個時候,它就像一張床一樣,沉默而溫柔地迎接着我的身體。

前一秒鐘,我還告訴自己不能在這裏睡去;可后一秒,身體已不受控制,我就合上眼,沉沉地躺在石上睡去了。

我做了很多亂七八糟的夢。前塵後事,紛紛擾擾地湧入腦海,交織成一片雜亂無緒的光影。我有時候覺得歡喜,有時候又覺得悲傷。

有那麼一段時間,我覺得自己是在做夢,我對自己說要趕緊醒來。然後我掙扎着要醒,手腳卻彷彿被壓住般無力。就像是被魘着的人一樣,心裏突然有莫名而來的恐懼。

這個時候,我突然聽見茹在哭。

那哭聲彷彿從很遠的地方鑽入心底,又從心底直接透上腦海一般。我看不見她,我摸不着她,但我分明能夠聽清哭聲中的凄慘與哀傷。

我一下子坐了起來。

眼前仍是寂寥無人的院落,樹影橫斜着搖曳,天空仍是黑天鵝絨般地沉。四周一點聲音都沒有,可我分明感覺到,有什麼不好的事情發生了。

酒意去了大半,我掙扎着站起來,跑向方才的房間。

房間的門,在我出去的時候,記得是將它虛掩着。可此刻我來到房間前,卻發現房門從裏面被緊緊鎖上。暗色的門藏匿於屋檐的陰影下,似是個要吞噬人的黑洞。

這個時候,我聽見門後有茹輕輕的啜泣。

我不顧一切地砸門,我的聲音真大,可是沒有一個人出來看我,彷彿這家中的人都死了一般。

到後來,我用盡了力氣,絕望地順着門坐下,輕輕地說:“是我,茹你不要害怕,開門讓我進來……”

這個時候,門在身後緩緩打開。

靠着門口滲入的微光,我看清了茹。她長發凌亂,眼中的空茫讓我覺得寒冷。她用一條床單緊緊裹住自己又抱緊了自己,可床單一角露出來的肩是**的,上面有撕打過的紅色痕記。

房間空氣中瀰漫著一股讓人作嘔的粘腥味道。

我還沒來得及說話,她又緊緊將門鎖上。然後我感覺她走到牆角,緩緩地靠着牆坐下,像嬰兒那樣蜷縮成一團,緊緊抱着自己。

我問她話,她還以沉默。我想去抱她,手指剛觸到她的皮膚,她就打了個寒噤,往旁邊一縮,沉默地避過我的擁抱。

我有些茫然,我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也不知道自己該做什麼。然後我覺得我應該去開燈,我又摸索着去找。這一次竟真的給我找到了,我點起燈,屋裏一切瞬間亮起來。而首先映入眼帘的,是榻上那一片狼籍,狼籍中有茹被撕碎的衣裳。

“不!”茹凄厲地叫起來,“不要開燈!求你……”

我立刻將燈火吹滅,又走到她身邊,緩緩向她伸出手。手指觸到她的那一瞬,她又打了個寒噤,可畢竟沒有再往後退。我就這樣耐心地,一點一點地,終於是抱住了她,讓她伏在我肩頭。

我感覺我的肩膀正在無聲地濕起來。

“茹,親愛的,”我低聲說,“到底發生了什麼,告訴我。”

“魔鬼……那個人是個魔鬼……”她哽咽着,斷斷續續地說。

“是孫和?”我問。

她以哭泣作為回答。

“我去找他算帳!我殺了他!”我憤然站起身來,她卻猛地扯住我。

“求你!不要讓別人知道!”她凄厲地哭喊着,“我求你……”

我腦中一片空茫,終於還是停住了腳步。人好像一下子喪失了所有力氣,我只是跌坐在地上抱緊她,忍不住也哭起來。

“為什麼會發生這樣的事?”我哭着說,“你這個笨蛋,為什麼要走錯房間?他想污辱的人,分明是我……”

她只是哭着。

我們就這樣抱着哭了又哭,直到微藍的光線從窗外透進來。這個時候,她低聲說:

“我不想在這裏……我想回家……”

“走,我帶你回家。”我站起來,拖着她的手。

“我想回吳郡的家……”

我怔了怔,還是用最大的溫柔抱起她,貼近她耳邊,輕聲說:

“那我們就回吳郡的家。”

回到吳郡,茹有整整七天沒說過任何話。

每一天她只是坐在房間裏,獃獃地看着空氣中並不存在的某個方向。有時候她微微一動,我便如受驚的獸一樣彈起來,小心翼翼地看着她。可是她似乎絲毫沒有注意到我的舉動,只是又靜靜垂下頭去。

直到第八天,陸遜的家信從武昌傳來,我拿着它去問茹,她才說了這些天來的第一句話。

陸遜在信中問她,為什麼突然不辭而別又回了吳郡,她什麼時候回武昌,是否發生了什麼。

茹沉默了很久,然後輕輕說:“告訴他,沒發生任何事。只是我在武昌倦了,所以想回來長住。我不會回武昌,也叫他不要來看我,我暫時還不想見到他。”

