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布網
雖然周延奎及時捂住了嘴,但並不能保證沒有被聽到,在主人有所行動前他立刻翻柵欄跳下,飛速跑回自己的房間。
四周依舊一片安靜,好像什麼事兒都沒發生。等周延奎好不容易喘勻了氣,老婦的敲門聲適時響起。周延奎擦擦汗,開門請她進來。
“公子,開飯了。”老人摸索着將碗遞給他,卻沒有離開的意思。周延奎心想,一定是被發現了。
“老人家可有吩咐?”
老婦猶豫片刻,道:“公子身上傷勢如何?”
“已無大礙,多謝老人家救命之恩。”周延奎放下碗磕頭,老婦趕緊摸索着扶他起來:“公子不必多心,老婆子有話想對公子說。”
“老人家但說無妨。”
老婦很鄭重的思考一下,問道:“公子在此住了多久?”
周延奎一驚,莫不是想趕自己走?
“實在慚愧,因為被一些事兒耽擱,小可已經在此叨擾五日。”
老婦沒有聽出他聲音里的窘迫,只是平靜道:“近來暉雲城封鎖嚴密,周公子是出不了城吧?”
周延奎沉默片刻后沉聲道:“不瞞老人家,周某在這暉雲城尚有未了之事。”
“原來如此,”老婦點點頭道:“那……”
“還是由我跟周公子談吧。”一個年輕的聲音門外響起。
周延奎吃驚的看着一身黑紗的女子走進來,不知怎麼的,她那猙獰的面孔在腦海里揮之不去,讓他身上有種涼意。
“雲兒……”
“娘,請您暫時出去,我來跟周公子談談。”
女子的話雖然年輕,卻有一種不容抗拒的威嚴,老婦沉默片刻緩緩退出。
“周公子可是有什麼話與我說?”剩下兩人後,女子冷冷先發制人。周延奎知道她發現自己偷窺,是以心虛:“姑娘,周某無意冒犯……”
“還有其他的嗎?”女子不耐煩打斷。
周延奎一愣,搖搖頭。
“那好,輪到我了。”女子毫不客氣道:“我想請問周公子,還打算在蔽舍待多久?”
周延奎:“姑娘,我……”
“我與母親相依為命,只求安然苟且於此。既無意救了公子,也算承上天好生之德。但是……”她冷冷的目光掃來:“公子堂堂一介男兒,便是指望吃婦孺口下的一嘴飯么?”
周延奎滿臉通紅,好似受了奇恥大辱,女子卻漠然無視:“我娘心好,不願趕你出去傷了性命,但公子也該識大體,起碼交些食宿費來不是?”
周延奎被說的惱羞成怒,氣喘連連,聽聞最後一句話卻不由一怔。
“姑娘與老人家救命之恩周延奎永生難忘,只因近日心中為繁事所擾,故而無暇顧及此事,委屈了姑娘……”
“公子是忙着爬人家窗戶吧?”女子冷笑。
周延奎面紅耳赤,咬牙道:“周某明日晚上就告辭,這期間……”他連忙去身上摸索,卻發現只有幾個銅板,頓時大窘。碰上女子的目光,更是無地自容。他看看全身上下,只手裏一把寶劍略值幾個錢,就在猶豫着交給她時,他突然想到什麼,趕緊從脖子上解下一塊黑黝黝的東西遞給女子:
“姑娘,在下身上沒什麼值錢的東西,只這塊玉佩乃是先人所傳,暫且押給姑娘,若不嫌棄……”
女子一把拿過玉佩,冷哼一聲,頭也不回的推門而去。
周延奎感覺自己太陽穴突突直跳。這種屈辱,比刀子、比劍還厲害,讓江湖上鼎鼎有名劍客好久都緩不過來。
這天他深夜出去,第二天天蒙蒙亮才回來,剛要進屋就被從一樓陰影中走出的老婦叫住。老婦邀他走到被樓梯擋住的一樓房間,周延奎發現這裏竟然是一個寬敞的廚房。雖是寬敞,裏面擺設卻也簡單,一個灶台,灶台上一隻小鍋,一隻瓦罐,還有幾隻這幾天用的陶碗。地上只有一張低矮的桌子,上面蓋着一塊藍色的布,桌子旁邊放着一個黑乎乎的墊子。
老婦示意他坐下,而後揭開白布,裏面竟是很久都沒有吃到的雞、魚、牛骨頭。周延奎大喜,凝聚在眉頭的陰霾一掃而光。
“老人家,可要請姑娘下來?”
“不必了,她已經吃過了。”老婦笑着道。
周延奎趕緊扶老人坐下,給她遞上碗筷,老人卻只笑眯眯的“看”他狼吞虎咽。周延奎發現雞魚都被或多或少動過,明白是樓上女子吃剩,但什麼話都沒說。
“我的小兒子,也不過六七歲時,正趕上暉雲蝗災。”老婦幽幽開口道:
“那年顆粒無收,鄰里四下食不果腹,幾乎到了易子而食的境地。我的孩子也餓的脫了相,躺在我懷裏,就想吃一顆雞蛋。”
周延奎想到那日老婦送雞蛋給官兵首領的事。
老婦的聲音有些沙啞:“老婆子那時已經三日水米未進,餓的發昏。然後我就把指頭放進他嘴裏,他以為是好吃的,卻不想咬了半天都沒咬斷。”說著老婦舉起右手,無名指那裏果然缺了一小半。
“他說,娘,這不是雞蛋。我說,孩子,你把它當雞蛋吃吧……”
周延奎有點不忍聽下去,老婦卻沒有停的意思:
“他實在吃不下,就嘬着我指頭上的汁液睡著了。我也困得緊,不小心睡了過去。等我醒來,我的小兒子就不見了。”
“不見了?去了哪裏?”
