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8章 林家有女初長成

春節前羅世達來林家看碧生。

先去拜見林老爺。老爺說，“自周氏不在，碧生這孩子有些魔怔了。經常一個人呆在周氏屋裏，不吃不喝，也不許人點燈。抱着周氏生前的枕頭不肯丟。這樣下去，指定是要瘋。”世達說，“伯父不要擔心。碧生這是受的打擊太大了，緩一緩就好。我今天來是想問碧生開年去不去城裏上學。”林老爺道，“她是考取了南軒中學，但這半年，她也沒去上，怕是跟不上。”世達說，“這個並不要緊，我可以跟她補課，書我今天也帶來了。”說罷打開隨身提的一個布包，取出幾本書來。又說，“南軒的藍校長，是極好的人，我此次去城裏，特意去拜望了他，提了碧生的事。他也同意碧生復學。”林老爺道，“賢侄費心。只是這孩子，我實在是弄不了她。個性太怪。從前周氏在，她還有個說話的人。這周氏不在，她根本不與人交談。明棠若是在家，也能跟她說幾句話，只是你曉得明棠到底是有家有口，不能一直在這邊陪她。”羅世達說，“這就對了。她若去城裏讀書，便能住到六姐姐那裏，兩全其美。”林老爺說，“賢侄，你看她如今的光景，誰能勸得住？”世達說，“讓侄兒去試試。”

林老爺把羅世達帶到從前七姨太的房前，用手推開門，邁進門檻一隻腳，又收回來，轉頭對世達說，“算了，我不進去。她看到我，不像我是她爹，倒像是個殺父仇人。”

羅世達進到房裏，只覺得陰森森，讓人有點發毛。窗子都遮了厚厚的布帘子，也沒有點燈。光線十分暗淡。羅世達適應了一下，試探着往裏走。摸到一張桌子的角，正要再邁步，聽到一個極輕的聲音，叫，“世達哥哥。”羅世達巡聲看過去，看到一個小身影，蜷縮在一張木椅上，懷裏緊緊摟着一樣東西，抬頭看着羅世達。眼睛裏，有亮晶晶的東西在閃動。

羅世達站住了。鼻子發酸，心疼到無法言語。

兩人就這樣互相看着，呆了幾秒。羅世達打開雙臂，說，“碧生，過來。”碧生把兩隻腳慢慢放到地上，試着站直，卻一個蹶咧，趕緊騰出一隻手，扶住了椅子扶手。另一隻手，還緊緊抱着一隻枕頭。

“來，碧生。”羅世達沒有過去，一直張開雙臂，等着碧生，鼓勵着她。碧生走了兩步，搖晃了一下，站定，然後撲進羅世達懷裏。

然後，響起了驚天動地的哭聲。

林老爺背着手站在門外，聽到裏面的哭聲，舒了一口長氣。下了階梯，往院外去。

老楊跟在後面，面帶喜色，說，“老爺，這下就對了，哭出來就好了。”林老爺“嗯”了一聲，說，“你去廚房說一聲，跟七小姐弄些吃的。這一哭，怕也要餓了。”老楊說，“我這就去。只是，老爺，你心裏明明這般在意七小姐，為何不叫她明白呢？”林老爺回頭，看了老楊一眼，搖搖頭，道，“這些年，只怕她心底的怨恨積攢了太多。”老楊說，“慢慢來，小姐逐漸大了就能懂事些。”

走到門口，林老爺突然又想起一事，問，“偏院那邊可有安排人？前年田婆子死了，那邊的情形如何？”老楊說，“老吳頭一直住到那邊的，羅五兒夫妻也歇在那邊。那個娃兒，如今也十三了，我正想請示您，是不是讓他過來打雜。”林老爺想了想，說，“碧生年後去城裏，少不得要把她貼身的丫頭帶走。讓那娃兒也跟着，跑個腿打打雜。端午夫婦過年回來，你記着跟他們說，把租出去那所宅院收回來。碧生過去，就住那邊。以後那宅子就歸她了，管她是招贅還是出嫁，都算我給她準備的嫁妝。”老楊一愣。林老爺察覺到他的意外，回頭看看他，說，“我已是這把歲數。不早為她打算，將來只怕等不到她長大成人……”竟有些哽咽，說不下去。

老楊趕緊寬慰，說，“老爺自是長壽命，七小姐也是福厚之人。”

碧生哭累了，也把羅世達的長衫哭濕了一大片。

羅世達把她抱起來，放到床沿上坐下，問，“想吃點什麼不？你不餓，哥哥我可餓了。”碧生對着門外叫了聲，“扇墜兒。”門口身影一閃，進來一個十一二歲的小丫頭，近前問，“小姐，有什麼吩咐？”碧生道，“你去廚房看看，可有吃的沒有？”扇墜兒答，“老爺剛剛吩咐了，說等你哭過了，就帶羅少爺去堂屋用飯。”碧生道，“你領羅少爺去罷，我的那份，還是端來這裏。”

扇墜兒為難道，“老爺說了，一定要你去堂屋用飯。”碧生冷笑一聲，說，“我跟我娘在這屋吃了十幾年的飯，突然娘不在了，就忘了我是丫頭生的了。林老爺這是轉的什麼性。”羅世達有些吃驚，一個十二歲的女孩子，竟然講出這麼怨恨的話來。但，對方是林碧生，他便又不怪了。勸道，“世上無不是的父母。做兒女的，該多體諒些。你爹也是年過花甲的人了，他再有多少過錯，到底還生養了你，就別跟他慪氣了。”碧生還有些恨意，只是在羅世達面前，再多的不滿，也化作了順從。說，“世達哥哥，我今天出去吃這頓飯，全是看你面子。”

羅世達陪着碧生出了七姨太的房門，又讓小丫頭扇墜兒扶碧生去自己房裏換衣服梳洗。

羅世達站在院裏等碧生的間隙，突然有些惆悵。

家裏正在張羅他的婚事。原本汝雲，是個極好的姑娘。可是極好的姑娘，卻並不是自己想要娶的人。可自己想娶的人在哪裏呢？搖搖頭，並沒有人，讓他有異乎尋常的感情。這些年，自己一心求學，寒暑假，又一頭扎在家裏的中藥鋪里。羅世達喜歡研究中醫，他十一二歲已經看完《本草綱目》《黃帝內經》。沒事他就去鋪子裏看老中醫們診脈，跟着學學推拿針灸。

王汝雲讀了兩年私塾就沒有上學了。家裏狀況不好，供不起她繼續讀書。她呢，也沒什麼大志向，自小跟羅世達定了親。這些年她除了看顧幾個弟妹，便是一心想着長大嫁到羅家，跟自己的如意郎君過相敬如賓的日子。

羅世達想起王汝雲，又是一陣煩惱。搖搖頭，不去想了。千百年來，祖祖輩輩便是這樣世代相傳，他羅世達又怎能不同？

一轉頭，碧生正往樓下走來。

十二歲的林碧生，已經十分高挑。她換了身淡紫的衣裙，披了一件銀灰色氅子，頭上梳了一個小小的髻，用幾隻小小的粉色簪子別著固定在腦後，其餘的如瀑布般的黑髮隨意地披開來，灑滿後背。走動的時候，黑髮如波浪在輕輕搖晃，搖晃……

羅世達看得呆了。有一瞬間，他完全失去了意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