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13章 第六百十三章

第613章 第六百十三章

十二年後

堯北陵城·百里谷

中秋的前一天,百里谷排起了長龍。

每一天堯國的榮譽女王、百里族的族長百里覓茶都會在百里谷內坐診,但中秋或除夕之前,她會額外開放一天義診。

來看病的長龍排到了谷外,但並非不計其數。

所有來百里谷的病人都需要先在官網上預約,通常來講,義診一天會發放兩萬個的號碼。這是百里族一貫來的規矩,時間久了,人們便也乖乖遵守。

嚴煦到時已是黃昏,可依舊是所有人中來得最早的。

她站在隊伍的一側,負手望着診桌后的宓茶。

十多年過去了,宓茶還是那副容貌——或者說,她的氣色比當權時要好上了許多。

她一下車便被宓茶感知察覺,她抬起圓眸,朝着嚴煦的方向望了過來,對她歉意地笑了笑。

這笑容何其爽快開朗,不復從前的心事沉沉,嚴煦回了她一笑,讓她慢慢來不着急。

天色已晚,患者已經不多,對宓茶來說,兩萬個病人也算不得什麼,她結束了最後一次吟唱,被老人揩着淚握手感謝。

嚴煦遠遠地看着,看着宓茶彎着腰,遷就着老人,溫聲細語地說了好一些話才將人送走。

結束了一整天的義診,她立即朝着嚴煦走來,一邊走一邊笑道,「你何必在這兒干站着。」

嚴煦擺手,剛要說她站一會兒沒關係,就聽宓茶下一句道,「既然來了,就幫着給病人弄點水,怎麼什麼活兒也不會幹。」

嚴煦一愣,看向宓茶。

四目相對之際,宓茶自己沒有忍住,噗嗤一聲笑了出來,「好啦,快跟我進谷吧。」

嚴煦推了推眼鏡,無奈道,「你是越來越不知道客氣了。」

「和你還用得着什麼客氣。」宓茶帶着她往裏面走,一面問,「嘉嘉她們呢?」

「她多了個臨時會議,秦臻慕一顏跟着她,晚點過來。柳凌蔭和童泠泠今晚有夜間宴席,明早來;付芝憶好像已經在往這裏趕了;只是陸鴛在冥界待了一個月了,不知道還記不記得明天就是中秋聚會。」

嚴煦說著,倏地一笑,「這麼看來,我倒真是個閑人。」

「你閑了,說明下面的活兒都有人在幹了,這是好事。」

嚴煦點了點頭,沒有否認。

兩人剛進百里谷,迎面就是開在道路兩旁的兩座學校,兩座學校夾道相對,左邊的名為「牧書堂」,右邊名為「百草園」。

正值中秋假期,學校里安安靜靜,沒有孩子在,可從建築風格上可以看出,這是兩所幼兒園兼小學。

十年前,宓茶回到百里谷的第三年,將百里谷的牧書堂和百草園整改成為了正式的學校,這是堯國第一所面對全體社會大眾的能力者幼兒園和小學。

這兩所學校除了能力者通識課外,左邊的牧書堂主要偏向牧師課程,而右邊的百草園則涵蓋了各種各樣的能力課程和體驗。

這一整改曾遭到了百里掌事們的極力反對,倒不是因為面向大眾,而是宓茶為兩所學校設置了極為嚴苛的入學門檻,唯有通過性格測試,有明確方向的孩子才能入學。

而第一年的考試里,百里族有三分之一的女孩沒有通過牧書堂的性格測驗,被轉去了百草園;而報名百草園的百里族男孩,卻有四分之一被分進了牧書堂。

掌事們幾乎崩潰,百里族的男孩當牧師,女的去當劍士,這豈不是全亂了套?