老人抬起濕漉漉的眼睛看着他:“我也不知道。”
不知怎麼的,周延奎腦海中突然出現可怕一幕,還沒等他緩過神,就聽到外面一個冷冰冰的聲音響起:“娘,謹記禍從口出。”
老婦擦擦眼睛,笑着道:“無妨,閑來無事與周公子說說話罷了。”
因為裏面暗,門外的女子看不清面容,周延奎感到她在盯着自己。果然,她大步向自己走來,將一個錢袋丟在桌子上:
“這是你玉佩剩下的錢。”說完,她轉身離開。
“等等。”周延奎一邊翻錢袋一邊叫住她:“姑娘,在下是否可知玉佩當了多少銀子?”
“五十兩。”
“五……”周延奎喘氣道:“姑娘可知,那玉是十分罕見的黑曜石籽玉,價值是這個數的千倍?”
“為什麼不早說?”女子先是一驚,繼而大怒。
“琦雲,快去幫公子贖回來!”老婦大喊。
“不行,”琦雲懊惱道:“今天的肉用去二十兩,都被他吃下肚子,如何補的回來?”說完,氣呼呼的離開。
周延奎看着她的背影,又看看餐桌,氣的渾身發抖:“二十兩買肉?”
“周公子,如今暉雲城一片死寂,雲兒去的是黑市。”老婦歉意的說完就摸索着去找女兒,周延奎看着袋子裏不到十兩的碎銀子,頓時覺得頭疼。好在他想到錢財不外乎身外之物,等自己辦完城裏的事自然就有錢了,而那塊玉佩,雖說價值連城,與他也無甚意義,只當丟了罷。
吃過飯老婦還沒回來,周延奎回房休息,不多時又出去一趟,回來已是傍晚。老人正在房裏等他。
“周公子事情辦的不順利?。”
周延奎收起臉上的沮喪,猶疑道:
“老人家找周某可是有什麼要事?”
“聽我女兒說,周公子想今晚離開?”
“叨擾已久,着實慚愧。周某拿了東西就走。”說著去拿床上早已收拾好的一個小包裹,卻被老婦輕輕一擋:
“老婆子想問問公子,可是要離開暉雲城?”
周延奎微微頷首,卻不做聲,老婦瞭然。
“這些日子公子夜出晨歸,端的是悄無聲息。老婦雖是眼盲,耳力卻也不錯,實在想不通,憑公子身上的功夫,怎麼會被區區幾個官兵追的走投無路?”
老婦面容依舊平靜,周延奎也沉着不變。
“又及公子那塊玉,乃是價值連城的寶物,豈是一般人所有?”
“老人家雖是眼盲,行動卻敏捷有序,那位姑娘雖是女兒,卻嬌貴與威嚴並在,二位屈居於此,又豈是一般母女?”
老婦笑笑:“那麼,周公子可願與老婦交換秘密?”
“江湖問路不問情,周某無意窺探別人的秘密,也不願出賣己私。”他動了動,繼續道:“何況老人家對我恐怕知道的不少了吧?”
“老婆子只知,周公子被作為邪教教徒通緝。”
周延奎警惕地握了握腰上的佩劍。
“而我們與百花邪教,乃是血海深仇。”
老婦話音剛落,周延奎的劍就架到她脖子上,老婦卻只是淡淡一笑:“好快的身手。”
“你們到底是什麼人?”
“公子不妨把劍放下,老婦若有害人之心,也不會連續幾日為公子熬製藥粥。”
沒錯,自己這些時日吃的,確實是上好的養傷葯粥。就因為此,周延奎才放鬆了警惕。可是如今,如何信她?
老婦見他無動於衷,面無表情將劍推開,道:“但老婦相信,周公子必然不是邪教一員。”
周延奎有些顫抖:“為什麼?”
“因為真正的百花教,官府是不會追殺的。”
周延奎感覺自己後背一直冒冷汗,一是為面前老者非同尋常的從容與洞察,二是為這普通外表下所掩蓋的真實身份。
“老人家想知道什麼?”
這是他的妥協,老婦自然也是明白。
“我想知道,周公子被追殺的真正原由。”
真正原由?真正的原由,是周延奎心上一道血淋淋的傷口。觸及,則痛不欲生。
“被人陷害。”
“男人還是女人?”
“女人。”
“情人?”
周延奎不語。
“那周公子待在城裏是想找人報仇了?”
“或許吧。”
“可否冒昧一問,公子與百花教又是什麼關係?”
周延奎一驚,怔怔的看着她。卻見老婦看向他胸口,那裏有一塊指甲蓋大小的傷疤,是被他用烙鐵親手燙的。
周延奎眼睛裏泛出幽幽寒光,好像從牙縫中擠出四個字:
“血海深仇。”
老婦一愣,隨即開心的笑了:“那公子可願聽聽老婆子的故事?”
周延奎猶豫了片刻,平靜的靠在門口,表示洗耳恭聽。
與此同時,太守府正在緊急調兵遣將。
師爺張珏緩緩走到巡閱士兵的馬蕭鳴身邊:“你有把握?”
馬蕭鳴:“我布的網,從來沒有撈空的時候。”
“大人破格提用馬將軍,將軍可別讓大人失望。”
馬蕭鳴:“定不辜負大人。”隨即飛身上馬,冷冷看向北方:“出發!”
張珏目送他們浩蕩離去,這時他看到地上兩顆雞蛋,疑惑地撿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