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節
波是一個城市漂流者。
說白了波其實是一個無業游民。
那一年波逢人就說他是一條狼變的這個故事,而且每個人聽到的都是不同的內容,但不管是什麼內容,最後的結局總是所有聽故事的人都哈哈大笑喝醉過去,只有波一個人不停的喝他自己調成的琥珀色的酒。
就是從那一年,波開始喝酒、抽煙和整日泡在舞廳里,並且不再去上課。
那一年波十七歲。
在這之前,波甚至是個很文靜,讀書也非常用功的男孩,戴一副眼鏡,白白凈凈的臉上寫滿了未被沾污過的純潔。
認識波的時候,波只有九歲。
我跟着爸媽住在這所城市偏背的城北那排低矮的平房裏,從我記事起,我家左邊那間房子就沒有人居住過。沒有人住的房子是那麼的與眾不同,因為沒有人的氣息而清涼美麗,你知道那是一個荒蕪安靜幽密並且帶着一種神秘氣息的天堂。天堂裏面長滿茂盛的各式各樣的雜草,最深處可以把我整個人隱藏起來,我喜歡鑽過那破爛的、充做院牆隔開兩家小院的柵欄,坐在大樹下面看書或者躺在草叢裏閉着眼睛散開四肢懶懶的打盹。你要知道,我的草床要比家裏木床柔軟的多。
五月上旬的一個陽光明媚的午後,我坐在用草編好的“寶座”之上,並不美麗的陽光順着那棵不知是何時栽在院子裏的,永遠蔥榮的梧桐樹的樹冠之間撒下來。我的裙兜里有一小袋熟花生,我的膝頭上有一本打開的小人書,還有幾本散落在我的腳下。這就是我的幸福時刻。
然而這個幸福的時刻並沒有向往常一樣一直持續到最後一線陽光隱沒。我突然發起呆來,你知道我自從喜歡上這裏我就變成了一個喜歡突然發獃和突然發笑的性格古怪的小姑娘,尤其是在我媽和我爸吵架的時候我會跑到屋外一個人發愣或傻笑。可是這次不同,我發現我的心慌慌的,心跳一下接一下的加重並伴隨着巨大的聲響,我一下子驚跳起來,手裏的小人書掉在地上,然後我發現空曠的院子裏多出了兩個奇怪的影子,在正午的陽光下斜而漫長地伸向東方的空地,然後我就看見了一雙清澈如水的晶瑩的眸子。突然間,幾乎周圍所有的狗全部狺狺地吠了起來。
現在回想起一九七八年那個中午的狗叫聲彷彿是在一場狂燥的狩獵活動,我幾乎能看得到那些狗聞到獸的氣息,拚命掙扎系在脖子上的皮帶或四下找尋目標而都未成功時那咻咻的樣子,我一直都很奇怪為什麼那些被圈養了多少代的一直溫順訓良如玩具似的只會吃熟食的動物,怎麼會突然在那樣一個午後全都一下子恢復了其祖先的特性,包括別人寄養在我家右鄰家那條有着美麗長毛的西施狗,據說那一天它像發瘋似地狂吠着衝出房間,任憑我驚慌的右鄰威脅利誘也不肯停下,並以極快的速度在我們的這條小巷裏來回奔跑,直到再也跑不動伏在地上吐白沫為止。
當那條漂亮的貴妃狗在小巷裏以極優美的姿勢奔跑時(它的長毛隨風和它奔跑的節奏上下起伏,猶如在陽光下成熟的翻卷的麥田),我看到站在我面前的是一個幾乎跟我差不多大小的男孩子。他細弱的肩頭緊張的聳起,尖尖的下頦輕輕的顫動,嘴巴無意識地張開着,蒼白嘴唇里身軀露出四個犬齒尖銳的牙尖。是的,他就是波。波小小的身子被一個巨大的影子穩穩地覆蓋著,這使波看起來有一種不存在似的虛無感覺,唯一真實的是波那雙春水般澄清的眼眸。順着影子看回去,一個高大黝黑粗壯的男人突兀地立在一下子變得矮小的柵欄旁,他的身軀粗壯而笨拙,但有一種難以言明的溫柔水一樣地從他的身體裏一波一波的蕩漾而出,他的臉上佈滿了預示兇狠的橫紋,眼睛裏卻閃動着一股茫然而怯懦的黯然色彩。他的皮膚漆黑透亮,在這之前我從來沒有而且直到現在也再沒有見到過像他這樣潑墨一樣的膚色。而波卻有着和他的父親截然不同的蒼白的面孔,倆個人站在那裏,猶如黑暗的夜空用臂膀柔柔地托起一盤蒼白羼弱的月亮。他們倆個人一動不動的看着我,我也一動不動的看着他們,直到一種奇怪的嗚咽聲飄進這個小院,那個笨拙而黝黑的的男人側耳聽了聽,突然咧開嘴沖我一笑,表情哀傷而善良。突然去年冬天奶奶村子裏那隻被綁在屠夫家長凳上的羊出現在我眼前,那把尖利的屠刀還在它身體裏和它一起顫抖,它的目光又一次無力而安祥地穿過林立的大腿之間的縫隙溫柔而哀傷地定定的看向我。我害怕起來,我轉身逃開。但我知道從那一刻起我心裏就一直充滿一種恐懼和一種難言的期待。等我鑽過那道樹枝牆之後才想起來,那個院門一直是反鎖着的,他們倆個人是怎麼走進來的。
十分鐘之後,這個安靜的下午整個亂了套,平板車的“嘎吱嘎吱”的聲音,搬傢俱的人弄響傢俱的聲音和為了不弄響傢俱而發出的更大的聲音,在這噪雜的亂七八糟的聲音里還包含着雞鳴、貓叫……
外面的聲音誘惑着我,我卻把自己關在門后,不敢去看。至到今天我才明白,幼小時的我便已從心底里不肯走近這個家庭,已預感到這個家庭被註定的命運,看到災難的觸角張開來伸向每一個走近它的人!
但不論我如何明了和逃避,都無法擺脫命運的安排,若干年後那個有着美麗的圓月的日子我以十分難看的姿態蹲在地上默默地為我死去的愛情送葬的命運,正是註定了從這個五月下旬的午後鋪展開來的。
我還要告訴你,我不是這個故事的主人公,我只是藏身於一片陰暗潮濕角落裏的西瓜蟲,我想你一定見過這種甲殼類動物,它披了一層自以為堅硬的甲被,甚至不怕置身於又重又硬的磚石之下,但卻在一個輕微的擠壓動作之後,就甲殼破碎血肉模糊了。
波就這樣成了我的鄰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