幸而如今手握權力的掌事如翡絲芮、樊景耀,還有統管掌事的大長老郁思燕都堅定地站在了宓茶這一側,這才沒有令兩所學校被拆毀改建。

路過這兩所學校,嚴煦順口問道,「我聽說今年寒假,這兩所學校就要重建了,是真的么?」

宓茶抬手,比劃着兩邊的學校道,「是啊,牧書堂的孩子漸漸少了,百草園的需求則越來越多,需要重新規劃了。」

嚴煦一嘆,「我真的沒有想到,你的膽子會這麼大。」

許多年前,在宓茶還不是女王時,常常會和嚴煦陸鴛一起看望百里谷中的孩子們。

在看完牧書堂和百草園的教學情況之後,嚴煦就對宓茶提出「所有百里族女孩都必須成為牧師、從小接受牧師的教育,是否不太公正」的建議。

彼時宓茶晦澀地告訴她:「牧師是百里族的根基,即便是族長,也沒有改動的資格。」

三十齣頭的宓茶尚沒有質疑百里族傳統的勇氣,八十多歲的她卻毅然決然、大刀闊斧地改革,造就了如今的兩所學院,慢慢扭轉了族中家長的觀念。

讓她升起勇氣的,是百里族一位指揮系畢業,並獲得大校戰功的女牧師。

宓茶自建設這兩所學校時,曾對嚴煦說過:「我有時候也會想,如果不生在百里谷,我還會是牧師么。牧師的這份能力,到底是我選擇的,還是百里族的選擇。」

「不管如何,我這輩子是不會再改變了,但孩子們還有無限的可能性。既然百里族能出一位女將軍,未來就一定還能再出女元帥、女銀行家、女首相,而不是一味的全是牧師、牧師、牧師。」

「辟穀那十年,我是多想出去看一看啊……你們從外面帶回來的所有東西、講的所有事情都讓我覺得稀奇珍貴。可爺爺奶奶、爸爸媽媽……百里谷所有人都禁止我離開百里谷半步,只有三爺爺帶我去了一趟冥界。」

「他們很愛我,對他們來說,成為最強的牧師就是愛我的最佳表現,於是對我來說,成為最強的牧師也就成了人生的最高意義,一旦等級有所停滯,包括我在內的所有人都會陷入擔憂,彷彿我病入膏肓了一般。」

「我知道,沒有他們,就沒有現在的我,可我也總是在想,如果那十年我和陸鴛一樣,四處流浪,看過高山激流、聞過雨雪風霜,那在百里谷破滅之時,或許我能表現得更好,也更加堅強……」

十年過去,百里族的人們對新的教育系統慢慢接受了一些。

如今谷內孩子滿三歲時,百里族人便會帶着孩子去任意一所學校參加性格測試,拿到測試報告和老師的評價建議,進入相應的學校、相應的班級。

幼兒園畢業進入小學這一過程,也非盲目直升,而是再次考試,再次評定孩子的性格、興趣和未來的目標。

這樣的考試每年都會進行一次,用來判斷孩子的性格成長、取向目標和心理健康狀況。

嚴煦不知道怎麼說,百里族向來十分注重後代的培養,從前是,現在也是,只不過現在的培養重點,似乎正慢慢從「牧師」轉移到「人」的身上。

「這名字不太像是正規學校的名字,」嚴煦道,「這次重建,不如把招牌也換了,改成百里一小、百里二小這樣的格式?」

宓茶搖頭,「你是知道我對宗族的態度的。」

在展開去宗族計劃到退位的那六年裏,宓茶極力往各機關單位引進百里族的子弟,提高百里族在堯的實際權力,可另一方面,她不再設立百里聖女、不再要求所有子弟都必須回來過中秋、過年、祭祀。

所有起到凝聚作用的標誌、活動,都被宓茶慢慢減弱、乃至去除。

她要百里族散開,再不要龜縮於這一山谷當中。

嚴煦一嘆,道,「其實堯國如今的宗族矛盾也不至於那麼激烈,你又何必那麼堅決呢。」

宓茶一哂,「嚴煦,對我來說,平衡宗族和政府的關係其實並不難,和稀泥么,那裏幹了就加水,哪裏稀了就添沙。」

「可你我高坐廟堂,往下一看歌舞昇平、處處繁榮昌盛,有一些事情躲在陰影里,連你這樣親眼見證過的人,都把它忘了。」

嚴煦一愣,停下腳步,不解道,「我忘了?」什麼事是她親眼見證過又忘了的?

