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個人的命運

第四個人的命運

建安五年,公元200年,我一直認為這是個特別重要的年份。

因為就在這一年,三個人的命運被從此改變。

這一年,燃遍了大半個江東的孫策的生命如同急速上升的煙花,瞬間凋謝了。

這一年,他的弟弟孫權從悲痛中走出來,站在他的父兄創下的基業上,然後走得比他們更遠。

這一年還有一件小事,小得在史書上只有寥寥幾個字。但對我來說卻意義重大。這一年,一個十七歲的少年,在孫權的提拔下,為他的家族“綱紀門戶”。

這個少年自然就是他,還是叫做陸議的他。

只是無論如何我都沒有想到,建安五年所改變的,並不僅僅是三個人的命運。

孫策死後,有一段時間我覺得自己非常幸運。

我覺得我遇上了這個時代最偉大的君主。他也許不長於刀兵,他也許不善於詩文,他的身上也許並沒有像他父兄般耀眼的光芒,但重要的是,他的光芒能照進我的心裏,就好像在暗夜裏行走多時的人遇見熊熊燃燒的火那樣,要不顧一切地撲上去,讓心裏暖起來。

他可以不顧別人的目光與我在廳堂里對飲,他可以讓我換了男子的衣服隨他去巡軍,關於這個時代的“參與”的夢想,他漸漸使之成真。

更重要的是,身邊人說的話,他都會認真聽取。在那夜過後的第二天,我不過隨口說了句將軍你現在稱孤還太早,他便立刻改口,從此再沒聽他說過。

處理陸家的事情時,他也徵求過我的意見。起先他很慍怒,他說陸績無禮,自我們到吳郡以來,陸家的人一次都未來拜訪過,甚至他下了請帖他也不派人過來。他說知道陸績因孫家攻打廬江,害死父親一事一直耿耿於懷。既然用不了,不如找個借口把那一家人都流放掉算了。

我嚇了一跳,連忙說:“此事不可。”

“那你是什麼意見?”他突然問道。

“陸家畢竟在當地很有威望,將軍若要在此紮根,一定要藉助他們的力量來服眾人的心。”

他嘆口氣,說:“你和我手下那些人說的話都是一樣的。”

我心裏一塊石頭落了地,我知道他剛才那些話不過是試探,他心中已經有了方向。

“可是,”他又說,“我也知道這個道理。但是要怎樣做才能藉助他們的力量?”

這個問我就問對了,我在心中暗笑。但我一點都沒讓笑意浮到臉上來,而是很嚴肅,做深思熟慮狀對他說:

“陸績不過十三四歲,雖然很有威望,但作為族長還是過於年輕。他的意見未必就代表族裏其他人的意見。”

“但那一家人,恐怕都對我們抱有成見。”孫權說。

“成見或多或少有一點,但總會有視家族利益高於私情的人吧?”

孫權想了想,然後點點頭。

所以當第二天魯肅來向我辭行,說因為吳侯死了,打算去廬江另尋發展時,我堅決地阻止了他。

我說:“大人連孫權將軍的面都沒見過,怎麼知道他不如吳侯?”

他疑惑地看着我,而我堅決地勸說他留下。

一半是因為我知道他會留下,而另一半的原因是,即使我什麼都不知道,單憑我對孫權目前為止的了解,我覺得他也值得魯肅這樣的人效力。

後來他當然留下了,聽說他在孫權的房間裏說了一晚上的話。其中所包括的,應該有那一番能與“隆中對”媲美的話吧。

歷史的車輪,仍然朝着它既定的方向運行。

聽說陸議第二天要去孫府拜訪的消息那晚,我竟然一直無法入睡。我的心跳得過於厲害,我不由捂住它,對自己說,這是什麼樣子。

然後我發現不只是心,連我的身體都有些發熱。我不禁開始嘲笑自己的心理承受能力。什麼樣的場面沒見過,為了這一次也許連話都說不上的會見,竟然如此激動。

到了凌晨,我悲哀地發現,不是我的心理承受能力出了問題,出了問題的在我身體本身。

我發燒了。燒得很厲害,躺在榻上一片昏沉,根本動不了身。

孫權忙於處理事務,便遣了個醫生來看我。喝過一大堆枯澀而見效緩慢的葯,我開始深深懷念我那個時代的抗生素來。如果這個時代有西醫,我一定要打一針,然後活蹦亂跳地去太守府看陸議。

