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節

第三節

在波簡單的家庭里,最引人注目的是波的父親。和他的黑皮膚一樣嚇人的是他善良的總是顯得受驚的眼睛。一九七八年的我總是逃開他的背影,躲開他的聲音。恐怕就是在那時,我明白了什麼叫做“望風而逃”。波的父親總是讓我想到那隻被宰的肥羊,而他身上滲出的混合著淡淡的羊腥氣和泥土和芳草的清香,又總是讓八歲的我整夜整夜的夢到羊群和草原,就是從那個夏天起,我的心裏就有了對綠色和生靈的嚮往。波的父親溫柔清軟而膽怯顫抖的聲音時刻在我耳邊響起,彷彿向我暗示着什麼,讓我想拔腿跑開卻又無路可逃。我不知道我將有什麼的命運,只知道我的命運已被註定。每天我總是低着頭匆匆地從院子裏跑過,我從不抬頭看是因為害怕看到波的父親高高的身軀。可是縱然我低下頭,也能感受到他暖暖的目光柔柔的愛撫着我的身軀,暖得讓我的心慌意亂讓我更加迅速地逃掉。八歲時我變得敏感而迅速,不論我正和周圍鄰居家的孩子們一起玩的高興還是一個人低頭安靜地走路,只要是他一出現,我總能馬上以不引人注意的方式安安靜靜地躲在樹后藏起來,然後用眼睛盯着地,想着他的寬大結實的腳下踩着我剛剛留下的足跡,想到這裏,我全身就湧起一種無法剋制的顫抖。一九七八年這座城市尤其是近郊倒處都能看得到蔥榮的林木,我得以在任何時候都可以迅速地躲在樹后並像樹吸收腳下土壤里的養份一樣一點點吸收他的一切。不久后我竟然可以憑着他身上特有的味道,分辨出他在一個地方呆過多久,是什麼時候離開的。我的生活被這個高大黝黑的男人吸引,雖然我拚命地逃避他。而這時候的波是一個蒼白的陰影,他好像不存在似的沉默着,瞪着一雙純潔清澈如水一樣透明的眼睛來審視這個世界。你知道波的父親開啟了我對生活的神秘感覺,這種感覺讓我突然成長,也讓我因為突破而來的成長而感到恐懼。我迫切地想靠近波的父親,可是面對他時我的膽怯讓我退縮,這種膽怯和退縮讓我毫無來由的怨恨着波的父親,我會在想起波的父親時啃咬我的手指甲,一九七八年我的手指甲總被啃得光禿禿的並且在指尖泛白髮皺的皮膚下滲出鮮血來。然而不敢接近他甚至不敢抬眼去看他的怯懦和我毫無來由的恨意讓我突然在波的面前放縱。

後來,波突然在我的面前變得心驚膽顫起來,他總在我面前垂下頭匆匆逃走,驚惶的猶如一個毫無自衛能力的白兔。而我也變本加厲,我會在上學的路上故意絆倒他,再邊跑邊向拍身上灰土的他大扮鬼臉;也會在課堂上他坐下時抽掉他的坐椅,在他萬分狼狽地從地上爬起時,把自己尖聲的笑混在同學們的笑聲里;還會在放學的時候,從他身後呼嘯而來,使勁地搡他一把,看着他從地上爬起來,垂着眼瞼,誰也不看的匆匆跑掉。那時的波是一個沉默、安靜、瘦小、女性化的鄉下土孩子,而我比他高大、結實,發育良好,是男孩一樣的城市裏的瘋丫頭。我把我被波的父親壓迫的心事轉嫁到波的身上。在波倉惶的逃避和緊張的臉紅里,幼年的我第一次感受到報復的快感。

但是你不能讓我因此放棄了對波的父親難以描述的感覺。就在我起因惡意地對幼小的波一次又一次的身體接觸中,波身上散發出的和他父親身上相同的泥土的香味一點點的滲入我的手上,當我發現它的存在時,這味道已不可避免地永駐在除了我的拇指以外的八根手指上。我手指上參雜着泥土的青草味兒和腳下泥土的濕涼吸引着我,我常常坐在河邊陰涼偏僻的地方,一邊貪婪地的嗅着我自己的手指頭,一邊光了腳,努力把五個光滑幼小潔白的腳趾頭叉開,使勁的扒地上的泥土。泥土濕涼的清香味兒在炎熱的午後散開時不帶一絲暑氣。我一邊聚精會神地品嘗我手上神秘的氣息,一邊玩弄着腳下肥沃的泥土,一邊想念波的父親軟綿綿的大手,想他無聲無息的腳步聲。從那時起,波的父親就用他輕柔的步子,在我的心裏走過,走出了一片陰涼的陰影。我的心一陣一陣地抽搐,那個酷熱的盛夏,所有人都因為蒸騰的難熬的暑氣而煩燥不安,連蟬的叫聲都那樣無力,而我,卻一直因他而被一種莫名的涼氣包裹,手心、腳心總是冰涼的。我怕別人發現我的異常,所以,在那一個夏天,我的手永遠握成拳,不敢伸開。因為一伸手,就有一股剛剛從清涼的井水裏打撈出的青草的氣味溢出我的手心,漫過我的身體,進入我的毛孔,流入我的心尖,讓我混身一顫。我越來越滿足於這種感覺,也越來越害怕會有人發現這一點。我像小偷一樣,總是低着頭,縮着肩膀悄悄溜走,溜到不會有人注意的地方,然後小心翼翼地像守財奴似地打開我的手,一面深深地吸着手上的氣味,一面以我八歲的頭腦認真的去思考波的父親,想他陰涼的笑容,軟綿綿的手掌,鬆弛的肩膀,想所有的一切。經過許許多多這樣有着毒毒的太陽的中午和有着絲絲微風的傍晚,我最終確定波的父親是一隻羊。他肯定是一隻羊。可是我卻害怕他。