宓茶垂眸,長長嘆息,「嚴煦,我們最初認識的時候,你骨瘦如柴,十五六歲就在為還債拚命。如你這樣優秀的人才,一兩百萬就能買下來,這個價錢對宗族來說,太廉價了。」

「後來你進入海軍研究院,以你的成績,固然履歷上有些許污點,但完全可以申請破格聘請,可在向政府申請之前,百里族便幫你打通了關卡,收穫了你的感激。」

她側身看向嚴煦,「宗族收斂人才的速度比政府快了太多,長此以往,國家所有頂尖人才都握在宗族手中。」

「這是你作為一個有宗族背景的天才的晉陞軌跡,而嘉嘉——」她微微眯眸,「她是個政治天才,可她身後沒有宗族,即便有我暗中極力扶持,可在外人眼中、在一流的圈層里,人們對她的第一印象只會是「出身貧寒的平民」,沒有人把她放在眼裏。」

「她是吃盡了多少苦頭、耗費了多少時間才獲得了一絲尊重,而那份尊重,從你我來到堯國的第一刻就得到了。」

「並非我們比她優秀,只因我們背後有一個宗族。」

嚴煦一時啞然。

宓茶憐惜沈芙嘉,憐惜她吃盡了苦,也憐惜沈芙嘉背後的那一批沒有宗族背景的平民。

宗族制度的存在,使得那一批寒門士子難有出頭之日,他們唯一向上的途徑就是和宗族簽約,成為某一宗的子弟。

如此,他們便和宗族綁定在了一起,和國家政府分道揚鑣。

宗族爭氣倒還好說,若是宗族喜歡搞邪門歪道,那麼事情敗露的那一天,他們便要跟着粉身碎骨。

宓茶深諳,階級制度帶來的不公平永不會消失,可宗族制度無疑是最赤裸裸、最明目張胆的階級表現形式。

她做不到塑造一個人人平等的社會,但至少要讓堯國儘可能的公平、儘可能弱化那些角度銳利的台階,將其改為柔和的緩坡。

對於沈芙嘉這般的寒士而言,只要稍微給他們一點機會,稍微減少一點客觀上的阻力,他們便能還給國家一份巨大的驚喜。

「我是真的沒有想到這一層,」嚴煦愧疚道,「你說得對,日子好過了,我已然全然忘記了從前的難處,聽不見底下的那些聲音了。」

「何必道歉,不過是各司其職而已,」宓茶笑道,「這是政客要思考的事情,不是軍部的。」

兩人繼續往谷內走去,首先去拜訪郁思燕。

一路上,看着依舊熱鬧的百里谷,嚴煦又道,「你走之後,國內宗族數量又少了不少,如今只剩下百里族和另外五宗。照這樣下去,長老院的意義就不大了,沈芙嘉和我都想問問你,接下來百里族是往什麼方向發展。」

提到這件事,宓茶不由得輕輕一嘆。

她對嚴煦說:「百里谷最初成立的意義是保護天下女牧師,庇護弱者、吸引強者,以至於老吾老、幼吾幼。」

「在我看來,這合該是一種救濟天下、自強不息的精神,它的存在意義絕非成為一個強勢的經濟組織、政治組織或者生產牧師的流水工廠。」

「如今百里族已經沒有聖女,所信仰的是他們族長頭上的這頂王冠。」

「我原是想着將百里谷慢慢變成教育、慈善基地,在臨死之前、送走族中所有老人後,便摘下頭上的王冠。可我又擔心……這些年反覆改革會使國家動蕩不安,思來想去,實在是為難。」

