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 第三十八章:再起
孔顏身體慢慢騰空,雙臂張開,十幾道黑色的氣流從她的身後飛出。
玄流里夾雜着暴虐的聲響,狂躁地在空中遊盪,宛如一匹匹饑渴難耐的野獸,在得到出籠的機會後,一邊用舌頭舔着銳利的獠牙,一邊虎視眈眈周圍的獵物,一旦目標鎖定,血腥的殺戮將會隨之展開。
孔顏右手輕輕揮動,一旁的水塘泛起了漣漪,一串細流從水面剝離出來,慢慢地聚集到她的跟前,化作一面鏡子。鏡中所呈現的景象很昏暗,就像在一個潮濕的洞穴中一樣,四周很安靜,只有水滴一顆一顆落下發出“嘀嗒”聲。
“還沒醒過來嗎?”她望着景象中間那張昏睡的臉龐,目光瞟向了那些遊走在天空中的玄流,食指輕彈,指尖飛出幾點水花。
“就是他了。”
竹雲還在昏睡,口水卻已經順着臉頰滴到地上,同時還發出了輕微的鼾聲。
墨辰走了進來,望着竹雲誇張無比的睡姿,艱難地憋住了笑容。她故作鎮靜,把一塊燙餅扔到他的臉上。
“喂,還活着嗎?”墨辰問道。
“啊啊…”那撲面而來的熱量將竹雲燙醒,他急忙爬起來,誰知那餅也掉了下來,落到手上,旋即手也被燙着了。
竹雲把它放在一邊,揉着帶血絲的眼睛,不情願地看過去,一見是墨辰,心中立馬產生了一萬個不情願。他慚愧地又躺下,捂住臉,發出“嗚嗚”的哭聲。
“嘿,你怎麼又躺下來,這都什麼時候了,還睡?”墨辰叉着腰,一臉無奈。
“不活了,我剛才那麼狼狽的模樣被你看到了,我的形象全毀了!”竹雲帶着哭腔,腳還撲騰了幾下,像極了三歲的小孩。
“快起來,不然餅就涼了。”墨辰搖了搖頭,將他拉起,“就你那花花公子,自詡風流的形象,也就在別人眼裏裝裝,騙騙小姑娘,在我眼前算了吧,形象早就沒了。”她嘟着嘴說道:“不是我打擊你,你啊……”
“我怎麼了?”竹雲猛地坐起來,壞壞地看向墨辰,露出奸詐的笑容。
墨辰哆嗦了一下,然後趁竹雲不備,將餅一下子塞在他嘴裏。
竹雲猝不及防,差點被噎死。他咳了幾聲才停下,埋怨着:“喂,你要害死我啊。”
“都什麼時候了,還不正經,你這毛病啊得改改,否則將來…將來…哪個女生會喜歡你。”墨辰搖了搖頭,語氣逐漸變慢。
“呵呵。”竹雲冷笑着,“你找我應該不是為這事情吧。對了,羽一他們怎麼樣了,還有子瑩,她好點了嗎?”
一說到正經事兒,他的語氣和臉色立馬正經起來。
“我來就是為這事情的。”墨辰也不再胡鬧,她坐在竹雲身邊,問道:“能和我說說這幾天你發生了什麼嗎?”
竹雲點了點頭,說:“那天我被化成金粉,失去了意識,當我醒來時……”
“我還活着?”竹雲看着自己的雙手,還有身體,慢慢地坐起來,看着周圍的環境,一臉疑惑。他躺在亭子裏,旁邊是樹木,前面是懸崖,在身邊有個石桌,上面放壺酒。
“你醒了。”身後一個聲音響起,他轉過頭,只見墨羽一站在那裏。他謹慎地後退兩步,準備戰鬥。
“你不是相信我嗎?怎麼還提防我?放心吧,如果我想殺你,早就動手了。”說著,墨羽一從竹雲身邊走過,坐到石凳上,將酒倒出,一杯遞給竹雲。
見狀,竹雲也坐了下來,將酒一飲而盡,這烈酒一下子灌喉嚨里去,可叫他受苦。他劇烈地咳了幾聲,酒全噴出來了。
“慢點,不要心急。”墨羽一將他的杯子裏又倒滿酒,說:“這酒很烈,得慢慢來。”
竹雲接過酒杯,這次他沒有急着喝下去,反倒是面向墨羽一問道:“你…想做什麼?”
