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二節

第二十二節

我坐下來,我要了一杯生啤一口氣喝掉,然後又要了一杯。旁邊的那個女人喝酒的速度和我一樣快,她長長的頭髮垂下來遮住了半邊臉頰,以怪異的方式閃爍的各種顏色的燈光在她的背後明滅。她喝酒時昂起頭,長發被甩在腦後,啤酒杯和手臂又擋住了她的臉,我始終看不清她的模樣,可是我看得出她的手臂雖然還很光滑,但她的眼角已有了皺紋,她的皮膚看起來雖然還白晰,但已掩蓋不住因疲憊和憔悴而引起的象徵衰老的灰暗的色調。我知道這些東西的產生不僅僅是由於歲月的更替。我摸摸自己的臉頰,松馳而粗糙的皮膚沒有一點彈性,我回憶不起來十年以前的自己的青春是什麼模樣,其實一個人真正無法記住得是自己從前的模樣,每一次攬鏡自照時就是在忘卻前塵的自己。我身邊的那個女人一杯接一杯不停地喝酒,她的眼睛空洞的像一隻年代久遠長滿了青苔的枯井。是的,這個女人吸引着我,她的孤寂與落寞吸引着我,她的憔悴與疲憊吸引着我,她的頹廢與淡薄吸引着我。我在喝着酒的她身邊坐下來喝酒,以怪異的方式閃爍的各種顏色的燈光在我的她的背後明滅。我喜歡角落,在角落裏我可以避開所有的目光當一切不存在。波的形象在我的心底里已漸漸幻化變形,時間可以使我忘卻許多,波的形象在我的心裏已漸漸變成一個又一個年代裏的一個又一個不同的人像並且最終變成在夜晚進入我的睡眠里永遠在我身前飄蕩卻從來不和我接近的黑色煙霧。沒有波的日子,我迷惘而懶散,尤其是我在世界裏尋找波而未能如願的日子,我更昏昏噩噩的像一具沒有靈魂的軀殼。我知道我的死期正慢慢地臨近,我知道我並不害怕死亡,我一直在等待早已註定的命運,甚至等待得有些不耐煩。我知道在沒有找到波以前,這命運也不會輕而易舉地降臨,而這漫長的尋找幾乎是遙遙無期,這尋找耗盡了我所有的體力,磨光了我所有的耐心和勇氣,我現在是一具乾癟的殭屍,我知道,死亡決不會比這更可怕。我可以為波耗費掉生命中的一切,可是為波耗費掉生命中的一切后波仍舊音信渺無,我相信我會在無望的尋找里慢慢崩潰,像流浪者一樣的倒斃在路邊無人認屍。其實我本來就是一個流浪漢,我的一生一直都在漂泊。

“找不到你想找的人嗎?”我悚然抬起頭,旁邊的女人已把臉轉向我,唇角掛着一點點的笑眼睛裏卻沒有任何的笑意。我看着那女人,那女人和我一樣有副被酒精泡得沙啞的嗓子。

“真的沒有一點線索嗎。”沙沙的嗓音又沉沉的響起。我搖搖頭又點點頭。

“不錯”,她看着杯子裏剩下的泛黃的低度酒液,她說,:“你看,我只喝低度的啤酒,這樣我可以多喝一點以便讓我慢慢醉倒。”我看着她手裏的杯子,泡沫在酒液的上面浮着並漸漸碎裂。她說,“你知道他在什麼地方,如果有人能找到他,那一定是你。”她看了我一眼,“你們的生命休戚相關,他生命的線索一直就在你的手裏。”說完,她的頭又扭了過去,並且低垂下去,讓長發掩住了整個面孔。我呆住,我看着她烏黑的長發,我想是不是我的死神也已等的不耐煩了所以來為我指引道路。其實當那女人轉過頭去的時候,我的心裏已恍然。我攤開我的手,久違了一股清洌芬芳的味道從我的掌心流溢而出,它是我童年的靈魂,它是被一句話叫醒了並從我的手掌里流溢而出的我童年的靈魂。這清洌洌的青草氣味越來越濃,漸漸蓋住了舞廳里的酒臭氣和脂粉香,舞池裏的舞者紛紛停步不舞,酒桌上的飲者全都住口不喝,所有人的臉上都掠過一絲愁悵和淡淡的憂傷。我緩緩握住了我的手,這是我童年的靈魂,這是我和波唯一的羈絆,這是我命運的使者,波,我找到你了。

