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5章 《蠻子大媽》閱讀筆記
故事背景:普法戰爭
作者:莫泊桑
故事簡述:收到兒子戰死消息的蠻子大媽燒死了四個暫居在自己家中的士兵。
本文開頭使用了倒敘的手法,隨後是正敘。故事過程簡單,表現出了戰爭對於普通人的傷害。莫泊桑擅長寫景寫人寫生活化的場面,本次閱讀筆記主要拆分《蠻子》大媽在寫景、外貌神態、心理活動上的技法運用,關鍵物件的安排,以及“最後一根稻草”的聯想。
一、寫景
開頭倒敘的寫景:
在倒敘中,佔比三分之二都在描繪農村美麗的景色,在簡單交代時間地點之後,作者將大量的筆墨花費在對鄉村美景的描寫和表達喜愛之情中。隨後,我們可以看到,對主體事物的粗描:【我繞過了那一帶給索德爾森林做界線的灌木叢,於是就望見了一座已成廢墟的茅頂房子。】前面描寫出了兩點,1)對美景的喜愛之情2)心情的愉悅之感,和後面的情緒成為一個反差對比。在這裏關注一下譯者所用的詞彙“繞”。繞是一個動詞,在展開畫卷之後,峰迴路轉看到新景色的衝擊感。換成“走”“跨”等,在視覺感受上,和“繞”有些許差距。
隨後我們可以看見主角視角的第一個物件:廢墟的茅頂房子。在這裏體現出一種美醜的差距,作者沒有花費太多的筆墨來表現房子的廢棄。側重在回憶往昔,通過回憶和詢問,代入到過去的時空中。在視覺上,這是富有衝突的畫面表現力的。從感受上,作者在倒敘部分儘可能地放大一種惋惜和遺憾。
對火災的描寫
原文:【不過幾秒鐘,一陣強烈的火光照明了那所茅頂房子的內部,隨後那簡直是一大堆駭人的炭火,一座燒得緋紅的巨大燜爐,燜爐里的光從那個窄小的窗口裏竄出來,對着地上的積雪投出了一陣耀眼的光亮。
隨後,一陣狂叫的聲音從屋頂上傳出來,簡直是一陣由雜亂的人聲集成的喧嚷,一陣由於告急發狂令人傷心刺耳的呼號構成的喧嚷。隨後,那塊做樓門的四方木板往下面一坍,一陣旋風樣的火焰衝上了閣樓,燒穿了茅頂,如同一個巨大火把的火焰一般升到了天空;最後,那所茅頂房子整個兒着了火。
房子裏面,除了火力的爆炸,牆壁的崩裂和棟樑的墜落以外,什麼聲音也沒有了。屋頂陡然下陷了,於是這所房子燒得通紅的空架子,就在一陣黑煙裏面向空中射出一大簇火星。
雪白的原野被火光照得像是一幅染上了紅色的銀布似地閃閃發光。
一陣鐘聲在遠處開始響着。】
對比莫泊桑的其他作品,《蠻子大媽》中的寫景着實不多。但是火災這一場寫景,確實是花費了筆墨去描述的。這是一種我們熟知的“用五官去寫作”,在這場寫景中,我們也可以尋找到顯而易見的對比反差。
“狂叫的聲音”和“什麼聲音也沒有了”
“一堆駭人的炭火”和“燒得通紅的空架子”
這場火災中,作者側重在聽覺和視覺的感受上,從火災發出的聲音和火燒房子的視覺來烘托這場悲劇的高潮。我們可以排序一下他的感官順序:視覺(近)-聽覺(近)-視覺(近)-視覺(全,描寫整體)-視覺(遠景)-聽覺(遠)。光是看文字的安排,只要仔細研究,就會發現他安排從近到遠,視覺聽覺錯落有致,保持了這段寫景的節奏感,同時刻畫了火災的動態感。
第二段的聲音,描寫人聲的段落。我們可以很清楚的看到,聲音時出現一個少-多的變化。作者在所有的安排上都遵循了小-大、遠-近、少-多、靜-動的原則。在細節節奏處保持了一致性,使得這一段文字讀起來有一種電影感。
二、情緒變化和性格裂變
1)外貌
可能是所有古典現實主義作品都會在人物外貌神態上下點功夫吧。在《蠻子大媽》這篇文中,作者主要塑造了蠻子大媽的形象。
原文:
【她並不害怕,此外,她的氣性和那父子兩個是一般無二的,一個嚴氣正性的老太太,又長又瘦,不常露笑容,人們也絕不敢和她鬧着耍。】
【這個高個兒的蠻子大媽看起來是古怪的,她微微地僂着背,在雪裏慢慢地跨着大步走,頭上戴着一頂黑帽子,緊緊包住一頭從未被人見過的白頭髮,槍杆子卻伸得比帽子高。】