一整個夏天過去了,糾纏了我六年的米粒般大的痱子沒有在這個夏季復出並從此永遠走出了我的身體。這個夏季我奇迹般的治癒了我的痱子,也奇迹般的阻止了從去年以來迅速膨脹的令人吃驚的食慾。我原本飽滿的脹鼓鼓的臉頰變得窄小,而眼睛卻變大了。紅潤從我臉上褪卻,安靜的蒼白走上前來。我平面的童年永遠留在一九七八前的夏天之前。我變成了一個八歲的少女。

秋天我決定抬眼去看他,沒有人知道我在整個夏天和秋季經常整夜不眠。我瞪着雙眼啃着指甲用耳朵去捕捉牆那一邊的聲音。愛情在我八歲的時候扣響我的門,這決定了我將一生為愛而活着卻對愛一無所知。就在那一年的後半年裏,我和在家裏做客的老鼠們交上了朋友,我讓它們啃咬我的桌椅和書本,讓它們偷吃我家食品櫃裏的剩菜和鮮菜,只是為了讓它們視我如不存在般匆匆而輕巧地從我腳趾或者小腿上掠過。我就是用那些柔軟而溫暖的皮毛匆匆而真實的從我腳趾和小腿上掠過所帶來的舒適而微癢的感覺幻想着他用他乾燥而柔軟的大手撫摸我的肢體的那種溫暖。那時我的身體乾燥,手心永遠有被雨水打濕的青草的氣味,我的ru房還是兩個粉紅色的小小平面,兩隻小乳t毫無意義地開放着。

秋天裏我決定抬眼看他。直到現在我才明白如果那一年的夏天我還長痱子的話,那麼我則成為一個與平凡和幸福相伴的女人。可是我的一生是與這個家庭密不可分的,就像秋天我抬眼去看他,他的全身閃爍着被露水打濕的光澤,他濕潤的目光點進我的心裏,我的小腿抽了筋,兩條胳膊耷拉下來,我從頭頂一下子冰到腳心,從此我肢體冰涼,在以後的歲月里,即使穿再暖再厚的衣服我也肢體冰涼。

我看到了死亡。

秋天我決定抬眼看他,然後我第一次看到了死亡。他墨一般黑的皮膚里靜靜的散發著暖暖的白光。那個死字明白的寫在他的皮膚上,他的眼裏,他的唇角。

秋天我決定抬眼看他,從此我可以看到他的家族每一個人的死亡,那些死生動的暴露在我的面前,讓我無處逃避。

秋天我抬眼去看他,他身體內透出的白光恬靜而安詳,我突然一下子明白了死亡。我看着他,看着他溫柔的眼睛,看着他黑黑的陰涼的皮膚,我聞着他身上的氣息,想着他帶給我莫明其妙的壓力,心裏渴望着與他真正的接觸。秋天我抬眼看他,一個念頭跳了上來,如果他能夠現在就倒在我面前死去,我就可以割下他溫暖的大手放在我身旁從此和我永不分離。

秋天我抬眼看他,從此我不怕死亡。從此一把小折刀永遠的藏在我的衣袋裏。

今天我梳了一個亂亂的髮型,我在眼蓋上圖了些紫灰色珠光眼影,我用紫灰色睫毛液把睫毛刷長,再搽了紫灰色唇膏,這使我看起來像個時髦女人,也有些像一具艷屍,但更像坐枱小組。於是我決定穿一襲紫灰色緊身弔帶裙,弔帶很細,裸露着我的脊背和半個胸脯。我想也許應像十八世紀法國交際花那樣把一片花朵樣的痣貼在臉頰上,但我找不到那東西,於是我就用一隻鮮紅的唇膏在臉上描了一隻唇印。我是要去赴一個男人的約會,我這樣裝扮不是給他看的,也不是給其他什麼人看的。

在酒吧昏暗的燈光下,他的手一直在我身上遊走,而我一直在喝酒,我只喝乾紅,我一杯接一杯的喝,他向侍應生叫酒的速度比我喝酒快,我知道他的意圖,然而我對他的企圖無動於衷,我不在乎他會怎樣對待我,我只想有個人能陪我渡過那些可怕的漫漫長夜,哪怕只有一晚也可以。我經常在半夜酒醒,我看着一塊方方的月光鋪在我身上。我無法入眠,除了酒。而喝了酒的睡眠也不輕鬆,夢塌在我的胸口上。蘇醒的回憶使我害怕長夜,我害怕已經凸現於記憶之中的那個冬天夜晚淡紫色的聲音。我的生活一直不得安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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貧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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