我慢慢的向舞廳門口走去,我握住我的手,我想我會遠離喧囂。我站在門口,我回頭去看,位置上已沒有了那個女人的身影。我舉目四望,整個舞廳里沒有一點她的蹤跡,她像沒有存在似的消失了。我回頭。

我回過頭來,我看見棕色的大玻璃幕門上清楚地映出我的影子,黑色的長發遮住半個面頰,在舞廳折射出的光線背後被長發遮住半個臉頰的我看起來孤寂落寞憔悴疲憊頹廢淡漠。是的,我和她一樣有一副被酒精泡的沙啞的嗓子。

我看着那一排排的樹。那些樹幼小而翠綠,我想它們一定是在不久之前的某一個植樹節種上的,它們整整齊地排列着,看起來像列隊的軍士。我想是因為今年的雨水很豐沛,這些小樹顯得是那樣的晶瑩和透亮,在秋天明朗的陽光下亮出一種連脈絡都看得清楚的水靈靈的翡翠綠的顏色來。我想這裏沒有我在電視裏看得那麼乾淨,但也不像我想像中的那麼骯髒。如果不是我知道這裏是什麼地方,而只是偶然路過,看見這整齊而秀氣的小樹林,看見有警衛看守的乾淨而森嚴的大門,我是無論如何也不會把這裏和看守所聯繫到一起的。

小蛇從裏面慢慢地走了出來,小蛇說:“嫂子,東西都傳進去了,咱們回去吧。”

我和小蛇往回走,小蛇一直低着頭,一句話也不說,小蛇的手插在兜里,腳踢着一路上能踢到的任何東西。一顆石子從小蛇的腳下飛出去,小蛇低低的罵了一聲:“他媽的”。小蛇抬起頭來,長長的呼出一口氣,我看見秋天的陽光把小蛇的長長黑黑的眼睫毛變幻成朦朧而美麗的紅棕色。

我知道小蛇為什麼在罵人,小蛇是在為波不甘心,雖然方卓明在醫院的單人病房裏躺了一個多月後終於能走到花園裏坐下來晒晒太陽的消息讓小蛇放心不少,但是小蛇一樣清楚方卓明會怎麼樣對待波。然而從來沒有擔心過,我可以想到波呆在看守所里安祥平靜的眼神,正如後來我聽說的那樣,我還聽有的看守人員說波是他遇到的最溫柔最安靜的故意傷人犯。波心甘情願地站在那裏,後來波抬起頭,天上有一絲雲縷,波看了看被抻長抻薄的雲朵波的瞳仁里印出藍天和白雲,然後波低下了頭,波的眼睛裏沒有任何錶情。後來波說我想殺死他,波說這話的時候也很平靜。我知道波根本的願望,我知道波已決定去陪小喬。我也知道波之所以去自首是因為他無法自己放棄生命。我問過我自己,波究竟知不知道他並不捨得由自己來放棄生命。

我還是住在波的房子裏,現在沒有了波的房子不能叫做家。我每天上班下班做飯吃飯洗衣睡覺,我晚上睡眠的質量很好。在沒有波的日子裏,我每夜的睡眠都很安穩而祥實。我知道我心靜若水,我在等待,但我不是在等波回來。其實我早已知道,我和波的生命就像從開始就一起生長的一棵樹和一株鳥蘿,儘管糾纏盤結在一起,但是樹終究是樹鳥蘿永遠是鳥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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貧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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