等到我能夠下床時,已是四天後。

孫權來看我,把這幾天和陸議的交談詳細地說給我聽。我很仔細地聽着,一遍一遍地要求他告訴我每一點細節。最後我忍不住問他,覺得陸議是個怎樣的人。

他想了想然後說:

“像水裏那些晶瑩圓潤的石頭,表面上沒有任何生活的痕迹。但細細想來,其實是被打磨了太多,才會變成那個樣子。”

我病好之後,他便繼續叫我陪他去巡軍。

這時他已經開始對軍隊的整改,他將數目不多的小支軍隊合二為一,這樣一來整個軍隊的機構便能大大地精簡下來。

那一天我陪他去看這些待合整的軍隊,廣場上所站的散兵游勇中,有一支身穿絳衣、軍容肅整的軍隊顯得格外醒目。

我的目光不由落在那支軍隊頭領的臉上,看到他的臉我心裏突然一亮。站在那裏的,不是呂蒙又是誰。

我悄悄拉孫權的衣角,他轉過身來,我指着呂蒙的那支軍隊給他看。

他說:“原來你也注意到了,那支軍隊,很醒目。”

我說:“那麼一會把頭領叫過來可好?”

過了一會呂蒙進來了。他行禮,他受寵若驚地和孫權說話,期間他的目光兩次掃過我,卻完全沒有認出我是誰。

我終於忍不住說:“子明,你不認得我了。”

他疑惑地注視我,我把帽子一揭,一頭長發,傾瀉而下。

他的目光一下子變得驚喜。他走過來,完全忘了身邊還有其他人,他很大力地捏住我的肩,大聲叫:“雲影!”

習慣了他叫我姐姐,這一刻我竟覺得有些不自然,但想一想也就釋然了。

他已經比我大了。二十二歲的青年,一身絳衣包裹着健壯的身軀,走到哪裏,都會有女孩子忍不住偷看的呵。

“你們認識嗎?”孫權忍不住問道。

然後呂蒙便毫無隱瞞地把我們兩次相識,包括我窩藏殺人犯的事情告訴了他。

孫權臉上的笑意便浮出來,他說:“這倒真是緣分了。”

“是緣分,是緣分。”呂蒙迭聲附和着。不知為什麼,我竟發現他的臉有些微微發紅。

第二天我聽說了對呂蒙新下的通知。我覺得並不完全是因為我的緣故,他的軍隊不僅沒被合併,反而被增兵了。而他繼續駐守吳郡,作為孫權的嫡系部隊。

又過了幾天,孫權叫我去。我看見他的時候,他一臉都是笑意。

“有個好消息要告訴你。”他對我說。

“什麼消息?”

“對了,先告訴我你多大了。見到你這麼久,還未知道你的年齡。”

我嚇了一跳,事實上,我自己都快記不住自己的年齡了。我只是胡亂說著:“二十。”

“那就是了,很相配,”他含笑看着我,“也是時候了。”

可能是發燒的緣故,我到現在腦子的反應還不是很快,只是一臉茫然地看着他:“是什麼時候了?”

他卻沒有立刻回答我,不緊不慢地給自己添了杯茶,一邊喝一邊慢悠悠地說:

“呂蒙很不錯,有能力,頭腦也清醒,將來前途會不可限量的。雖然沒讀過什麼書,出身也不是很有背景,但我想你應該也不會在乎這些吧。”

我迷糊地看着他,還是不太懂他在說什麼。

“你們也算很難得了。兩次你救他於危難中,兩次失散然後又可以再次相遇,傳出去都是一段佳話了。”他繼續慢慢呷着茶,然後嘆口氣,“說實話,如果不是你們有這樣的故事,我還真捨不得把你許給他。”

“你是說……要把我許婚給呂蒙?”我充滿恐懼地看着他,終於開始明白他說的是什麼。

“是呀,你才明白過來?”他笑着說道,“婚禮的事你不用操心,我為你們主婚,到時我要送很貴重的禮物給你們。”

“不。”我說。

他放下茶杯,奇怪地看着我。

“我不要嫁他。”我堅定地說。

他看了我很久,然後很嚴肅地問道:“能知道理由嗎?”

