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 2018 九面

這個消息令曉敏震驚到無以復加，不過是幾個月時間，竟然鄭言就發生了如此天翻地覆的變故。雖然鄭言只是淡然說道：“我厭倦了那份工作，想要去尋找自己的價值，不希望每天上班都沉浸在痛苦中，感覺到自己是被時間消磨。雖然自己現在苦了一些，但自己是很開心的。”談到林姍姍，鄭言心存愧疚：“其實她沒有做錯什麼，她小時候吃過很多苦，她十分珍惜原來的生活，是我辜負了她，我任性地拋棄了工作，她沒有了安全感，錯不在她，只是她不理解我罷了，她不知道我想要的生活。”說到了女兒，鄭言不禁哭泣了：“我最虧欠的是小丸子，是我的任性讓她失去了一個完整的家庭，我現在只想着好好努力奮鬥，早點在B市安定些，把她接過來，好好陪她成長。”

曉敏在不經意間才發現，這個在他面前一直保持着和煦笑容的男人，甚至在分手的時候，也是微笑着安慰自己的男人，第一次在她面前露出了他內心脆弱的一面。她能夠深深感受到他對小丸子的愛，一個大男人一個人面對再多困難的時候也許都不會哭泣，唯一能讓他哭泣的也許只有他寶貝的女兒。

曉敏內心萌發了一股莫名的衝動，久久難以平息，她想去B市找鄭言，雖然對於鄭言的離婚她也替他感到難過，但是在內心深處她竟然感覺到自己察覺到一絲小歡喜，這些年曉敏一直都單着，不就是心裏那座城堡里住了一個人。原本已經遙不可及的一個人現在隱隱然又有機會在一起了，自己前些年的怯懦錯過他了，現在不能再錯過了。

思考了一個晚上，輾轉反側心頭始終盤踞着這個念頭，久久不能入睡，第二天一醒來就訂了次日的機票，準備好好休整一天，去B市看看他，說出自己埋藏在心底很多年的那句話：我愛你。現在的自己已經不再是從前那個懦弱的女孩了，已經長大了，不再一味聽從父母親的話了，自己能夠獨立自強了，自己能夠為自己的愛情負責了。雖然自己成長得慢了一些，錯過了他好些年了，若是她再抓不住這次機會，她怕一輩子再也沒有機會和他在一起了。雖然做好了決定就跟公司請了年假，也很想當下立馬就飛到B市，到他的面前，說出那三個字。可是，女人的天性總是不希望自己頂着兩個大黑眼圈，一臉憔悴的樣子出現在自己心愛的人面前。女為己悅者容，自古如此。

鄭言晚些知道了她要來的消息，一時竟然有些窘迫，那是自然而然流露出來的情感，他不希望她看見自己現在困窘的樣子，他不想她知道自己為了省錢居住在800元一個月的地下室。來B市短短几個月時間，還不能讓鄭言立馬適應這座城市的節奏，憑藉自己的收入他能夠住上更好一些的房子，可是他想想自己還有背負P城的房貸，想想自己嗷嗷待哺的女兒，他選擇讓自己苦一些又何妨。

可是曉敏要來，頓時鄭言感覺到自己有些落魄，不過她要來既然是事實他也只能明天將自己好好整理一番，陪她在B市玩幾天。他不知道曉敏的想法，他以為自己的感情變成了這樣，他實在不配再擁有一份愛情了，所幸自己有了小丸子，現在自己的內心完全被小丸子塞得滿滿的，小丸子能夠過得幸福一些便是他最大的幸福。

機場，又是久別重逢，還是那句問候：好久不見。

鄭言客客氣氣保持着恰當的距離，奈何一路飛奔而來的曉敏遠遠看見他，連行李都不顧，便飛奔而去投入鄭言厚實了許多的胸膛。鄭言震驚地看着懷裏這個熟悉而又陌生的女孩，這個自己認識了十幾年的女孩，這個從高中開始一直佔據了自己內心一個角落的女孩。曾經她是怯懦的、恬淡的、孤僻的，而現在的樣子竟然讓他認不出來了。