摘下女王的王冠,便是去掉百里族在經濟、政治上的最大象徵,也是去掉堯國最大的階級標誌。

嚴煦看向宓茶,那雙黑眸絲毫不比年輕時渾濁,依舊是透亮、清澈。

為了那頂王冠下的東西,宓茶嘔心瀝血的大半輩子,可此時,說摘就摘,沒有半點不舍,好似這本就不是她的東西一般。

嚴煦道,「你曾和我說,決縭長老臨死前沒有對你和百里族做出任何規劃建議,只是對你反覆提及「與時偕極」一詞。」

「他相信你,相信下一代一定會發展得更好,你何不如決縭長老一樣,也試着相信下一代呢?」

她撫了撫眼鏡,「凝希和墨聽都是好孩子,沈芙嘉用人毒辣,選擇的接班人也不會差,這頂王冠是否摘除、何時摘除,若等你走之前還不能決斷,就通通交給下一代罷。」

宓茶一怔,繼而笑道,「你說得對,是我急躁了。」

偕極之前,還需與時。

說話間,兩人已到郁思燕院前,嚴煦去見過了郁思燕,宓茶則前往靈泉取明日中秋宴會用的水。

她走之前吩咐旁人,若是沈芙嘉到了,就請她直接來靈泉找她。

沈芙嘉、慕一顏和秦臻一行慢了嚴煦一步,在日落後抵達百里谷。

三人一同拜訪了郁思燕后,兩人留了下來,沈芙嘉則被帶往了靈泉。

宓茶離開王宮后,沈芙嘉每周都會來百里谷住一兩天,可時至今日,看見這扇岫□□時,沈芙嘉心中還是有幾分陰翳,她不知道宓茶為什麼要叫她來這裏。

告知她的百里弟子說,宓茶有東西要請她看。

「茶茶……」穿過岫玉道,沈芙嘉一邊往裏走去,一邊試探性地呼喚着。

一抬眸,她在靈池池邊看見了蹲着取水的宓茶。

中秋的圓月照入池中,泉邊的老梨落着白英,此情此景,一如當年她初次進入靈泉時的模樣。

沈芙嘉呼吸一顫,下一秒,宓茶便回過頭來。

她沖她彎眸,招手,「嘉嘉,快來。」

沈芙嘉小心翼翼地走了過去,被宓茶一把拉住了手腕,溫熱的觸感從沈芙嘉的指尖流入體內,令舊時的陰影驅散了一些。

她輕聲問:「你要給我看什麼?」

宓茶抬手,指向靈泉對面。

那裏有一棵金桂,沈芙嘉不明所以道,「那是什麼?」

「是我種了十二年的樹。」宓茶說。

沈芙嘉頓了頓,復又仔細看去,但即便她不懂植物,也看得出,這棵金桂的確非同一般。

那攢簇的桂花金紅透亮,如一串串華麗的鎏金,樹葉碧綠飽滿,最令人驚訝的是,桂樹的樹枝樹榦竟有一絲絲金色的紋路。

「這是什麼品種的桂樹?」她不禁問道,「我怎麼從來沒有見過。」

「這是一棵陽桂。」

「陽桂?」沈芙嘉從來沒有聽說過這個品種。

「你看那樹枝上的金紋,可感受了到了什麼?」

在這句話的指引下,沈芙嘉倏地一震,「那是…光元素?」

「對。」宓茶轉頭,望向她,對她笑道,「嘉嘉,自我栽下這棵

桂樹,十二年來,我每天都會這裏,藉以靈池池水將體內的光元素一點一點地排出,度到這棵桂樹上,如此,便成了一顆陽桂樹。」

沈芙嘉陡然一顫。

她怔怔地望着宓茶,宓茶對她展眉,低聲道,「明天中午,中秋夜宴之前,我會把它挖出來,栽到姬凌玉的墓旁,此後,我又只是個普通的牧師了。」

這麼多年來,她知道沈芙嘉面上不顯,可心中多少還是在意她體內的光元素。

龍龜一戰,她在為沈芙嘉療傷時便下定決心,要將這光系物歸原主,送回它原來的主人身旁。

這件事並不容易,這一道光鎖,是姬凌玉拼上性命為她戴上的,因此,解鎖花費了宓茶整整十二年的時間。

她發自內心的感激姬凌玉、愧對姬凌玉,可在沈芙嘉的治理下,堯國已到太平盛世,即便還有戰事,也有無數驍勇善戰的將軍鎮守邊疆,再不需要開啟[複製],也就不再需要封鎖[複製]的鎖了。

在短暫的震撼后,沈芙嘉立刻問道,「那你的身體…」

「我的身體沒事,」宓茶安撫道,「養了那麼多年早就好了,只要不再開啟[複製],自然也不會再有[複製]的副作用。」

沈芙嘉放下心來,繼而眼眶一熱,繼而抿了抿唇,低聲道,「其實我也不是很在意這個……光屬性對牧師修行有益,在你身體裏待着還能助你晉級,何必把它取出來呢。」

「真的嗎?」宓茶驚訝道,「原來你一點都不在意?」

沈芙嘉點頭,「我怎麼可能這麼小肚雞腸呢。」

「原來如此,是我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宓茶感慨一聲,鬆開了沈芙嘉的手,往桂樹走去,「既然這樣,那我趕緊把它吸收回來。」