“沒有理由,就是不想嫁他。”我堅定而固執地說。

“是否已有中意的人了?”他緊緊地看着我問。

我心煩意亂,搖了搖頭然後又點了點頭。

“可以告訴我是誰嗎?”他繼續窮追不捨。

我張了張嘴,沒說出話,卻突然清醒過來。

心在焦躁而茫然地顫抖着。我不可能告訴他,是的,我有中意的人了,但我不可能告訴他,我只見過那個人一面,而他甚至根本不知道我是誰。

我搖搖頭。

我說:“對不起,不能告訴你。”

“沒關係,無論如何都不願意嫁他是嗎?”他問道。

我點點頭。

他的表情突然多了一種微妙的愉快。他說:“那我就去回絕他吧。”

我點點頭,又忍不住說:“請別傷了他的心。”

“放心,我知道你的心。”他沒頭沒腦地來了這麼一句。

幾天後的清晨,我又開始低燒。朦朧間聽見我的院門被人敲響。阿碧去開門,然後領進屋來的竟然是張昭。

這個從來都不苟言笑的老頭,竟擠着滿臉笑容向我賀喜。

我稀里糊塗地打開門請他進去,請他坐下,還未來得及說話,門又被敲響。

這次更恐怖,因為進來的是兩個我完全不記得名字的人。他們向我道喜,我只有糊弄着寒暄。

門第三次被敲響之後,我的屋子裏多了個清秀的少年。

是個十三四歲的少年,有一張似曾相識的臉。一身白衣穿在他身上,展示出經過良好教育的大戶人家的孩子才能穿出的大方與貴氣。他對着我笑,一口白牙很是搶眼。

他知我不會認得他,便搶先說:“在下陸瑁,奉家兄之命給姑娘送禮來。這個禮物,望姑娘笑納……”

陸瑁……我有些迷糊地記起,這應該是陸議的弟弟。然後我又看見他打開他所送禮盒的蓋子,裏面是一對玉做的鳳凰。

鳳凰……我突然清醒過來,失聲說:“可是為婚事來的?”

“是啊,看到姑娘,才發現即使是這麼好的玉也配不上姑娘的容貌呢。”他笑嘻嘻地看着我說。

婚事……陸瑁……我摸着漸漸發燙的額頭,一個念頭突然如同流星,閃入我的思緒。

一定是孫權知道了我的心事,一定是他把我許給我愛的人了。

我前所未有地慌亂和笨拙地拉住了我未來小叔的手,把他延入上席,又繼續慌亂地叫阿碧給他倒茶。張昭和無名氏甲乙坐在下面,一臉壓抑不住的驚訝表情。

我無暇理會他們的驚訝,只是激動地不停和陸瑁說話。

我說:“你的兄長,他——為什麼不親自來?”

“兄長——他臨時有事忙呀,他想來但是來不了。兄長叫我代為致歉呢。”他連忙答道。

“這種事——這種事都不親自來,真是,一點誠意都沒有!”我憤憤地說。

他終於按捺不住臉上的驚訝,說:

“沒想到姑娘如此介意此事。改日一定讓兄長登門親自致歉呀。”

“致歉倒也不必了。”

他彷彿以為我說的是氣話,連忙說:“兄長平時深居簡出,不太懂得這些禮節,還希望淘寶網女裝天貓淘寶商城淘寶網女裝冬裝外套www.taobar8.com淘寶網女裝夏裝新款淘寶網女裝夏款淘寶網女裝夏裝新款裙子淘寶網女裝夏裝新款淘寶網夏裝新款裙子淘寶網女裝2012商城淘寶網女裝春裝連衣裙淘寶網女裝商城購物www.suduwo.com淘寶網女裝冬裝新款淘寶網女裝冬裝羽絨服淘寶網女裝天貓商城淘寶網天貓商城淘寶網女裝秋裝購物www.pingjiatao.comwww.taohu8.com淘寶網女裝冬裝新款www.tmalsc.com淘寶網女裝冬款姑娘不要太介意。我們陸家上下都聽說過姑娘,兄長對姑娘也一直是讚賞有加的。這份賀禮還是兄長親自挑選的,他讓瑁代祝姑娘與孫將軍百年好合——”

“你說什麼?”我嚇了一跳,打斷他的話問。

“我說,兄長希望淘寶網女裝天貓淘寶商城淘寶網女裝冬裝外套www.taobar8.com淘寶網女裝夏裝新款淘寶網女裝夏款淘寶網女裝夏裝新款裙子淘寶網女裝夏裝新款淘寶網夏裝新款裙子淘寶網女裝2012商城淘寶網女裝春裝連衣裙淘寶網女裝商城購物www.suduwo.com淘寶網女裝冬裝新款淘寶網女裝冬裝羽絨服淘寶網女裝天貓商城淘寶網天貓商城淘寶網女裝秋裝購物www.pingjiatao.comwww.taohu8.com淘寶網女裝冬裝新款www.tmalsc.com淘寶網女裝冬款姑娘不要太介意——”