曉敏看着滿臉驚愕的鄭言，不禁莞爾一笑：“在西塘，我需要你的時候，你第一時間就來了，今天你需要我的時候，我也立馬就來了。”

鄭言被曉敏的言語弄得腦子都漿糊了，不過還是寵溺地摸摸她的頭，不敢把手搭在她的背上或是腰上。

鄭言拿上了曉敏的行李，帶着她去預約好的酒店，曉敏不悅道：“先去你住的地方吧，晚上我請你吃飯。”

鄭言依然把她的東西先擱在了酒店，然後帶她去吃飯。

下定決心的曉敏一臉輕鬆，雖然昨天休息了一整天，可是小心臟竟然又如同曾經和他相愛時候一樣小鹿亂撞，雖然自己已經不再是那個青澀的女孩，他甚至都已經結過婚、離過婚，可是曉敏感覺自己彷彿又回到了年少的時候，回到了那天下雪的橋上。雖然那時候的他，面容白凈如雪，不像現在的他留起了鬍子，但是在曉敏的眼裏，這個留着稀疏鬍子茬的男人和從前的那個白凈少年還是一個人，她深深知道，他愛她的心意一直都不曾變過。

一邊吃飯，曉敏問他：“最近過得好嗎？”

“除了想女兒難受以外，都挺好。”鄭言精心的打扮也不能掩飾他聲音中的疲憊，雖然可以看出他現在或許活得很累，但是他的眼神和在P城的時候不一樣了，曉敏彷彿重新看見了當年閃耀的光芒。

曉敏看着他日益散發成熟味道的臉龐，看着那雙她無比羨慕的眼睛，內心滿是喜愛：“鄭言，我愛你，我們結婚吧。”

鄭言眼眸滿是不可思議，他不假思索道：“這不可能，第一你不能這麼說，第二我們不可能在一起了，我配不上你，我一個離婚帶着孩子一事無成的人不能耽誤你的幸福。”

曉敏堅定道：“你就是我的幸福，我已經錯過你一次了，我不想再錯過了，從前是我懦弱，是我不了解你，從來只看到你對着我笑的一面，不曾看見你背後的傷痛。但是，自從我知道自己錯了以後，我就在改了，我一點點去努力，一點點去改變，讓自己變得堅強，變得獨立，就是為了有一天，你需要我的時候，我也能讓你依靠。”

鄭言始終只是搖頭，平靜道：“我們已經回不到從前了，現在的我們只能是朋友，我們是兩個世界的人。你越來越優秀了，你會遇見那個和你相配的人，而那個人絕不可能是我。我是一個離異的男人，在未來我也會等到和我相配的人，而那個人絕不可能是你。我們現在不相配，你知道嗎？”

曉敏反問道：“那你跟我說什麼是相配？”

鄭言輕聲道：“自古以來就有門當戶對的說法，兩個來自同一階層的人擁有相近的價值觀、人生觀，比如各種小說裏面的灰姑娘大多數時候是不存在的，兩個思想都不在一個層面的兩個人如何談得上互相喜歡？相配也是如此，我是一個離異的男人，帶着一個一歲多的女兒，而你這幾年越來越優秀了，優秀到我都有些自慚形穢了，我們彼此已經不在同一個世界了，我可能越來越不懂你的世界，而你也不懂我的世界，在現在我的世界裏，我的感情不過是無足輕重的東西，所有的一切都不如小丸子對我來得重要。這就是我，一個離異又一事無成的男人的內心想法。”鄭言越說情緒越激動了。

曉敏柔聲道：“如果真正相愛的話又何必在意他人的看法，我不是從前那個我了，那時候的我不夠勇敢、獨立，現在我成長了，我知道的道理就是我愛你、你愛我，我們就能夠在一起。只要彼此相愛，即使面對再大的風浪也能夠一起面對，只要我們彼此相愛，沒有過不去的坎。門當戶對都是過去了多少個世紀的破想法了，你離異了又如何，你帶着一個女兒又如何，我愛你，自打我第一眼看見小丸子那一刻我就十分喜愛她，若是我們結婚了，為了小丸子我們可以不生孩子。”

