No.2 壺蓋
她用食指輕輕敲打着玻璃茶壺壺蓋上的圓疙瘩,沒有節奏,但停不下來。她無法忍受晶瑩質感里的瑕疵,哪怕只是一朵工業操作中自然生成的小氣泡,也足以毀掉晶瑩本身該有的樣子。可惡啊,但願能把它給敲出來——她這麼想着,敲打就開始有了使命感,力道加重。
她在等待一個素未謀面的男人,據說是位刑警。一想到這裏,她覺得口乾舌燥,指尖微顫地給自己倒了盞玫瑰普洱,一飲而下,在心裏第七遍重複了自己的整套作戰方案,注意細節,注意邏輯,畢竟對方是位警察。
木樓梯傳來沉穩的腳步聲,她沒有回頭,直覺是他到了。
沙啞的男聲響起:“服務生,我找一位李小姐,她約在二樓,應該已經到了。”
“好的,先生,請跟我來。”一位清秀少年把他帶到她的身邊,這是二層最隱蔽的角落。她剛要起身,男人用手勢阻止了,在她對面坐下來。
他看上去比自己老公要年輕,只是有一樣的疲憊眼神,她自顧自地想。
開門見山:“李小姐,我想知道你是怎樣拿到我的聯繫方式的?”
“是費了一番周折,但我不方便說,這不是重點。”
“好吧,那麼你找我是……?”
“交換一些情報。也想請您幫幫我。”
“哦?”男人左邊的眉毛挑動了一下,扯着她發冷的神經跟着跳了一拍。
“我聽說您正在辦理離婚手續,您可能覺得我這樣說有些冒犯,我想我們有必要相互了解一下彼此的處境,因為我知道您愛人離婚後將會和我老公在一起。”
“…………”男人下意識地從兜里掏出半包香煙,被清秀少年及時阻止了。
“你老公是?”他煩躁地把煙拍在桌上。
“和程青是同事,他們好了快兩年了吧。我是一點點查出端倪的,還跟蹤過他們幾次,如今已是避無可避了,他決定為了他的愛情凈身出戶。”
“這個結果你不滿意?”
“我現在還不能放他走!”
“哦?”男人的眉毛再次挑動,她有種衝動,想把那截眉骨連同剛才的小氣泡一起敲掉。
“我兒子承受不起!他把過激反應帶到了學校,老師一次次地找我!當下我只能把這個破碎的家再次拼湊起來,我得先救我兒子!”
男人深深地看了她一眼,等待她恢復平靜。
“我和程青已經分居很久了,這其中有許多原因……我們確實談到過離婚,但並沒有提上日程。她經常搖擺,有時想為了孩子再努力堅持,有時想為了自己去爭取自由。坦白說,今天之前,我都覺得是我倆之間存在不可調和的矛盾,我從沒想過她有了別人。”
“那麼如今你知道了,會加速你們的離婚嗎?”
“會坐下來認真開始討論這件事,但不見得有多神速,畢竟這原因和之前的性質不同,恐怕需要談判的條目會變得複雜。”男人給自己倒了杯茶:“怎麼,你希望我倆儘快離婚?你不怕程青她更不肯放手了嗎?”
“怕有用嗎?我倒是想知道她怕什麼。”
“你覺得我會跟你說嗎?”
“我覺得你至少有一點跟我是一致的——”
該死地挑眉,她控制不了,只得把手又伸向壺蓋上的圓疙瘩。
“你我都不希望他倆在一起得到幸福,因為他們一開始就是不道德的。”她衰弱的神經命令自己暫時閉上了雙眼,她得趕在老公逼她簽字之前讓程青主動放手,為此她可以忍受瑕疵的感覺,噁心的感覺,哪怕是受辱的感覺。作為母親她可以忍受,她不急於敲掉自己生命里的敗筆氣泡,她相信她的敏感體質絕不會放過它,總有一日她能夠帶着些許快感去徹底清除掉,但不是現在。
“李小姐,我想我理解你的感受,你需要我幫你做些什麼呢?”
“很簡單,讓她恨我,進而恨我老公。”她討厭他眼神里那股子淡定,這讓她感覺四個人的生態鏈里她被甩到了最底層:“你只要跟她如實說明,是我找到你跟你抖出她背叛婚姻的事實,是我給你展示了他倆之間的聊天記錄、他給她的購物清單,是我要挾你如果再不管束她就會鬧去她的單位,鬧到路人皆知。”
她恍惚間竟從他的眼睛裏看到一絲真實的欣賞,這讓她的方案彷彿得到來自警方的加持:“最後,請你告訴她,你的聯繫方式是我老公提供的。就這樣!”
“夠狠。”聽上去像是一種讚許。
“我需要她明白自己愛上了一個自私且懦弱的人,這種人是靠不住的。”
“他真是這種人嗎?”
“是。我如今比誰都清楚他有多靠不住,可我的兒子還需要靠他,我還得忍受這個過程。”她給他空了的茶杯添滿茶:“我請您幫的只有這些,至於您是否打算結束掉婚姻我不想揣測。我們合作拆散他倆其實不只有利於我,您能夠看出我老公目前的行事是對自己骨肉都不負責任的,如果程青離婚後帶着孩子跟了他,他也不會對你們的孩子負責。”
“她沒有資格跟我要孩子。”
“當然,但她畢竟是孩子的媽。孩子這麼大了,對家庭結構印象已經形成,無論怎樣打亂重來,對他們來說都會是不小的衝擊。”
“這些我需要時間再想想。”她見他眉頭緊鎖,對於他終於也陷入到離婚的焦慮,她甚至有些竊喜。
“不過我可以答應你,按照你說的那些給她施壓,這個操作對我沒有影響。”
“那我鄭重地向您表示感謝。”
晶瑩的玻璃茶杯,在午後的陽光下發出清脆的碰撞,她如釋重負地吐了口氣,攤牌后的兩個月,她頭一次感到由內而外的輕鬆。
男人接到工作電話,匆匆道了別。她把身體蜷進沙發,眼裏多出一束跳動的光。她假裝不經意地扭身尋找清秀少年,他正給最靠樓梯的一桌客人點餐。
無須慌張,右手的食指和中指把圓疙瘩壺蓋夾起來,還沒來得及擦拭裏面的水蒸氣,就直接丟進手袋,再溜到一層買單,迅速離開LaPie。出門時趕上服務員上菜,她瞟了眼托盤,很像她在法國南部吃過的那種豆燜肉,她有點後悔沒為自己慶功吃上一頓再走,畢竟這所城市很少能碰上這道法式鄉村菜,可惜以後都不能允許自己再踏入這家餐廳了。