“不是這句!”我幾乎抓狂起來。

“是,這份禮物是兄長所選——”他有些不知所措地答道。

“看來我來遲了。”門口一個洪亮的聲音打斷了我繼續要問的話,我轉過頭,發現魯肅站在門口。

他帶來了很多禮物,真的很多。紅紙包的禮物,被隨行的僕人放滿了一地。

這樣隆重,應該不只是為了一個來歷不明的女子和一個不相干男子的婚事吧。

我心裏突然明白起來,其實那些想法,細想一想便知不可能。剛才我只不過是自己在騙自己。

“到底發生什麼了?”我問魯肅。我不敢聽自己的聲音,那裏面突然退去了方才的激動與熱情,變得飽含疲憊。

“影姑娘還不知道嗎?”他驚訝地問我,“孫權將軍要迎娶姑娘的事情,整個吳郡都知道了啊。”

“孫權將軍嗎?”我突然又這樣問了一句。

“是,孫權將軍。”他站在門口充滿疑惑地看着我,舉起的手不知是應該行個祝賀的禮,還是應當放下去。

我沖入太守府的時候,孫權正在悠閑地看着手中的兩串首飾。

我氣喘吁吁地出現在他面前,他幾乎都沒抬起眼看我。“你來得正好,”他說,“我正在煩惱讓你戴瑪瑙的這串好還是珍珠的好。”

然後他拉過我,拿了兩串東西在我頭上比劃,末了,他笑着說:“還是珍珠的好,很適合你。”

“將軍,請不要開玩笑了。”我聽見自己的聲音充滿疲憊。

他充滿疑惑地看看我:“你覺得這種事情可以隨便開玩笑嗎?”

“你不是要幫我回絕呂蒙的求親嗎?怎麼會弄成這樣?”我幾乎都要哭出來了。

“是啊,”他欣慰地笑道,“我去告訴他,對不起,其實我早就有娶雲影的心了,我母親也很高興。我知道你很喜歡她,可是你來晚了。我就這樣拒絕他了。”

我愣在那裏。

“不要太擔心,至少他不會怨你的。”他輕鬆地告訴我。

我終於回過神來,荒唐的感覺一點一點滲入心裏。怎麼會弄成這個樣子,我對自己說。

然後我聽見自己很堅定地說道:“將軍,你可能弄錯了,我並不想嫁你。”

這次是輪到他發獃了,他將手中的珠花放下,看了我好一會兒,然後他有點不可置信地問道:“你說的可是真的?可是那天你要我回絕呂蒙時,我以為你想暗示我說你想嫁給我呢。”

我說:“對不起,我想嫁的人不是你。他是——”

“他是誰我不要知道。”他突然打斷我的話,然後站起來焦躁地在屋裏走來走去,“現在全江東都知道我要娶你了,這件事情已經定下來了。”

我近乎哀求地說:“將軍,我知道此事你很為難,但請你顧及一下我的感受——”

“可是我的感受誰來顧及呢?”他突然停下來,捏住我,幾乎兇惡地對我喊道,“我本來就有娶你的心,可是如果你說你要嫁呂蒙,沒關係,我成全你們。可是你又讓我以為你想嫁的是我,我才會這樣做的!”

我說:“將軍是我錯了,求你原諒我……”

“沒什麼原諒不原諒的,我不想要的話沒所謂,可既然我打定主意想要了,我就一定要到手!”

我有些驚訝地看着他,他的面容完全扭曲了,眼睛深處有顫抖着的光芒。我好像完全不認識他。

我輕輕搖頭。

“我不嫁您。”

他突然一把抓住我的衣領,他提起我,拖住我,徑直向裏屋走去。我的腿碰到桌子椅子,流血了他也沒有停下來。他一直粗魯地將我拖入裏屋,把我扔在地上,然後抽出他的佩劍扔在我身邊。

“我要的東西,除非是死了才會放過。”他冷冷地對我說。

“你可以慢慢考慮,要麼你死在這裏面,要麼你活着出來做我的夫人。”