鄭言啞然無語，曉敏竟然連生不生孩子的事情都考慮了，說實話鄭言的心裏早就熱淚盈眶了，曉敏今夜的話是他曾經最大膽的想像也不敢相信的。若是回到從前，若是己未娶，她未嫁，那該多好！可是，現在鄭言的情況很糟糕，他本不想讓曉敏知道自己的困頓和狼狽，事到如今卻也不得不說了。

鄭言咬了咬嘴唇，沉聲道：“我現在情況很糟糕，我也不瞞着你，原本不想讓你看到我的落魄，可是現在也顧不得我這少得可憐的自尊心了。你說我們結婚吧，我們該如何結婚，我現在租住在800一個月的地下室，沒有獨立衛生間，環境是你遠遠想像不到的樣子。這樣的我，談何和你結婚？”

曉敏眼眸愈發明亮道：“我不怕，我相信你的才華，相信你遲早能夠闖出一片天下，不過退一萬步講，你若是不能飛黃騰達也不要緊，我們可以回P城，我一邊工作幫你一起帶小丸子，我們再一起慢慢奮鬥，即使不能過上富裕的生活，終歸是能夠過上幸福的生活。”

旁邊桌子上幾個大學生在玩自己設計的紙牌桌游，紙牌上是自己繪製的圖案，很精緻，可以看得出來設計人有很好的美術功底，紙牌的玩法很新穎，非常適合年輕人玩耍。年輕人的活力映照着鄭言愈發像個喪失了活力的老頭一般，曉敏的眼眸熱情且炙熱，她已然不想放棄這個來之不易的機會，她不想再錯過他了。

最終鄭言頹然道：“無論如何我都沒法說服自己和你在一起，現在的我不再有和你在一起的資格了，我給不了你幸福。”

曉敏咄咄逼人道：“怎麼會沒有資格，這些年你把我的心填得滿滿的，就像我的房間不知不覺中擺滿了你親手做的各色各樣的物件。現在你跟我說你沒有資格，那麼你為什麼一直對我這麼好，你這樣我還能喜歡上誰？我至今一直單身着，你不該負責任嗎？”曉敏終於在激動的語言中流下了眼淚。

鄭言不知道言語了，只是木偶一般搖頭，回想自己這麼多年的所作所為確實如曉敏說言，自己明明沒有和她在一起了，卻仍然一直留在她身邊，這究竟是愛她，還是害了她？原來十多年間，自己無意間送的禮物將她的房間都擺滿了，若是自己是曉敏，看着一間慢慢堆砌着來自自己的禮物，心裏如何能夠再有餘地容得下他人。回頭想來，原來自己才是那個最自私的人，一直一直都是自顧自以為她好的名義自私地活着。當初和李詩文在一起的時候，是自己的自私，明明對曉敏愛之深沉，卻輕而易舉自己放棄了。和曉敏在一起無果，是自己的任性毀掉了彼此的愛情，又不再為這一段感情而努力奮鬥，只是悄然任它流逝。最終，又選擇了放手，選擇和林姍姍結婚，自己一路上的優柔寡斷給彼此帶來的是無盡的傷害。鄭言看着眼角掛着淚花的曉敏，在內心做了決定，不再束縛她了，讓她飛去吧，不再做那一隻狠心的蜘蛛編製一張無形的心網，既然不能給她幸福何必將她束縛在網內。

讓她遠去，讓她飛吧，縱然此刻內心如同將心頭的肉一絲絲割下來一般痛苦，可是，自己不能再自私得把她兜在自己的身邊。鄭言抬頭忍着不讓眼淚奪眶而出，冷冷淡淡道：“你說的對，你單着我有責任，原本我思慮不周，沒想到給你造成了如此大的麻煩，從今往後，我會徹底退出你的生活，往後我們不再聯絡了，不再是朋友，就當是陌生人。”