這兩段中,銜接了兩個部分。一、當地婦女的習性,以此說明蠻子大媽和普通婦女無異。二、點名了蠻子大媽的日常生活習慣和槍的隨身性。作者通過這兩段,力求將蠻子太太塑造成一個普通、日常見的嚴肅老太太。
原文中是這麼描寫她的日常生活的。【這位蠻子大媽在她的茅頂房子裏繼續過着通常生活。不久,茅頂上已經蓋上雪了。每周,她到村子裏走一次,買點麵包和牛肉以後就仍舊回家。當時大家說是外面有狼,她出來的時候總背着槍,她兒子的槍,銹了的,並且槍托也是被手磨壞了的。】
這裏額外的交代了“下雪”這個元素,以及“槍”這一關鍵的象徵性物件。而為什麼要在前面加上一句“外面有狼”的囑咐,一是外面可能真的有狼,槍代表了武力,也代表了家中的男性角色。二是狼是一個代指,戰爭或者軍隊。從這一刻開始,被剝奪的男性角色以物件的形式陪伴在蠻子大媽的身邊。
我們可以看出作者在對蠻子大媽進行外貌描寫的時候,不光是外貌,而是通過手段將這個老太太日常化。和主角的特殊化不同,這篇文章在將主角普通化平凡化后,促使做出不平凡的舉動,使得整個事件具有一定的衝擊性。
反觀對比一下,作者對四個大兵的描寫,則是突出兩個點。1)他們和當地人外貌上的不同。2)他們和當地人性情上的吻合,便是和蠻子大媽的相處融洽。這兩點分別是外貌的不同之處和性情的相似之處。作者沒有簡單的描述四個兵的魁梧和士兵特色,而是突出了他們的人種特點,來增加這種“外來者”的形象,來達到一種內外的對比效果,通過這種異同來鋪墊了戰爭的無差別性。
原文:
【那是四個胖胖的少年人,毛髮是金黃的,鬍子是金黃的,眼珠是藍的,儘管他們已經熬受了許多辛苦,卻依舊長得胖胖的,並且雖然他們到了這個被征服的國里,脾氣卻也都不刁。這樣沒人統率地住在老太太家裏,他們都充分地表示對她關心,極力設法替她省錢,教她省力。早上,有人看見他們四個人穿着襯衣繞着那口井梳洗,那就是說,在冰雪未消的日子裏用井水來洗他們那種北歐漢子的白裏透紅的肌肉,而蠻子大媽這時候卻往來不息,預備去煮菜羹。後來,有人看見他們替她打掃廚房,揩玻璃,劈木柴,削馬鈴薯,洗衣裳,料理家務的日常工作,儼然是四個好兒子守着他們的媽。但是她卻不住地記掛她自己的那一個,這個老太太,記掛她自己的那一個瘦而且長的、彎鉤鼻子的,棕色眼睛,嘴上蓋着黑黑地兩撇濃厚髭鬚的兒子。每天,她必定向每個住在她家裏的兵問:“你們可曉得法國第二十三邊防鎮守團開到哪兒去了?我的兒子在那一團里。”】
這段話是主要體現蠻子大媽和四個兵之間的關係,也是第一次直觀的描寫出兩者融洽。但是在融洽中,不乏看出來,兩者之間依舊存在着一定的隔閡(兒子)。作者通過了兩個具體的案例,通過他人的視角來描述他們之間的關係,給人一種“相處好”的錯覺。但這種“相處好”是一種表面的和平,並沒有深入到蠻子大媽的內心。
而讓蠻子大媽和觀眾開始接受四個兵的是下一段,這一段使用解刨事實的方式,點明了戰爭中人的無奈和殘酷。
原文:【他們用德國口音說著不規則的法國話回答:“不曉得,一點不曉得。”後來,明白她的憂愁和牽挂了,他們也有媽在家裏,他們就對她報答了許多小的照顧。她也很疼愛她這四個敵人;因為農人們都不大有什麼仇恨,這種仇恨僅僅是屬於高等人士的。至於微末的人們,因為本來貧窮而又被新的負擔壓得透不過氣來,所以他們付出的代價最高;因為素來人數最多,所以他們成群地被人屠殺而且真地做了炮灰;因為都是最弱小和最沒有抵抗力的,所以他們終於最為悲慘地受到戰爭的殘酷禍殃;有了這類情形,他們所以都不大了解種種好戰的狂熱,不大了解那種激動人心的光榮以及那些號稱具有政治性的策略;這些策略在半年之間,每每使得交戰國的雙方無論誰勝誰敗,都同樣變得精疲力竭。】