然後他轉身離去。我聽見門重重地關上然後是鎖上的聲音。

我想我和孫權前世一定是冤家,甚至極有可能是我前世欠了他的,今世來還他債。

三個月前,我被他關在地牢裏,每天對着窗口在心裏罵貉子、碧眼小兒、紫須賊。

三個月後,我再次被他關在房裏,但這一次連罵的力氣都沒有了,心裏只有深深的疲憊。

我想了很多。一開始我在想逃走或者他改變主意的可能性,當這兩種可能性都變成絕望的時候,我不由自主想到了我剛來到這個世界上的樣子。

興奮、貧窮、迷茫——卻自由。

我想起那一天在廬江太守府前,那個時候的時間彷彿無限被拉長了,他回頭,他額前的幾縷髮絲在風中是如何擺動如何旋轉的我都記得清清楚楚,他的目光掠過我身上如同微風拂過樹枝,他的衣裾翻飛出的褶皺如同打在岩石上的海浪。

然後他握住我的手,他的體溫順着我的手傳入我的心,他扶起我,他——他要帶我去哪裏?

帶我走吧,無論哪裏。

然後我醒來,在凄冷的夜裏醒來,包圍我的是一片昏暗,只有一把鑲了寶石的劍在身邊的地上散發出極寒冷的光。

我突然發現我在哭。

是的,我想起來,我一直就很愛哭。可是來到這個世界后我告訴過自己,無論如何都不要再哭了,我也一直沒有哭過。可為什麼現在,跪坐在冰冷的大理石地板上,我的淚水像斷了線的珠子般紛紛滴落?

現實襲來,我無力掙扎。我突然想到,還不如嫁了呂蒙算了;甚至,還不如當初嫁了那船主的兒子算了,每天打打魚,晒晒太陽,然後漸漸老去。老了以後或許某天會看見岸上一個穿白衣的英俊的軍官,回家后便抱着自己的夫,做一些傷感但美麗的夢。

這樣想着,淚水在臉上濕了又干。

不可以這樣,我告訴自己,乾脆,就死了算了。

可是死了,就再也看不見他了。即使不喝孟婆湯,那一個回頭的記憶,在地府里走了一段后,也會所剩無幾吧。

我不甘心,我死不瞑目。

我猶豫地舉起劍,劍身倒影的寒光刺痛我的眼。我想起曾經聽人說過,上吊的人能在繩圈裏看見自己的前世,溺水的人能在水面看見自己的前世。可我舉起劍,劍身上什麼都看不到,只是一片寒冷的白光。

我突然聽見有人在哭。

我抬起頭,看見孫尚香站在我面前,而茹在她懷裏,哭得一塌糊塗。

我的心一下子軟了下來,我向她伸出雙手。

她哭着,跌跌撞撞地撲進我懷裏。

我走出那間房時發現孫權仍坐在桌旁,眼睛佈滿紅血絲。我突然想起,我被他拉進去的時候,他穿的也是這身衣服,我不知道已經過去多久的時間,可這麼久以來,他就一直坐在這裏的吧。

我把佩劍交還給他,他輕輕拉我在他身邊坐下。

然後他輕輕為我戴上那串白色的珠花。

婚禮在春天舉行。我頭上戴着東海珠子穿成的珠花,身上穿着從洛陽請來的師傅連夜為我趕製的錦袍,我在潮水般涌動的祝福聲中穿行,臉上帶着類似幸福的微笑。

那一天除了呂蒙,吳郡幾乎所有有些地位的軍政官員和當地鄉紳都來祝賀了。孫權讓人騰了整整一間屋子用來放酒。

我沒有很好地節制自己,幾下我就把自己灌到醺醺然的地步。我和每一個前來敬酒的人說笑,大口地吞下杯中淡紅色的液體。

可是但陸議前來敬酒時,我卻變得非常安靜。

我知道他會來,儘管在這時,我最不想看到他,可他還是會來。因此當他穿着白色的錦袍端着酒杯,以夢中模擬過千次的模樣出現在我面前時,我只是平靜地給了他一個最正常不過的微笑。

我也曾經想過千次,如果有一天,我能對他說話,那聲音會是怎樣的雲淡風輕;如果我唱歌給他聽,那歌聲會不會海枯石爛。可當這一切真的發生時,我說的第一句話只是:“謝謝。”

——謝謝他來參加我和別人的婚禮。

我們以一種很適當的方式寒暄。時間不再被無限拉長。賓客在我們身邊經過,歌聲從遙遠的地方傳來。我的聲音清細、纖巧如美麗的琉璃飾物,但那裏面卻不包含任何傾訴。

後來他問:“還未知道影夫人祖籍何處?”