「噯!」沈芙嘉一把拉住她的手,在宓茶回眸時,張了張口,不知該說什麼,只能幽怨委屈地盯着她看。

壞人,老是捉弄她。

宓茶笑了起來,「好嘛,我說著玩的。」

沈芙嘉哼了一聲,鬆開了她的手,又被宓茶拉起,在靈池邊坐下。

「你渴了嗎,」她將剛剛打好的水倒了一點給她,「喝點水吧。」

沈芙嘉接過杯子,喝之前問:「你剛剛在裏面洗澡了嗎?」

「才沒有呢!」宓茶挑眉,「就算洗了,靈泉也有自凈功能,比自來水乾淨多了。」

沈芙嘉笑了笑,「我知道。」

她和宓茶並排坐着,戳飲着泉水,聽涼涼秋風和外面熙攘的人聲。

又是一年中秋,宓茶抱着膝蓋,望着天上的月亮,開口問道,「外面,還好嗎。」

沈芙嘉舒展了雙腿,「你把一切都佈置了,怎麼能不好。」

她抬手,挽起被秋風撫的髮絲,輕聲道,「兩年…再過兩年吧,後年的中秋,我便能幫你在廚房打下手了。」

宓茶莞爾,「我沒有催你的意思,若你喜歡首相的工作,儘管接着做,不要為了我放棄它。」

沈芙嘉是天生的政治家,她合該站在那個高度,唯有那裏才有她愛看景色和春秋。

沈芙嘉搖了搖頭,「沒有你在,那座王宮太過冷清,我不想一個人待在裏面。」

宓茶歉意地笑道,「是我太任性了,不由分說地甩給你那麼多工作。」

沈芙嘉目光微垂,她沒有說沒關係,而是沉默了下來,有什麼事似乎難以開口。

宓茶疑惑地望着她,在濃郁的桂花香氣下,沈芙嘉終於鼓起了勇氣,看向宓茶,「茶茶…你怨我么?」

「什麼?」

「怨我強迫你坐上王位,接手了這個破破爛爛的國家……」

到了最後,她們都心知肚明,那些沈芙嘉恐懼暴露出來的秘密,很早就被宓茶知曉。

前年年初,在百里族改革穩定后,她曾希望宓茶能夠回到王宮,卻又一次遭到了宓茶的拒絕。

彼時宓茶對她說:「嘉嘉,我此沾染的血腥比你、比任何人都要多。」

「那麼多條命,不是一句抱歉就過去的。」她立於百里谷的女神殿前,垂眸道,「坐診看病,這既是我兒時的夢想,也是我唯一能夠贖罪的方式。」

她把話說到了這個份上,沈芙嘉再也無話可說。

她終是想起了柳凌蔭那句話——「推宓茶上位,是不是我們做錯了……」

她不知道,她只知道,在離開王宮后,宓茶確實過得更開心了。

如果當一個坐鎮牧師就是她這輩子的夢想,那她如何忍心阻攔呢……

指尖一暖,沈芙嘉回頭,就見宓茶的臉龐近在眼前。

她壓着她的手,傾身過來,對她說:「嘉嘉,有些遺憾沒有辦法彌補,可站在我的立場,不僅是我,整個百里族都該感激你和郁姨。」

改革者是宓茶,可給了宓茶改革機會、給了百里族從小小的山谷里走出來的機會的,是沈芙嘉。

若沒有她,如今的百里一族還龜縮在堯北一隅,在腐敗的堯國政府、虎視眈眈的北清各國之間艱難周旋。

新生,必須建立在死亡之上。

可從前的她只知生,不知死。若非沈芙嘉和郁思燕,她和百里族將永遠在這狹小的谷內兜兜轉轉,耗盡一生。

她不會忘記因為自己而流逝的生命,也不會抗拒由死亡帶來的新生,生死輪迴,這才有了生生不息,發展進化。

沈芙嘉不可置信地望着她,「你真的、真的一點兒都不怪我?」

在她看來,宓茶鬱鬱寡歡、背負上了諸多人命都是她的緣故,她怎麼可能一點兒也不怨她。

宓茶拉着沈芙嘉的左手貼上了自己的心口,她什麼也沒說,只是靜靜的、溫柔地注視着她,讓她自己感受她的心跳。