“可是茹……”我怔怔地看着她,一時竟說不出任何話來。

“難道不應該這樣么?”她給了我一個慘淡的笑,“不要讓他知道,不要讓任何人知道。”

停了停,她又對我說:“你也該回去了,你還有那麼多事情要做。你放心,我不會尋死……我只是一時還無法忘記此事……”

說著說著,她開始哭起來。而我唯一能做的,只能是更緊地抱住她。

回到建業后,我在宮中的長廊間遇見孫和。

他應該是來晉見孫權的。他往裏面走,我往外面走,在看清對方那一刻,我們不約而同地停下腳步。

我用帶了刻骨仇恨的目光看着他。而他,就像那年我沖入王夫人後院要殺他時那樣,微微往後退了退。可是黑黑的眼睛仍平靜看着我,裏面找不到任何驚惶與悔疚。

最後竟然是他走上前來。

“美人,你又回來了啊。想不到,恢復得還挺快。”他湊向我耳邊,竟然皮笑肉不笑地這樣說道。

“為什麼要這樣做?”我壓抑住憤怒,冷冷地問他。

“你是孫家的女人,別的男人碰了,孫家的男人為什麼不可以碰?”他仍是笑眯眯地。

那一刻我想告訴他,不,其實你錯了,那一夜你根本沒有碰到我,你碰到的是別人。但是話未出口我又忍住,就讓他以為被玷污的是我好了,茹已經受了那麼大的傷害,又怎麼能讓更多人知道此事?

“我也沒虧待你嘛,”他還是笑道,“你相好的男人死了,這麼多年一定很寂寞咯。我來和你相好,補償一下你。”

我忍無可忍,一把抓住他的衣領。可是他力氣更大,一瞬間將我的手扯開來,整個人壓向我。“別來這一套,”他沉聲道,“那一年我還小,還能容許你拿着刀嚇嚇我。現在你想殺掉我?不可能!”

他說得沒有錯,他已經是那麼健壯有力的青年了。他的手緊緊握住我的腕子,力氣大得似要把它捏碎。

“別做傻事,”他又說,“你想告訴陛下?讓人們的口水從此把你淹死?你不是那樣傻的人。”

如果這件事的受害者不是茹而是我自己,也許我就真的告訴孫權了。可是現在,我只能沉默。

“你到底為什麼要這樣?”我又一次問道。

“為什麼?”他笑着,“你為什麼總是這樣年輕這樣漂亮?你為什麼要讓別的男人碰你?你又為什麼害我被貶去吳十四年?”

那一刻我突然發現自己好天真,真的是太天真了。天真到相信舊帳可以一筆鉤銷,天真到以為仇恨可以隨着時間抹掉。眼前的男人,六歲時就有着那樣狠毒的心,你又怎麼指望他在仇恨中過了十四年後會忘掉一切?

“不過說起來我也很驚訝,”他仍是獰笑着說,“你這個不潔的女人,那天晚上竟表現得像個烈女……”

那一刻我眼前浮現出茹的臉:臉上有青腫的淤痕,肩頭是一道一道的指甲印。那一刻,我心疼得幾乎不能呼吸。

“居然還喊着那麼可笑的話……”他又說。

“喊的什麼?”我心一凜,問他道。

“你自己都不記得了么?”他笑着看我。

我茫然地看着他。

“那我再告訴你一次。你那天晚上,一直在喊,父親,救我……”

淚水瞬間漫上我眼眶。我甩開他,轉身走去。

“喂,沒有什麼告別的話留給我?”他的聲音從身後傳來。

“你等着。”我咬牙道。

茹在我心目中,一直是最美麗最不容玷污的女子。

我也一直認為她是我生命中最重要的兩個人其中的一個。

甚至覺得對她的感情是和對陸遜的不同的。想起陸遜的時候,我有時甜蜜,有時憂傷,但更多時候是感覺到一種茫然無措的悲傷。可是每當我想起茹,不管什麼時候,總是覺得很溫暖。

這樣漫長的生命,只是因為她也在這裏,所以常常覺得我不是一個人活在這世上。

可這份感情曾經有多溫暖如今就有多灼傷我。我一次一次想起那個黑暗得無邊無際的夜,她在魔鬼的懷中掙扎,她流淚,她祈禱,她哭喊,可她的聲音,我們都聽不到……

到了最後,她在喊,父親,救我……

那是怎樣的一種絕望。

孫和是該死的,但即使是死也無法洗清他身上的罪孽。

死只是最極端最便宜他的一種做法。

而在那之前,茹所遭受的痛苦,我要他十倍、百倍,甚至千倍都不為過地償還。

那年秋天,支持孫和的朝臣紛紛上書,說孫霸既然被封了藩王,應當離開建業,擇地另居。

這是穩重太子地位的一步棋。於情於理,也確實應當如此。孫權對此,也很是猶豫過一番。

只有魯班在苦苦堅持將孫霸留在建業。她並非有多支持孫霸,因為孫霸也是王夫人的兒子。但如今這個形勢,她想做的只是不讓孫和順利地繼續當太子而已。

她不知道,這個時候,我的想法也變成和她一樣。

孫權召了陸遜來建業商量,魯班知道此事,也急急入宮到孫權面前勸阻。我進入房間的時候,陸遜和魯班正在因此事爭論着,孫權坐在上面閉目不語。

不知道從什麼時候開始,孫權喜歡不發一言地任朝臣互相爭論,很少給出自己的看法。記得在過去,他是一個很喜歡迅速做出決定的人,可是現在的他彷彿已不再在乎結果,他只想看到朝臣互相傾軋的過程。