這裏鋪墊了一個心理。兒子和四個兵一樣都是戰爭的無辜受害者。從前面的侵略者,在這一段話中,徹底將五個人的身份拉到了同一個戰線,變成了受害者、無辜者。也是這一段,才是真正的,讓我們意識到四個兵和蠻子大媽之間無仇恨。這四個兵也都是別人的兒子,也是無辜的受害者,這一點讓讀者和蠻子大媽都有了統一認知。也是我們陷入了作者的陷阱中,開始將角色劃為一個陣營。這位後面蠻子大媽的性格裂變,做了一個基礎認知,也是蠻子大媽和四個兵之間的初始關係。
之後,作者將筆鋒一轉,開始描寫蠻子大媽收到信之後的神態和心理。
2)神態和心理
讓我們來看看這個神態、動作和心理所傳遞出來的情緒變化。
原文:【他拿出一張折好了的紙頭交給她,於是她從自己的眼鏡盒子裏,取出了那副為了縫紉而用的老光眼鏡;隨後她就讀下去:】
期待和認真是這一句描寫所要傳達的情緒。加入了動作“從眼鏡盒子裏拿出專門用的眼鏡”,來凸顯出對兒子來信的重視。同時也表示了,蠻子大媽已經年邁,這是一個非常具有老人特徵的動作。如果換成“擦擦手”“整理衣服”同樣可以表現出重視,但是卻無法突出蠻子大媽的老年化特徵。不斷的加強這種老人特徵,為後面復仇增加了衝擊力,強化了復仇的決心和放火的殘忍。
隨後,作者詳細地描寫了蠻子大媽的心理變化。
原文:【她看了並沒有哭。她獃獃地待着沒有動彈,很受了打擊,連感覺力都弄遲鈍了,以至於並不傷心。她暗自想道:“威克多現在被人打死了。”隨後她的眼淚漸漸涌到眼眶裏了,悲傷侵入她的心裏了。各種心事,難堪的,使人痛苦的,一件一件回到她的頭腦里了。她以後抱不着他了,她的孩子,她那長個兒孩子,是永遠抱不着的了!保安警察打死了老子,普魯士人又打死了兒子……他被炮彈打成了兩段,現在她彷彿看見那一情景,教人戰慄的情景:腦袋是垂下的,眼睛是張開的,咬着自己兩大撇髭鬚的尖子,像他從前生氣的時候一樣。
他的屍首是怎樣被人拾掇的,在出了事以後?從前,她丈夫的屍首連着額頭當中那粒槍子被人送回來,那末她兒子的,會不會也有人這樣辦?
但是這時候,她聽見一陣嘈雜的說話聲音了。正是那幾個普魯士人從村子裏走回來,她很快地把信藏在衣袋裏,並且趁時間還來得及又仔仔細細擦乾了眼睛,用平日一般的神氣安安穩穩接待了他們。】
這一段心理描寫,通過直接、間接和聯想的方式一步一步加深了悲傷。首先,從整體看一下這段的佈局:神態描寫-直接心理描寫-心理描寫(加深使用直接感嘆句,與回憶相呼應)-心理聯想(場面細化)-心理描寫(假設場景提出質問,與回憶相互呼應)-回歸現實-神態描寫。
在寫作過程中,經常會要求不要直接寫出“高興”“悲傷”這樣代表情緒的詞彙。但是在這段描寫中,依舊出現了直接代表情緒的詞彙,卻依舊讓我們感受到了蠻子大媽的心理變化和悲傷層次遞進。我個人認為,在這裏情緒詞彙只是作為一個引子,在這段描寫中真正的情緒引導是在中間部分,通過回憶、感嘆、聯想場景細化來突出情緒。人物的直接發聲,讓讀者可以直觀的代入到其中,場景讓悲傷變得場面化細節化。特別是中間對收拾屍首這一段的聯想,在符合情境的歉意下,模擬了最接近現實的情況。這種現實模擬,讓悲傷變得直面起來,變成一種現實。
而最後一段,回歸現實的描寫。我們可以看到蠻子大媽藏起了信件,其次掩蓋了自己的情緒。她為什麼要這麼做?為什麼不直接把自己的情緒暴露出來?我在思考這個問題的時候,忍不住覺得蠻子大媽其實已經在一種崩潰的邊緣,但是她還沒有將自己的悲傷發泄在四個兵的身上。這一段,她還保持着之前和四個兵的關係,是她還有這理智的存在,她還清楚地意識到四個兵是無辜的。而兒子的死,會帶來四個兵和蠻子大媽之間關係的質變。在失去一個親兒子后,蠻子大媽不想要失去四個假兒子,而選擇掩埋自己的情緒。
但是這裏出現了全文最微不足道,又最致命的一擊:兔子。
我認為這是“壓死駱駝的最後一根稻草”。
3)壓死駱駝的最後一根稻草。
