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14章 後記

「冕下，別再看了。」青衣將下界供奉的果盤端到殿上，路過百里惑時勸道，「您這些年日日偷窺百里覓茶，自己的香火都不知道收了。」

水雲殿內，香澤軟塌上斜倚着一名年輕俏麗的女子，看着只有二十一二的模樣。

女子身材姣好妖嬈，側卧於榻中，腰肢如柳，眉眼如狐。

那張精緻瑰麗的臉上鑲着一對碧色的眼眸，在她身後，一頭銀灰色的長發如絲被一般，鋪滿了整個軟塌。

一舉一動間，髮絲流淌，折射出華美的神光。

她支着頭，軟塌前是一潭水鏡，鏡中是百里谷中的情形。

只見那鏡中月圓燈紅，正是中秋佳節，百里覓茶、沈芙嘉、嚴煦、柳凌蔭、童泠泠、秦臻、慕一顏、付芝憶和陸鴛九人正圍坐一起，笑鬧着吃月餅。

十八個小月餅，裏面藏了三個芥末口味，九人輪流拿取，不管拿到什麼都必須吃完，不能浪費。

看到這裏，榻上的女子翻了個身，看向後面的青衣。

她張口喚道，「青衣衣——我也想吃月餅——」

「哪還有月餅，」青衣背對着女人，整理今年上半年新收來的貢品，一邊道，「您日日荒廢嬉戲，下界早就不知生命女神是誰，哪還有什麼香火，只有這些放了兩年的塑料水果，您要吃么。」

「騙人！我剛剛明明看見我可愛的孫女給我送月餅了！」

砰——！

青衣手中的果盤重重砸在桌上，她背對着生命女神，淡淡開口，一字一句道，「冕下，我只是個小仙，能力有限。您到底是要我每分每秒守在下界為您收貢品，還是要我管賬——請想清楚了后，以神諭的形式通知我。」