沈芙嘉閉了閉眼,緊緊摟着了宓茶的腰。

「茶茶……」她埋在她頸間,澀然道,「我不想和你分開,一天都不想……沒有了你在,所有事情都變得乏味無聊。」

宓茶一愣,「你不喜歡現在的工作么?」

沈芙嘉在她懷裏搖頭。

她不喜歡,權勢於她,根本沒有宓茶重要。

宓茶抿了抿唇,腦中忽而回想起了嚴煦方才的話。

片刻,她回抱住她,在沈芙嘉的耳邊輕輕道,「那就回來吧。」

沈芙嘉猛地抬頭,盯向宓茶,「你說什麼?」

「那就回來吧。」宓茶對她說,「把事情交給可以交給的人,嘉嘉,回來吧。」

沈芙嘉呼吸一滯,眸中展露出無盡的喜悅,「現在嗎?」

「嗯,現在。」宓茶抬手,撫上她鬢角的碎發,自沈芙嘉的眼尾看見了兩絲細紋。

「抱歉,是我對你太苛求了,這本不是你該承擔的責任。」

月滿則虧,沒有人可以做到盡善盡美,可佳節美景卻如曇花一現,稍縱即逝。

「嘉嘉,回來吧。」她對着沈芙嘉道,「你我的使命已然完成,往後的,就交給下一代吧。」

回來吧,在這最圓滿的時候回來吧,已是月亮最圓滿的時候了。

……

冥界·南域南極

莫桑已在栳辛鬼池前等候多時了,從白日到深夜,終於,它的視野中出現了一點小小的人影。

來人裹着一身麻布似的斗篷,手裏持着一根法杖,不疾不徐地朝着莫桑走來。

和早早來此的莫桑相比,她的態度着實敷衍,一點點、慢慢吞吞地走着,好半晌才優哉游哉地晃到莫桑了面前。

來人摘掉了鬆鬆垮垮的兜帽,露出一張人類的臉來。

正是陸鴛。

「哊,好久不見。」她扯掉了斗篷的兜帽,被遠處的火光吸引,先越過莫桑,望了眼它身後的巨大火池,接着才仰頭看向它,「這就是你說的試煉?」

莫桑已然習慣了她的磨蹭,它側身退去一邊,讓出了身後那一灘金紅流動的熔岩火池,對陸鴛道,「栳辛道,二十年開啟一次,入口便是這片栳辛鬼池。」

「鬼池?」陸鴛的目光再度落到那片汩汩冒泡的岩漿池上,「這鬼字是用來形容池子的恐怖,還是和鬼傘菇的鬼一個意思?」

莫桑看向她,「您希望是哪個意思?」

陸鴛摸了摸下巴,既然真正的歷練場所里都沒有加入「鬼」字,那大概不是用來形容恐怖的。

栳辛鬼池二十年出現一次,一個月後就消失,這種模式倒是和鬼傘很像。

不過,要是真的是用來突顯恐怖的,倒也挺有意思。

「這栳辛道就真的那麼可怕?」她問莫桑。

莫桑頷首,它沒有拿大數據出來嚇唬陸鴛,只是道,「我所認識的百里谷諸位長老中,只有決縭在地級下階時通過了這條栳辛道,除此再無一人,當年地級上階的谷岳銘也鎩羽而歸,此後再沒有來過一次。」

陸鴛眉梢一挑。

「妖魁呢?」她問。

「他來過兩次,都沒能通過。傳言走完這條栳辛道,王級仁級升地,地級升天,天極可立地進階。」

妖魁一生尋求突破,「怪不得谷岳銘都不來了,他老人家還敢來兩次。」陸鴛更加好奇,「裏面到底是些什麼東西?」

莫桑搖頭,「每二十年栳辛道都會變幻,我等不知。」

「你等?」陸鴛問完,便見遠處飄來了一抹倩影。

來的是一名妙曼多情的美婦。

她長相艷麗,穿着卻十分保守,一層又一層的衣裙包裹着身體,那樣式竟和妖魁貫穿的衣袍有些相像。

之所以稱她為婦,是因為女人的腳旁帶了三個白白嫩嫩的孩子,兩個男孩一個女孩,容貌一個賽一個的漂亮,全都貼在美婦的身旁、抓着她的裙擺,像是給她的裙子粘了三個色彩多姿的大球球。