我有些茫然地看看他又看看天,然後我說:“廬江。”

他展開一個溫和的笑容,他說:“議也曾在廬江住過幾年。那裏的天特別藍,雲的影子特別清晰,起風的時候低垂的柳梢拂過流淌的河面,很美。”

我安靜地看着他,眼前出現夕陽下的畫面,風中回頭的少年,那一個瞬間,快如流星。

他突然有些失神地看着我,他說:“我總覺得,曾在哪裏見過夫人。”

我搖搖頭,說:“不,我們從未遇見。如果大人覺得見過我,那一定是認錯了人。”

婚禮的事情過去一段時間后,有一天阿碧突然對我說:“夫人,我覺得你應該去看看呂蒙將軍。”

這時我才突然想到,已經有很久沒有他的消息了。

我便動身去看他,臨行前我問阿碧,要不要一起去。

她猶豫地點點頭然後又搖搖頭,最後她嘆口氣說:“不了,還是夫人去比較好。”

我很認真地看着她矛盾的臉,突然明白了一件以前一直沒有發現的事情。

我突然問:“你是不是在為他傷心?”

她猛地抬起頭來,有些不安地看着我,說:“是的,夫人,我很傷心。”

我剛進入呂蒙的營房,便聞到一陣濃烈的酒氣。

我看見呂蒙歪斜着趴在桌上,而桌上一片狼藉。

我上去搖醒他,他惺忪地抬起頭來,看見我,眼睛便突然亮起來。

他歡天喜地地爬起來,搖我的肩,說:“雲影,你還是來看我了對不對,我知道你不會不管我的。”

突然他又想起什麼,眼光黯淡下去,他鬆開手,低下頭,輕輕地說:“我差點忘了,現在你是影夫人了。”

我說:“你還是叫我姐姐吧,那樣我聽得習慣。”

他又抬起頭來,看了我很久,然後突然一把捏住我說:

“姐姐,我知道你不想嫁他的對不對?我知道你是被他逼的。”

我說:“我既然已經嫁他了,你就不要提這些話了。”

“我不可以不提啊!”他像瘋了一樣大喊起來,“本來應該是我們在一起的,可是他硬生生、硬生生將你從我手裏搶了去!”

“不,這也是我自己願意的,”我聽見自己平靜的聲音,“我一直就當你是弟弟。”

他靜下來,驚訝地看着我,說:“你是說,你是願意嫁給他的?”

我很認真地說:“是的。”

他愣了很久,然後笑起來。“好,好吧,”他笑着說,“既然姐姐願意這樣,我就尊重姐姐的選擇。姐姐一直當我是弟弟,我以後也會像對待親姐姐一樣對待姐姐的。”

我說:“你不要難過。”

他說:“我沒有難過。”

“沒有難過就好。你年紀也不小了,姐姐給你介紹一門好親事吧。”我關切地對他說。

他抬起頭,失神地看着我,並不說話。

我說:“阿碧是個好女孩。她喜歡你這麼多年了,也不容易。她對你一定會非常好的……”

他依舊是不說話。

我又說:“雖然她是在翠微樓長大的,但是還從未接過客——”

“姐姐不要說這些!”他突然吼起來,“她好不好我不在乎,只要姐姐說要我娶她,我娶她就是了!”

他一拳打在桌上,木頭桌面被打裂了,斷裂的木刺扎入他手中,血流成一條線。

他們的婚禮在秋天舉行,不算太隆重,但也不算寒酸。聽說他和我以姐弟相待的人都前來慶賀了,並送了不少的禮物。

那一天他母親也來了,坐在高堂上,滿臉欣慰地看着她的兒子和兒媳婦。

我也鄭重地拜過了他的母親,從此往後,我便正式算是他姐姐了。

後來,只有我們兩個人站在窗邊的時候,他突然輕聲說道:

“如果那一年在徐州,我第一次叫你的時候不是用姐姐稱呼,事情會不會不一樣?”

我淡淡地看着他,心裏有個什麼東西在輕輕地嘆氣,然後我輕描淡寫地說:“也許吧。”

然後我忍不住伸手摸他的臉,像一個真正的姐姐那樣,溫和地對他說:

“不要胡思亂想了,要好好對待你的妻。”

他低着頭,很艱難,很艱難卻終於從嗓子裏擠出了一句話。

他說:“好的,姐姐。”

我不再說話,走到窗邊去,靜靜看天上的浮雲。這一天是有風的,雲在微風的吹拂下,一點一點變幻出莫測的形狀。看着浮雲,我恍然想起了很久以前,有一個人曾對我說過的話:

命運是不可以改變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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兩世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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