百里惑默默縮回了軟塌里，透過縫隙，碧色的眼睛怯怯地望着因為幹了本職以外的工作而發火的青衣。

神殿內的氣氛降到了冰點，只余青衣整理貢品的聲響。

忽然，有小仙從外跑來，對百里惑欠了欠身，「冕下，水澤帝君來訪。」

百里惑立即從榻上跳起來，對趕來打破僵局的水澤帝君萬分歡迎，「快請快請！」

「是。」

不過多時，殿簾掀起，一位身姿頎長的男人走了進來。

他一身黑白相間的長袍，袖口滾着一圈八卦紋樣，墨發以玉冠高束，如玉的臉上劍眉星目，天庭飽滿，走至殿內，對着榻前的百里惑微微低頭致意，道，「冒昧打擾了，冕下。」

那聲音如玉石相碰，清冷有力。

「不打擾不打擾，您來得正是時候。」百里惑餘光瞥了眼因為有客來訪而恢復了面色的青衣，心裏鬆了一口氣。

水澤帝君一愣，「冕下有事找我？」

「啊…沒什麼，我隨口一說，」百里惑抬手，「請坐、請坐。」

水澤帝君於廳中小几旁落座，他餘光一瞥，驟然看見了榻前的水雲鏡，那鏡中之景、鏡中之人，令他眉心一展，唇畔浮現出了兩分慈愛的笑意。

青衣來到兩位神祇身旁，為他們倒茶。

百里惑順着水澤帝君的視線看向了水雲鏡，頓時知曉了他這難得一見的微笑何來，忍不住打趣道，「帝君何處來呀？」

水澤帝君答道，「自我北海水域來。」

「呀~」百里惑掩唇，故作驚訝道，「我記得帝君此時在下界還有十二年陽壽，怎麼已經回到了北海？」

「此番前來，正是為了向冕下賠罪，」水澤帝君欠身，道，「恕我擅改陽壽，提前了三十年回天。」

「哎呀，好說好說，改個數字而已。」

百里惑笑得甜蜜嫵媚，身後管賬的青衣望着她的眼神已冰冷如刀。

百里惑渾然不覺，繼續問道，「只是您何故如此？我記得您在下界尚未修得圓滿，幹嘛提早回來呢。」

水澤帝君微微一嘆，道，「我若不走，那百里覓茶始終狠不下心去宗改制，我便自行回來了。」

「也好，」百里惑笑道，「您的修行未滿，可該歷的劫數都已歷盡，以您的實力，也不差那几絲水氣。」

「擅改陽壽一事，還請您多多擔待。」

「何必這麼客氣，您這一趟下去…」也算是我半個孫子了，奶奶照顧孫子再正常不過。

對面坐着的是整個神界最德高望重的水神，是萬物起源之神，後半句話，百里惑到底沒敢說出口，只是道，「您這一趟下去，為我照拂了百里族許多，該是我感謝您才對。」

水澤帝君一笑，「您客氣了，不瞞您說，我這一行也是藏了點私心的。」

「哦，什麼私心？」

古老的水神抬眸，望向對面的生命女神，開口，道，「冕下，我欲收百里覓茶來座下，當一名文海女神，您以為如何？」

百里惑微微睜眸，見她驚詫，水澤帝君又道，「我提前離開下界，除了不想妨礙堯國國運外，也是想看看，那個孩子在我離世時會是何種反應。」

「若她還是哭哭啼啼、痛不欲生，那便算了。」帝君道，「可她目光澄澈，迎生送死皆心懷感恩，已是修到了火候，可以歸天立座了。」

「能被您看中，實在是那個孩子的福氣，只是……」百里惑猶豫了一下，還是大着膽子開口，道，「我已寫下了神諭，準備六十年後百里覓茶臨終時召她來身邊，做下一任生命女神了。」

水澤帝君同樣微微一驚，「您要讓她成為下一任生命女神？」

百里惑幽幽一嘆，「兩千多年了，天下牧師供奉我的不在少數，可個個都只知生而不知死，他們對生欣喜若狂，對死卻忌諱頗深，連說都不敢說一個字。這般模樣，如何司掌生死秩序。」

「我在水雲鏡前等候了千年，好不容易才找到一個，您就別和我這個晚輩搶了吧？」

水澤帝君聞言道，「若如此，自然不會。」

他的目光再度望向水雲鏡中的場景，一看見鏡中的孩子們，他的眼角眉梢都變得舒緩了許多，「這孩子從小到大都對您萬分濡慕，若能接成您的衣缽，也是一件善事。」

「就是說呀。」百里惑掩唇，一雙碧綠的眼睛彎了起來，「她小時候還在靈泉前跟我哭訴化學好難，她學得不好呢。」

當時的宓茶全心全意地想救沈芙嘉，可卻覺得自己已非全陽輪之身，無法再凈化靈泉，於是便在靈泉旁對着生命女神乞求禱告。

水澤帝君的眼中亦泛起了笑意，「那時她還年幼，哪裏懂得是非善惡不過一念之間，所謂陰輪陽輪，不過是世人作繭自縛，自己給自己下的絆子而已。」

宓茶自認為九陽一陰，可在她滿懷善念時，心中又何來的陰影。

正如她終年不變的等級，不知百里覓茶在對抗龍龜時，是否發覺身為王級的自己，已經能夠輕鬆輔助兩名仁級。

陰輪陽輪也罷，天地仁王也好，心境變幻不過眨眼之間，如何能用尺子去衡量。一念之間，王級成天，一念之差，亦使神靈墜地。

「百里覓茶不過百歲，已救治了一千八百萬人，」百里惑道，「她此生功德已經修圓滿，且不乏殺伐決斷之心，足以擔任生命之神一職。我只等着六十年後，將她召上天來，看她情不情願了。」