美婦行走的速度不快,可由遠及近不過是眨眼間的工夫,風還未過,她便來到了陸鴛面前,對她低頭問安。

「陸鴛大人,」那低眉順眼的女人手腕一翻,從廣袖裏取出了一枚紅玉令牌,「聽說您要闖栳辛道,家夫特命妾身在此等候。」

陸鴛看了眼莫桑,用眼神詢問這女人的來歷。

在冥界遊離數十年,她的經驗告訴她,千萬小心漂亮的雌性和幼崽,尤其是帶着幼崽的漂亮雌性。

莫桑介紹道,「這是火燒雲的妻子,硃砂火狐一族的郡主,掌管南火,沒有她手中的火雲牌,外人是進不了栳辛鬼池的。」

陸鴛這才伸手,從女人手中接過玉令牌,對她點了點頭,「多謝。」

女人垂眸一笑,嫵媚得艷過身後的火池。

正當此時,她腳下的三個孩子裏,突然有人扯着她的裙擺,指着陸鴛喊,「娘親,七十年前就是這個人扯我們的毛毛、抽我們的血的!」

這脆生生的童聲令氣氛驟然一變。

緊接着,另外兩個孩子也跟着喊道,「娘親,就是她!」「她還拉我的耳朵,捅我的屁股!」

美婦微訝,抬眸望向陸鴛,那眼神分明是在問「有這回事么?」

陸鴛啊了一聲,在腦中搜尋了片刻,模模糊糊地想了起來。

當時火燒雲生了小狐狸崽子,送到妖魁那裏,她尋思着機會難得,就抽了點血、取了點皮毛和糞便做樣本。

在陸鴛有些尷尬的表情中,美婦彎眸,拍了拍腳邊的孩子,輕輕吐字道,「不要亂說。」

語氣中的陰冷殺意側漏流出,陸鴛後退一步,看向莫桑,懇切道,「我突然想起快到中秋了,我得回百里谷過節,要不然還是下次再來吧。」

「您已地級中階,再過二十年,這栳辛道對您或許就沒有太大助益了。」莫桑冷漠地開口,道,「何況中秋還有整整一個月,火雲郡主不是小心眼的亡靈,不必緊張,儘管放心。」

陸鴛又瞅了眼皮笑肉不笑的美婦,覺得後半句話沒有半點可信度。

「好吧。」來都來了,陸鴛也不準備就這樣回去,她握住了手中的玉牌,問:「那咱們現在就進去?」

莫桑道,「不是我,是您。栳辛道對亡靈設有禁制,只出不進,所以這條道需要您自己走完。」

陸鴛一愣,「如此,巫師想要通過豈不是難於上青天?」

就連地級的谷岳銘都通不過,主要輸出依靠亡靈的巫師要如何過去?難怪妖魁老爺子到死都沒能穿過。

莫桑頷首,「向來巫師都是和其他能力者成群結隊,當年妖魁也曾和雲棠、熊天晟一起來過。」