“這是墨雷凌的意思,他說…你有恐懼,希望你能克服。”
“我的恐懼…那是什麼?”竹雲一怔,咽了口唾沫,有些心虛地問道。
“這我就不知道了,你就暫時在我這兒待會兒,等時機成熟了,再回去。”墨羽一將酒一飲而盡,臉色沒有一點變化,就像喝白開水似的。
竹雲皺着眉頭,將酒喝下去。
“所以你的恐懼是什麼?”墨辰問道。
“我的恐懼啊…”竹雲剛要回答時突然停住,他看向墨辰,說道:“這不重要。”
“好吧好吧,還有呢?”墨辰接着問道,“你還了解了什麼?”
竹雲搖搖頭,站了起來,在屋子裏踱着步:“太多了,說不清,而且會讓人覺得很詫異,很奇怪。”
他轉過頭看着墨辰,繼續說道:“我看到墨羽一救滿是傷痕的宋長老,羽一和墨風的對決,還有攝魂家士兵日常的生活……太多太多了……可能和我們認知里不太一樣。”
墨辰看着他那從未有過的表情,不再說話,而竹雲也是一臉嚴肅,他低着頭好像在思考什麼。
“對了,那個飄來飄去的玄流到底是什麼東西,還有失控,又是什麼原因。”墨辰突然想出來,向竹雲請教。
“這個我也略知一二,得問問墨羽一還有墨雷凌他們。”竹雲搖了搖頭,表示不大清楚。
“他們都被關了起來,用鐵鏈鎖住……”
竹雲一愣,頓時有些不滿:“為什麼,他們明明都恢復了,還要鐵鏈幹什麼?”
墨雷凌在腦子裏過了一遍這麼久以來的事情,在劉溫怡的講述后,他不由得倒吸一口涼氣,腦中的記憶與對方所說的完全一致。
這十年的事情與前十六年幾乎就是兩個人的生活,每一個節點都顯得格格不入,就像有人刻意安排了一出鬧劇,在本該平緩的劇情里來了個天翻地覆的改動,突兀無比。
現在,墨雷凌的身體依舊虛弱,即便一直躺着,力氣始終沒有增長。
他扶着頭在腦子裏思考着有關攝魂家的事情,忽然一怔,像發現了什麼重要信息似的。
“攝靈一曲七魄滅,彈指半生三魂來。”墨雷凌下意識地念叨着,“原來玄流是這麼用的,我知道了!”他扶着牆壁站起來,透過那幾道細小的孔看着外面的世界,在一片光亮中,幾道玄流飛過來,越來越近。
墨雷凌後退幾步,重重地呼了口氣,調整着心態。
雖然這只是個猜想,可是一旦成功,他將會重新獲取力量。
那些氣流撞破牆壁,直接注入墨雷凌身體。在接觸的一瞬間,一股壓迫感侵襲而來,死死地貼在他的身體上。這些瘋狂的野獸爭先恐後地湧入墨雷凌的軀體內,就怕跑慢一步,分不到好處。
他額頭上開始滲出細密的汗水,那原本已經變成黑色的頭髮又在快速變白。黑白兩種色彩在博弈,任何一方都未屈服。
墨雷凌全身肌肉暴起,臉漲得通紅,每一處的骨骼都被拉扯撕裂。他咬着牙,盤腿坐下開始修鍊。
“不在於排外,而在於引導,將玄流轉化為魂魄的替補,這樣一來,三魂七魄湊齊,我的力量就可以恢復了。”他心想着,開始把玄流導入經絡中,煉化這股力量。
體內元氣遊走,與暴躁的玄流交融在一塊,彼此衝撞着。
“以自我的魂魄為主,訓導玄流作為輔助魂魄,不能被反過來操控,這樣意識可以保留,攝魂家的力量也能為我所用。”
“等等,如果其它玄流趁機流入墨羽一體內,現在他正是虛弱的時候,趁虛而入,那麼這個避難洞穴就遭殃了。”墨雷凌感到不妙,不由得亂了分寸,那剛剛被馴服的玄流又跳動起來。
“可惡,現在不能分心,否則會功虧一簣的!”他呼出一口氣,示意自己冷靜,重新疏導那暴動不安的力量。
“羽一,撐住啊!”