這曾是很令我寒心的想法,可是這一刻,我卻需要他這樣。

我進去的時候,魯班臉上閃過一絲驚惶。她知道我素來站在陸遜那一邊,她也知道如果我開言為孫和說話,今天她的目的就不可能達到。可她不知道,如今的我已和孫和水火不容。

即使站在那一邊的是陸遜。

我走進去,他們三個人都一起看着我。我緩緩走到孫權面前,說:

“陛下,臣妾有一言相諫。”

“說。”孫權漠然道。

“孫和身為太子,有不安之儀。”

此言一出,我感覺他們三個人都不約而同怔了怔。我不敢回頭看陸遜,但我知道此刻他看我的目光一定充滿疑惑和責問。

“為什麼這麼說?”還是孫權問我。

“他新立為太子,便在武昌設宴,私會群臣。這不是一個忠心的臣子的做法。”

孫權目光又閃動了下,問:“此話當真?”

“千真萬確,陛下不信可以問武昌的人。”

身後是一片尷尬的沉默,空氣彷彿凝結到冰點。而我,面對孫權,安然說完最後一句話:

“藩王是該擇地而居沒有錯。可是如果太子不配當太子,陛下是否要留一個備選之人在身邊?”

我說完這句話,沒有等待孫權的回答,也沒有等待身後從沉寂中醒來的令人難過的爭辯。我只是平靜地告退,轉身,避開落在身上的目光,一步一步走了出去。

魯班她很聰明,她會將我的話延伸開去的。

至於她怎樣延伸,這一刻我不希望淘寶網女裝天貓淘寶商城淘寶網女裝冬裝外套www.taobar8.com淘寶網女裝夏裝新款淘寶網女裝夏款淘寶網女裝夏裝新款裙子淘寶網女裝夏裝新款淘寶網夏裝新款裙子淘寶網女裝2012商城淘寶網女裝春裝連衣裙淘寶網女裝商城購物www.suduwo.com淘寶網女裝冬裝新款淘寶網女裝冬裝羽絨服淘寶網女裝天貓商城淘寶網天貓商城淘寶網女裝秋裝購物www.pingjiatao.comwww.taohu8.com淘寶網女裝冬裝新款www.tmalsc.com淘寶網女裝冬款目睹。

從孫權那裏出來后,陸遜第一見事就是來找我。

我聽着門人的稟報,覺得自己應該拒絕見他,但想了想,還是沒有拒絕。橫豎都是逃不掉的,只能鼓起勇氣見他一次。

我走了出去,他站在院中看着我,眼中有深深的刺痛。

我以為他會責怪我,可是他沒有。第一句話,他只是輕聲地,溫柔地問:“怎麼了?”

——怎麼了?

我告訴你怎麼了。孫和是個禽獸,是個魔鬼,是個最齷齪下流的小人。他玷污了你的妻子,你應當憤怒。你要離開他,和我一起推翻他,讓他永遠坐不上他那朝思暮想彷彿唾手可得的寶座,讓他在絕望和憤怒中死去吧。

空氣中漂浮着這些我說不出口的話語,而我只是給了他一個最平靜的微笑。

“沒有怎麼。我只是覺得孫和不配當太子。”

“可是前兩天你還好好的。”

“我突然想通了。我覺得魯王更適合當太子。”

“不,”他搖頭道,“這不是你的作風。你一定有什麼苦衷,告訴我。”

“我什麼苦衷都沒有,”我漠然道,“我就是覺得孫和不應該當太子。”

我的演技真好,決絕得連我自己都開始相信,我這樣反對孫和,只是認為孫霸比他更適合當太子而已。他看着我,臉上也開始出現疑惑之色。末了,他低聲問:

“你真的是這樣想的嗎?”

“我真的是這樣想的。”

“為什麼要這樣想呢?”他看着我,急急地說,“太子是有些不妥的地方。可是人孰無過?他還只是個小孩子,設宴慶賀,只是些小孩子的虛榮心罷了。魯王也並非完人,為什麼非要給他們二人之間分一個高下?太子只能是嫡長子,如果廢長立幼,會給國家帶來不幸。”

“——你為什麼總是這樣固執呢?”我問他。

“我從來都是這樣固執。”

我笑了笑,心裏有種淺淺的痛在慢慢擴散。而在它徹底征服我之前,我只能平靜地、沉穩地,用了此生剩餘的所有勇氣和決絕對他說:

“你不必勸我。我一定要反對孫和為太子,不惜一切。”

“我一定要扶持孫和,不惜一切。”

他昂起頭,平靜與決絕的表情與我同出一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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兩世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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