兩位神祇談話之間，又有小仙來報，「冕下，外面靈極求見。」

生命女神一挑眉，忽而挑眉慍道，「好呀，我還沒有去找它，它倒自己送上門來了。叫它進來！」

「是。」

水澤帝君端起茶盞，抿了口熱茶，沒有迴避的意思。

不過一會兒，殿外走來一名身形傴僂的老人，白眉長須，一進殿便對百里惑再三作揖，恭恭敬敬道，「靈極拜見生命女神冕下。」

百里惑也沒叫它起身，直接道，「怎麼，找我有事？」

「冕下，」老人從懷裏取出十枚大小不一的晶核，笑眯眯地獻上，「這是近百年散落的晶核，下靈收集了起來，現歸還於您。」

百里惑抬手，青衣上前，將那些晶核收了回來。

生命女神在天上沒有個正型，可在面對下界生靈時，該有的神威還是有的。

她哼笑一聲，捏着其中一顆紅色的晶核，睨着它道，「老龜，你真當我不知道，這些晶核是散落的，還是被你鑽了空子給騙去的？」

老人猛地一駭，臉上的褶皺嚇得盡數展開。

他連忙匍匐跪地，口中呼道，「冕下恕罪！冕下恕罪！」

兩千年前，百里惑剛剛上任生命女神一職，除了司掌人冥兩界的生命，還需要把天地仁王留下的晶核收回，以免過於的強大能量堆積，最終在人界爆發造成危害。

彼時她業務不熟，弄丟了一顆晶核，下界尋找時，有一隻老龜從水中浮出，口中正叼着那顆被她丟失的晶核。

它將晶核歸還了女神，並向她訴說自己的苦楚，說自己已經修鍊了六千年，卻依舊身形笨重，而那些小小的蛇類，修行兩三千年便能化身成龍，實在不公。

百里惑為了感謝它幫自己找到了晶核，便賜予了它龍身，此後每一百年，龍龜都會幫她查漏補缺，尋找遺漏的晶核。

然而，不知從何時起，為了討好女神，龍龜所獻上的晶核已不完全都是自然遺失，更多的則是它設計所得。

它並不傷人，傷人是逃不過生命女神的眼睛的，它只如對待花百音那般，鑽着三界法則的漏洞，投機取巧，換來了一把又一把的晶核。

聽它求饒，百里惑氣勢不減，「這些年你幹了多少好事？那日騙了花百音，去禹國東海上玩了好一場遊戲。你玩便玩了，還要故意攪風弄雨，頂到天上來。」

「怎麼，你以為百里覓茶是我的孫女，我看見你對她手下留情，就會對你生出感激？你把雷雲翻得噼啪作響，是在提醒誰看呢？」

上神發怒，龍龜跪在地上嚇得渾身發抖，只一個勁地磕頭，哭喊道，「冕下，恕罪啊！恕罪啊！」

「罷了，如今的局面，也有我的責任。」百里惑搖了搖頭，嘆氣道，「如今我收回你的龍身，削你兩千年修為，只當你我從不認識，日後你也不必幫我尋找晶核，自回冥界修鍊去吧。」

說罷，她一揮袖子，直將龍龜打回冥界北域，墜入了冰川之下。

一旁的水澤帝君品完了茶，將茶杯放在桌上，從頭到尾不置一詞，只是默默地看着。

龍龜走後，他也起身準備離開，並接着方才的話題道，「既然冕下已決意收百里覓茶為下任神官，我便不多打擾，只是她授封之後，還請您派人來北海告知我一聲。」

「那是自然。」百里惑應了下來。

事情談完，水澤帝君稍一低頭，便獨自離開了。

百里惑回頭，看着水雲鏡里的白髮女人，輕嘖一聲，喃喃自語道，「我的小寶貝呦……你這一來天上就有了水澤帝君做靠山，真是撿了一個好大的便宜，這些年在人間受的苦也不算冤枉。」

她回頭看向青衣，「百里覓茶的陽壽具體還有幾年？」

青衣回道，「還有五十七年。」

「欸~還有那麼久，」百里惑點了點下巴，對着青衣眨眼，「青衣衣……」

「您想都別想。」青衣轉身，又恢復了水澤帝君來之前的冷若冰霜，「私改下界陽壽，可是重罪。」

「偷偷改個一二十年有什麼關係嘛，我可是生命女神。」

「馬上就不是了。」

「太絕情了吧！」

百里惑鼓了鼓臉頰，鬱悶地看着背過身去繼續整理貢品的青衣，片刻，目光又回到了水雲鏡中。

五十七年便五十七年罷……

隔着鏡子，她戳了戳鏡中女人的臉頰，隨後彎起了眼眸。

兩千年來，百里族出了無數優秀的族長、長老和牧師，可唯有百里覓茶明白她建立百里谷的意義。

她那一代，只能找到一處勉強遮風避雨的山谷，卻沒想到，這處庇護的山谷卻成了拘束牧師的地方，變成了她們背上重重的龜殼，壓了她們兩千年之久都捨不得丟棄。

她的孫女比她有出息，為天下牧師、天下可憐之人找到了一個繁榮富強、和平昌盛的國家做安身之地。

百里族引以為傲的，從來不該是什麼商界的人脈、政界的手段，而是那份庇護天下寒士、救死扶傷、自立自強的精神，而這份精神，不該局限於小小的山谷里。

只希望後人不要再辜負了她那孫女的苦心，把堯國變成下一個更大更重的龜殼。

女神又戳了戳鏡中女人的臉蛋，勾唇而笑，笑得欣慰且感慨。

真希望時間快點過去。

她可愛的孫女呦，快點來到她的身邊吧，奶奶已經攢了三年份的貢品了。

——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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