最近在寫畢業設計,在劇本大綱階段,老師提出不需要在最後給人物多大的衝突,但需要一個完整的事件來作為“壓死駱駝的最後一根稻草”。大部分的“最後一根稻草”分為兩種:和前提相關聯、和前提無關聯。
和前提有關聯,最簡單的就是不斷地加強壓力,讓主角將某一件事情視作救贖,最後摧毀(案例《桔子蛋糕》)。無數的稻草堆積,最後形成的崩塌。而將目光凝聚在最後一件小事上,形成“最後一根稻草”的既視感。其他的和前提有關聯的案例我閱讀的還不算多,只是掠過
和前提無關聯,則是於之前主角所遭受的困境無直接關聯,甚至毫無因果關係的事件。《蠻子大媽》中所運用的“稻草”就是這種和前提無關聯。
原文:
【他們四個人全是笑呵呵的,高興的,因為他們帶了一隻肥的兔子回來,這無疑是偷來的,後來他們對着這個老太太做了個手勢,表示大家就可以吃點兒好東西。
她立刻動手預備午飯了;但是到了要宰兔子的時候,她卻失掉了勇氣。然而宰兔子在她生平這並不是第一次!那四個兵的中間,有一個在兔子耳朵後頭一拳打死了它。
那東西一死,她從它的皮裏面剝出了鮮紅的肉體;但是她望見了糊在自己手上的血,那種漸漸冷卻又漸漸凝住的溫暖的血,自己竟從頭到腳都發抖了;後來她始終看見她那個打成兩段的長個兒孩子,他也是渾身鮮紅的,正同那個依然微微抽搐的兔子一樣。
她和那四個兵同桌吃飯了,但是她卻吃不下,甚至於一口也吃不下,他們狼吞虎咽般吃着兔子並沒有注意她。她一聲不響地從旁邊瞧着他們,一面打好了一個主意,然而她滿臉那樣的穩定神情,教他們什麼也察覺不到。】
這是一個完整的小事件:四個兵偷了一隻兔子讓蠻子大媽做兔子給他們吃。這件事情單獨拎出來,非常的日常化,但是在這裏成為了“最後一根稻草”。分為四段,讓我們來看一下:1、四個兵偷了兔子回來2、蠻子大媽發現自己不忍殺兔子,大兵出手殺兔子3、由死兔子產生了對孩子之死的聯想4、蠻子大媽起了殺心。
普通看下來,會對第三個部分,也就是聯想部分划重點,認為這是一個重要的推動點。但實際上,1、2兩個部分先做到了鋪墊的作用。
內容1的重點在於“偷兔子”和“吩咐蠻子大媽做好吃的”,這裏把“偷”換成“買”,味道就不一樣了。原因在於“偷”是一種不道義的行為,而四個兵渾然沒有這種不道義的認識,甚至欣然讓蠻子大媽做好吃的。和戰爭一樣,作為非正義的行為,兩個行為在道義上重合。而從“偷”字,又可以看出年輕人的活潑和不拘束,換成了其他字眼顯得頗有些拘束(?這點存疑)
內容2的重點在蠻子大媽不殺兔、兵一拳打死了兔子。這是一種動作上的鋪墊,形成一種反差對比。這種被殺死在眼前的刺激感,銜接了下面這段關於孩子之死的聯想,將兔子和孩子等同。於此同時,思考一下,為什麼選擇的是兔子,而不是孢子、狗子等其他獵物?一來,可能確實是現實因素,遵循現實。二來,兔子作為一種無害的符號,結合前面對戰爭中無辜人民的剖析,是一種隱喻。
這件事情和蠻子大媽兒子之死有直接的因果關係嗎?沒有。有直接暴露蠻子大媽和四個兵的衝突矛盾嗎?沒有。但他是最後悲劇的誘因嗎?是的。
因為這是一件可以產生聯想,帶有深層相似的事件。
無辜的兔子被殺死,無辜的兒子被殺死。蠻子大媽沒有阻止兔子被殺死,也沒有阻止兒子被殺死。殺死兔子的是德國人,殺死兒子的也是德國人。這兩件事情,從一開始,在道義上都是錯誤的。
實踐中,我讓我的主角在遭遇家庭變故和不可抗力的事情后,做了一件事情:寫作業。寫作業這件事情,是我設計的一件“最後一根稻草”。為什麼這麼設計呢?因為主角在前面經歷的事情,不管他怎麼掙扎,都無法得到解決,他努力抵抗,但最終無濟於事。和做作業一樣,數學題,不會做就是不會做,再怎麼掙扎,你還是不會做。這種相通的無力感和絕望最後將主角打敗,讓主角崩潰。但是從因果和關聯上,前後沒有一點關係,甚至毫無表層邏輯聯繫。
我認為這才是無關聯的“最後一根稻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