竹子瑩支開了守衛,將牢門打開,走了進去,然後坐在墨羽一身邊,獃獃地看着他。
墨羽一還在昏睡着,傷口處都被包紮起來,微弱的光芒透進來,照在他白皙的臉上,也照亮了那些飽經磨練的回憶。
子瑩看着他,現在的墨羽一有點當年的模樣了,有了人的氣息,不像是冰冷的殺人機器。
她將手抬起,輕輕放在羽一額頭上,感受他的溫度,但依舊是冷冰冰的。
“為什麼還是那麼冷呢?”子瑩把手收回來,眼睛看向一邊,嘆了口氣,眼睛裏沒有多少神韻,就像她那依舊憔悴的面孔。
“你回來了嗎?”子瑩輕聲說著,不知道是自言自語還是說給墨羽一的,“羽哥哥,你真的回來了嗎?”
“我很想你,五年了,每個夜晚,我獨自坐在那片山坡上,仰望着夜空,幻想着和你一起守候星空。可是,每次都很孤單,只有我一個人。我發現根本騙不了自己,因為那種孤獨太強烈了。我經常做夢夢見你,回憶曾經相處的時光。”竹子瑩苦笑一聲,手遮住眼睛,試圖掩蓋那逐漸溢出的淚水,“怕是我老了,竟然開始依戀這些陳舊的事情。”
她擦掉眼淚,仰起頭,試着止住那些不爭氣的淚珠。
“我曾幻想着無數次相遇的情景,但結果…現實給了我最大的震驚!我沒想到,再見的一次,居然是戰場,我們兵戈相見,我該…該怎麼做?我知道家園更重要,我也一次又一次地告訴自己,不能再逃避。可是…我還是輸了,只要一見到你,我那鼓起的勇氣,頃刻間就消失不見,我到底該怎麼辦?!我恨你,你毀了黑塵,你毀了山坡,傷害了同伴,當一件又一件的罪責指向你,我卻在努力告訴自己,要冷靜,要理智,就好像他們的生死十分廉價,而我對你的恨意,卻如同黃沙搭建起的屋子,一吹就散…”
每次,當引以為傲的志氣,在某個人面前突然消失時,那麼你的一生,都會輸給他(她)。你的尊嚴,你的價值,你的自信,會如同野草一般,被狂風緊緊吹倒在地,不堪一擊;你那無比自豪的榮耀,也成為了風中的一縷塵埃,任意遊盪。或許,在別人眼中,你依舊是那個不可一世的英雄,但事實上,只有你自己知道,在某個不經意的時刻,你已經成為了那個人的手下敗將。只是他(她)可能還不懂,只是你從沒有發現過。
因為這份遲緩的認識,慢慢地將一切淡忘,最終兩個人就這樣漸行漸遠,平淡地過了一生。
竹子瑩曾在一本名叫《一念神魔》的書上看到過這段話,曾經她不以為意,以為這就是故作高深的情話,但隨着時間的流逝,她慢慢發現,自己在不知不覺已經深陷泥淖,永遠無法擺脫。
“難道…這就是愛嗎?”一滴淚水流淌下來,順着她的手滴到地上。
“為什麼恨不起來?”孔顏透過鏡子把剛才的事情看得一清二楚,“都為他流淚了,還是能夠原諒一切過錯嗎?是你太過固執,還是說…”
她握緊了拳頭,發出“咯咯”的響聲。
天空中一抹陽光照了過來,即便是晴天,孔顏的四周還是有淡淡的寒氣圍繞。
“你還能執着多久呢?”孔顏打了個響指。而後,那些玄流趁着竹子瑩擦眼淚不注意的時候,全部進入墨羽一身體裏。
墨羽一原本蒼白的臉龐逐漸發黑,嘴角開始抽搐。他的手指挪動着,眼睛緩緩睜開,一抹黑光在眼中遊走。
竹子瑩緩了口氣,耳邊卻聽到“叮噹”的聲音,像是鐵鏈發出來的。她急忙轉過頭,忽然一隻冷冰冰的手猛地掐住自己的脖子,眼前,墨羽一緊緊盯住自己,陰沉着臉,一頭的白髮拖了下來。
他緩緩站起,身後是詭異的玄流遊動。
“羽哥哥…你…你…”竹子瑩驚恐地望向對方,掙扎着說出幾個字,但隨後脖子裏的壓力就又增加許多。
“為什麼狠不下心,他是個惡魔,手上沾滿了同伴的鮮血,為什麼你還能原諒他?”墨羽一嘴唇動着,但是發出來的聲音里還夾雜着女聲。
竹子瑩一驚,說道:“你…你不是他,你到底…到底是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