它看向陸鴛,打量了眼那瘦小的身板,「我此前向您反覆強調了栳辛道的危險,倒沒有想到,您竟是一個人來的。」

美婦柔聲道,「鬼池會開放一個月,您若有實力相當的摯友,現在請他們過來也為時不晚。」

陸鴛目光微移,拋了拋手中的玉牌,眸中劃過思索。

末了,她道,「不必了,我自己去就行。」

莫桑問:「您最好還是帶上一位朋友。」

「無妨,」陸鴛抓住空中的玉牌,道,「她們還有不少事情要忙,我先進去看看,下次再找她們一起來玩。」

她的那些朋友們都還在各自的道路上奔波忙碌,現在還不是陪着她花天酒地的時候。

她既然不聽勸阻,美婦遂低頭傾身,讓出了去往栳辛鬼池的通道,「那麼,請您務必小心,多加保重。」

陸鴛對她道了一聲謝謝,在經過她和三個孩子的時候,腳步一頓,側過身來。

三個小孩子對上她的目光,立刻往媽媽身後躲去,生怕陸鴛又要扯它們的毛毛、捅它們的屁股。

「唔……」陸鴛在儲物器里掏了掏,好半晌,掏出一頂古色古香的老舊提燈來。

她走到三隻小狐狸面前,彎腰把提燈遞給他們,「小孩兒,給你們玩,別再記我的仇了,行不?」

那是一盞葡萄銅枝黃琉璃靈狐煤油四角宮燈。

開關打開,琉璃罩上的靈狐便被投射到地面,顯現出狐狸形狀的影子。

陸鴛往前走一步,四面琉璃上的小狐狸就追着她往前走一步,亦步亦趨,步步緊隨。有趣極了。

三個孩子好奇地探出腦袋來,「它們長得和我們好像……可為什麼是四隻,我們明明只有三隻狐狸。」

陸鴛說:「因為這是另一隻小狐狸做了送給我的,當時她一直想和你們做好朋友,就把自己也刻上去了。」

「騙狐狸!上面根本沒有狐狸的氣味!」「沒有沒有!沒有狐狸!」「騙子!」

「你再仔細聞聞。」陸鴛把燈塞進它們手中,「隔得時間久了,味道有點淡,仔細聞聞還有一點。」

三個小狐狸便湊在一起來回吸聞。

好一會兒,它們眼中露出了兩分迷茫之色。

「這個味道好像有些熟悉……」「在哪兒聞到過?」「我也覺得熟悉,是我喜歡的味道。」

這熟悉的、溫暖的味道,到底是在哪裏聞到的呢……

(世界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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