曉敏悲戚到了極點，憤憤道：“你現在究竟在怕什麼，我都勇敢了，你為何要害怕，還是自卑嗎？你有什麼好自卑的，在我心裏你是一個很有才華和天賦的男人，我對你的未來充滿了信心，而你就不能夠對自己和對我有信心嗎？”

頓時，鄭言的眼淚再也兜不住了，二人四目相對，泣不成聲。良久，鄭言低沉而富有魅力的聲音緩緩說道：“你今天這麼說我才發覺自己多麼自私，明明已經不能和你在一起了卻還在撩撥你的心，我是一個多麼無恥的人呀！你現在能看到的我，是我所能給你展現的最好的一面了，我的背面是慘不忍睹的窮困，我這一身衣服是剛從乾洗店拿出來，才帶有一絲的清香，否則在地下室曬的衣服終究都能聞到一股微微的霉味。你說我是一個有才華的人，可是我自己都不盡然相信了，我知道我的生活會變得越來越好，等我漸漸適應了這座城市，我會獲得它對我的尊重，但是這不知道是多久之後的事情了，我不能拖累你。我已經是一個將近三十歲的男人了，還是一個離異帶着孩子的男人，更是一個在B市為了生活苦苦掙扎的男人，你說我憑什麼配擁有你的愛情。若是我未有過一段婚姻，我還敢大聲說出我愛你，只是我現在不敢了，愛情已然不是我生命中最重要的事情，現在在我生命裏面唯有小丸子才是最重要的，這種情感是你所不能理解的。每當我下班了，感覺整個人都快累癱了，但是一看見小丸子的視頻，我就感覺身上充滿了力量。所以，你知道嗎，我們已經是全然不一樣的兩人了，我配不上你不僅僅是我不能給你好的生活，更是我連情感都不能完完全全屬於你了。”

曉敏哽咽道：“我只想告訴你，我愛你，現在我不逼你，給你一個月時間好好考慮，我會等你一個月，一個月以後若是你真的覺得不願意和我在一起，我們從此就如你所說，形同陌路。”

鄭言看着梨花帶雨的曉敏的身影慢慢消失在B市的夜裏，在燈紅酒綠、霓虹閃爍的偌大城市，大多數人像螻蟻一樣卑微，每一段感情都像屋檐下的蜘蛛網一般，在風雨交加面前苦苦掙扎着，不知道何時用愛編製的網便會在一夜間灰飛煙滅。

鄭言無奈目送遠去的背影，忍不住一直看着看着，彷彿此生再也見不到了。鄭言也深知，自己今夜沒有追出去，便再也沒有機會了，可是，此刻卻真的沒有勇氣追出去。

鄭言看見隔壁桌的大學生用異樣的眼光看着自己，鄭言便點了一件啤酒，直接湊到大學生那一桌，沉聲道：“哥今天心情不好，哥幾個陪我一起喝酒，單都算我的。”

大學生們一臉懵，還是機械一般點頭答應了。

一邊喝酒，大學生教鄭言玩自己發明的遊戲，投入在遊戲裏面，像極了人生。

漸漸的，鄭言發覺這個遊戲挺好玩的，熟絡了之後鄭言知道他們是美術學院大二的學生，這個遊戲是他們在無聊時候發明的。可是，隨着酒意愈來愈濃烈，鄭言心底感覺這或許是一個機遇，可是醉意像溫暖的被子將他一步步拉進了夢鄉。

翌日，曉敏給鄭言留言：我回了。

鄭言再也不想和從前一般回復，縱然只是短短的言語，或許就會對她產生難以忘卻的記憶，放手就徹底放手吧。等不到消息的曉敏在機場大門，數次驀然回首，她多麼希望可以看見那個熟悉的身影，只是她心裏隱隱知道或許她再也等不到他了，甚至都不會再等來他的一句問候或是任何一丁點消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